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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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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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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

那年五月,年迈的父亲在例行体检中查出肺部结节,需要住院手术。恰逢疫情管控严格,医院要求固定家属陪床。母亲年事已高,身体孱弱,而我工作缠身,实在无法长期脱岗。几番踌躇,征得父亲同意后,我拨通了电话——请来在工地上打工的堂哥帮忙陪护。从那一天起,我与老三的电话成了日常,也让我重新走进了这位堂哥沉默而厚重的人生。

老三,是我大伯家的三儿子。在家族男丁中排行第三,村里人无论老少都这么叫他。我从小也跟着叫惯了“老三”,从未正经喊过他一声“三哥”。

他中等个头,背脊因长年劳作已有些微驼。性格是出了名的老实本分,沉默寡言得近乎木讷,却有着一副菩萨心肠,记忆中从未见他与人红过脸。大伯家原本已有六个孩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孩子们常常衣不蔽体,说是穷困潦倒毫不为过。偏偏在那最艰难的年份,家中又添了一位不速之客——华子。

华子,是远在肥西的二表叔家的小女儿。二表叔是我姑奶奶的儿子,与大伯、父亲是嫡亲的老表,这在农村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至亲。二表婶一心盼个男丁,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的追查,趁着深更半夜、黑灯瞎火,将襁褓中才出生几天的华子,悄悄送到了大伯家,指望“避避风头”就接回去。那小小的生命,裹在薄薄的包袱里,连眼睛都未能睁开。谁知年后,二表婶如愿生下男孩,家中境况更窘,再也无力接回华子。日子一天天过去,华子在大伯家生根发芽,出落得亭亭玉立,乖巧可人。大伯大妈心头早已割舍不下,华子便成了这个贫寒之家的第七个孩子。

老三夹在这七个孩子的中间。上有两位兄长,下有四个弟妹。他并非家中的受气包,却也绝非是最得宠的那个。刚念到小学三年级,生活的重轭便无情地压在了他稚嫩的肩头——他被迫放下书本,拿起锄头,跟着兄长们下地干活。从此,他的世界只剩脚下的土地和头顶的烈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为给那个风雨飘摇的家,添一口薄粮。

老三虽没读几年书,骨子里却藏着一股灵巧劲儿。那时,家里唯一的电器是一台小收音机,最值钱的物件是大哥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这两样东西成了他最初的“实验品”。他着了魔似的拆了装,装了拆,竟无师自通,学会了修理收音机和自行车。乡邻们谁家的收音机哑了、自行车坏了,都爱找他帮忙。他从不推辞,也从不收钱。渐渐地,“百能百巧老三”的名声在庄子里传开了。

老三自己却摆摆手,说那不过是生计所迫下的皮毛功夫:“那年头,家里能有啥电器?就那几样。后来东西多了,我也没钱买来捣鼓,算不得真本事。”后来,我外出求学、当兵,与老三一别便是数十载。关于他辍学后的种种,多是从昔日伙伴口中零星听来。他们说得最多的,是老三有一手绝活——捉黄鳝。这后来也得到了老三的亲口印证。

少年老三,在生活的夹缝里迅速成长。下塘捕鱼,上树掏鸟,摘野果,挖黄鳝……为了填饱肚子,为了贴补家用,他练就了一身生存的本领。而其中,最令他痴迷也最拿手的,便是与黄鳝斗智斗勇。往后的七八年光景,老三形容自己不是在挖黄鳝,就是在去挖黄鳝的路上,仿佛不知疲倦。

春夏秋三季的夜晚,是黄鳝最活跃的时节,尤其当水温在十五到三十度之间,它们便异常活跃。老三的夜晚属于水边。他自制了二三十把竹篾编成的黄鳝笼,精心地在每个笼里放入小鱼虾或扭动的蚯蚓作诱饵。夜幕降临前,他悄然出没在水沟旁、池塘边、沤着红花草的水田里。选好位置,将笼子深深埋入泥中,用茂密的水草或红花草仔细伪装,做好记号。待到次日天色将明未明之际,他便踏着露水去收笼。每一次掀开掩蔽的水草,提起沉甸甸的笼子,听着里面噼啪的挣扎声,都带着一种隐秘的、收获的喜悦。

待到秋风萧瑟,沟渠河流渐渐干涸,黄鳝们纷纷钻进深洞准备越冬。这时,老三的工具便换成了沉甸甸的铁锹。年轻的老三,常在黎明前就起身,揣上干粮,带上手电,扛起铁锹,沿着村后那条蜿蜒的芦柴堰河,开始他一整天的“寻宝”。秋后的黄鳝积蓄了一夏的膏脂,又肥又壮,是市场上的抢手货,常常还没等老三回家,就被闻风而来的商贩预定了。

寻洞是一门学问。老三眯着眼,在河岸、田埂上细细搜寻,洞口的形状、大小、光滑程度,都是线索。“黄鳝洞跟蛇洞、老鼠洞不一样,”他讲起来头头是道,“洞口圆溜溜的,洞壁摸上去特别光滑,里面多半有水。看到这样的洞,一挖一个准儿!”几锹下去,深藏洞底、蜷缩成一团的肥硕黄鳝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束手就擒。

隆冬时节,大地冰封。黄鳝的活动几乎停滞,进入冬眠。老三说,这时候挖到的机会少得多,但也并非全无可能。他凭着经验,专挑农田沟坎向阳的坡面、池塘边缘避风的浅水区或者沼泽地带下手。冰天雪地里,一锹一锹费力地掘开冻土,只为那一点点渺茫的收获。这份坚持,是生活所迫,也是他骨子里的韧劲。

后来,挖黄鳝的人越来越多,这营生也越来越难糊口。老三放下铁锹和笼子,背起简单的行囊,加入了南下打工的洪流。他辗转江浙沪,在工地上摸爬滚打,跟着师傅从搬砖和泥的小工做起,凭着农家子弟的吃苦耐劳和早年练就的灵巧,硬是学会了砌墙、贴砖等瓦工手艺,渐渐熬成了受人敬重的“大师傅”。

二十多年的光阴,他的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湖北、河南、山东……一座座陌生的城市在他手中拔地而起,化为钢筋水泥的森林。他亲手砌筑过无数高楼大厦的根基与墙壁,那些冰冷的砖石,见证了他最盛年的汗水与漂泊。

然而,命运的绳索总是牵系着故乡。大伯大妈年事渐高,相继病倒,缠绵病榻。兄弟姊妹各有家室牵绊,老三站了出来。他说自己“光棍一条,了无牵挂”,主动承担起照料双亲的重担。兄弟们出钱出力,但守在床前、端汤奉药的,是老三。这一守,就是七八个寒暑,直至为父母养老送终。

那漫长的岁月里,老三的身影便是父母病榻前最安心的依靠。白天,他洗衣做饭,端水喂药,动作轻柔而熟练。夜晚,他就在父母床头搭一张简易床铺,和衣而卧。老人已不能言语,一点细微的响动——一声压抑的呻吟,一次艰难的翻身,都能让他瞬间惊醒。无论寒冬酷暑,他立刻起身,为父母清理秽物,擦洗身体,更换被褥。在他悉心照料下,卧床多年的大伯大妈,身上始终清清爽爽,从未生过一块褥疮。邻里乡亲看在眼里,无不感叹:“老三啊,真是个大孝子!”

都说“好人有好报”。老三在村里,是公认的老实厚道人。他的好,像村头的老树根,沉默地扎在泥土里,不张扬,却稳固。

父母离世后,老三又回到了熟悉的工地。然而,时代变了,建筑行业的技术更迭飞快,老三的“大师傅”手艺渐渐跟不上趟,只能重新做回力气活——“搬砖”当小工。就在这人生的低谷,命运却给了他一份意外的温柔。他遇见了后来的“三嫂”。三嫂也是个苦命人,年轻时嫁过两户人家,都因不够“精明”、不善算计而被婆家嫌弃,最终被赶出家门。三十多岁的她,经人介绍到工地食堂打零工,勉强糊口。

同是天涯沦落人。老三看着这个沉默寡言、埋头苦干的女人,心中涌起深深的怜惜。他默默地帮她扛米扛面,在她忙不过来时搭把手。这份朴实的善意,像冬日里的炭火,温暖了两颗饱经风霜的心。工友们看在眼里,热心撮合。后来,经三嫂娘家人点头,这个比他小十多岁的苦命女人,终于成了他的妻。老三漂泊半生,总算摘掉了“光棍”的帽子。亲友们劝他,趁着还不算太老,和三嫂要个自己的孩子,晚年也好有个依靠。老三却执意不肯,他摇着头,眼里有深沉的忧虑:“我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比从前。要了娃,以后怕拖累她……”这份迟来的爱里,他想的不是自己的血脉延续,而是如何不成为妻子的负累。

近几年,房地产市场风云突变,日渐萧条。长年累月在工地上风吹日晒、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也让老三的身体发出了警报——严重的萎缩性胃炎折磨着他。他不再犹豫,带着三嫂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那片乡土。他用积攒了大半辈子的辛苦钱,加上兄弟们帮衬,自己动手,盖起了两间结实的砖混平房。房前屋后,他精心平整出一大块菜地,栽上桃树、梨树,种上各色时令蔬菜和绿植。

如今的老三,终于告别了工地的喧嚣和漂泊的辛酸。清晨,他扛着锄头侍弄菜园;午后,在果树荫下和三嫂絮叨些家常;傍晚,看炊烟袅袅升起,听着归巢的鸟鸣。那微微驼着的背,似乎也在家乡的风里,挺直了几分。他亲手垒砌过无数广厦,最终为自己和妻子,筑起了一个小小的、安稳的巢。这巢里,盛着半生的辛酸沉淀后的宁静,盛着对妻子朴素的疼惜,也盛着一个平凡人对生活最坚韧的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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