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一过,敞门口村前那棵百年老槐树,又开花了。八十多岁的姑姑常坐在树下,深陷的眼窝望着簌簌飘落的槐花出神。细碎的白花瓣落在她深蓝色的旧衣褂上,悄无声息地滚下来,摔在地上。
七岁那年,槐花开得特别早。那天清晨,姑姑穿着新浆洗的碎花夹袄,辫梢缠着红头绳。奶奶蹲在门槛边给她系鞋带,含着泪说:“去姑姑家,能吃口饱饭。”爷爷蹲在屋檐下抽旱烟,一言不发,一口接着一口,烟圈被晨风揉碎在初春的冷雾里。父亲兄弟姐妹五个,姑姑是唯一的女孩,排行老二。至今我也没想明白,贫穷为何要早早把还不谙世事的姑姑,送到姑奶奶家当了童养媳?或许,是贫穷困住了我的想象。
爷爷家屋檐下挂着一串褪色的铜铃铛。春分时节的风掠过黄泥岗,铃舌空荡荡撞着铜壁,发出呜咽般的颤音。姑姑最后一次叩响家门时,铃铛也是这样响的。她不知道,这一走,竟是与娘家人的永诀。
姑姑的姑姑,我叫姑奶奶,是爷爷的亲姐姐。去她家要蹚一条河,跨三道梁,三十多公里羊肠小道,得走五六个小时。十岁那年,我跟三叔四叔去拜年,山道边野柿子树都秃了,枝桠上蜷着几片枯叶,像风干的蝴蝶翅膀。见到姑姑时,她正蹲在灶台前添柴火,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得像个佝偻的老妪。她慢慢站起来,轻声说:“侄子来啦!”
姑姑住的也是一座土墙草顶的老宅,院墙斑驳,檐角挂着经年的蛛网。她刚来时,比她大两岁的表叔——后来的姑父,总爱把鼻涕蹭在她的围裙上。呛人的稻草烟味,日日夜夜弥漫在灶房。深夜,她一个人蜷在稻草铺的偏房里,听着房梁上老鼠窸窸窣窣地跑。她攥紧从娘家带来的那根红头绳,数着窗棂外漏进来的星星,一颗,两颗……直到天明。
小小的姑姑,在姑奶奶家两三年光景,就把所有家务都学会了,小手百能百巧。天不亮就起,生火做饭,洗衣扫地,喂猪喂鸡,忙完灶台忙田地。她生性憨厚,个头不高,身子瘦削,从不跟表兄弟红脸。
十七岁那年,槐花又开时,在姑奶奶家生活了十余年的姑姑,已出落成俊俏的大姑娘。她穿着一身借来的红嫁衣,坐在贴着褪色窗花的厢房里。年青帅气的姑父掀起盖头的瞬间,带进一阵槐花香。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比姑姑想象的更暖。新糊的窗纸上映着一对喜字剪纸,月光透过镂空处淌进来,在炕席上织成细密的光网。她忽然想起七岁离家前夜,屋里也泛着这样清冷的光。
那天清晨,七岁的她趴在窗口梳头。晨雾裹着灶间的烟火味,细瘦的手指握着半截木梳,笨拙地绾着黄毛丫头的小髻。木梳“咔”地断在发间,断齿划破了点头皮,血滚下来,洇红了衣衫领口。
日子在灶膛的火光和孩子的哭闹声中过去。姑姑给姑父生了三女一男。姑父待她极好,知冷知热,无可挑剔。闲下来,常帮着喂猪、挑水、洗碗。看她既要赡养老的,又要照顾小的,里外忙个不停,姑父更是疼惜。
人到中年,噩运骤至。大女儿桂儿十六岁那年,姑父突发脑溢血倒在地上,再没醒来。他躺在堂屋前稻草铺就的门板上,蜡黄的脸被黄裱纸盖住半边。姑姑握着他冰凉的手,欲哭无泪——那指甲缝里,还沾着清晨去集市卖鸡蛋时蹭的鸡粪。
那日秋雨绵绵。村前的老槐树在风雨中簌簌作响,枯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积水的石臼里。出殡那日,寒风刺骨,姑姑带着儿女跪在灵柩前,久久不肯离开。那个秋天,格外冷。
姑父走后,生活的重担全压在了姑姑肩上。几年后,桂儿长大了,亭亭玉立。在那个飘着细雪的冬日,她嫁给了我大伯的儿子,我的堂哥——三代老亲开亲。堂哥长得矮小,大伯家又穷,三十多岁还打着光棍。姑姑看着娘家的窘境,一分彩礼没要,就把桂儿嫁了过去。
桂儿出嫁那天,姑姑给她做了件红棉袄。姑姑的大儿子,我的表哥,穿着双补丁摞补丁的棉鞋,站在堂屋搓着手,准备背姐姐出阁。姑姑看着桂儿单薄的背影跨过脚下的火盆,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年自己坐在炕席上的模样——那时窗外,满天槐花如雪纷扬。
来年槐花盛放时节,噩耗再次传来。桂儿因宫外孕送到公社卫生院,躺在冰冷的铁床上,身下的白床单洇开暗红的血花。姑姑连夜赶了三十多公里,抖着手去摸女儿的脸,触到的却是渐渐冷却的冰凉。她眼前恍惚,看见三十年前那个系着红头绳的小女孩,正蹦跳着去接姑奶奶递来的麦芽糖。
桂儿的招魂幡飘了七七四十九天。白发人送黑发人,姑姑睹物思人,心碎欲绝。从此,她再也不肯踏进娘家的老宅门槛。只是每年清明前,总会悄悄把新蒸的槐花糕,供在姑奶奶、姑父和桂儿的遗像前。
老槐树下的石磨盘还在。如今,风烛残年的姑姑总爱坐在树下纳鞋底。针脚依然细密,只是眼睛要凑得很近才看得清。偶尔有槐花落在她灰白的发间,她便停下手里的活计,望着远处那条通往故乡的黄土路出神。
有一年开春,表哥想接年迈的姑姑去城里住。收拾老屋时,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找到一个蓝布袋。抖开,里面是半把桃木梳,断齿处磨得圆润发亮。表哥不解其意,给我讲起时,我仿佛听见了那个七岁女孩的呜咽,混着屋檐下铜铃铛的残响,在空荡荡的堂屋里,一圈又一圈,久久回荡。
姑姑的一生,是槐花飘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