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母山,是舒城境内一座原本并不起眼的小山,南望万佛山叠翠,北临万佛湖烟波。它虽无黄山之奇幽、华山之峻险,却自有其玲珑秀雅之美。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近年间,望母山因一则古老传说——杨三望母的故事而声名远播,渐渐成了舒城孝文化的精神源头。
传说在古远年代,有个名叫杨三的少年,自幼失怙,全赖母亲含辛茹苦,独自将他拉扯成人。杨三长成后,日日上山砍柴、下田耕作,母亲则在家中操持,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清贫度日,虽苦亦安。
一日,杨三在田间挥汗劳作,偶然抬头,见地头老树枝桠间有个鸟巢。一只羽毛渐疏的老乌鸦,正将辛苦觅来的食物仔细嚼烂,一口一口,耐心哺喂巢中羽翼未丰的小鸦。一连数日,此情此景,杨三看在眼里,心头震动。他默然思忖:“禽鸟尚知反哺,以报亲恩,为人子者,岂能忘却父母养育深恩?”
自此,杨三心中更添孝念,暗自发誓定要加倍奉养老母。忽一日,天色骤变,狂风裹挟暴雨倾盆而至。杨三心系家中老母,恐其受惊,急忙收工往家奔去。而家中老母,见天地变色,忧心儿子淋雨受寒,也慌忙抓起蓑衣斗笠,跌撞着向山上迎去。儿子心急下山,母亲挂念上山,两人在风雨中相向疾行。行至一处陡峭山崖,母子二人皆唯恐对方遇险,更是拼命前赶。就在这焦灼错身之际,一阵无情的旋风陡然卷来,将年迈体弱的母亲狠狠掀倒,踉跄着坠入了崖下汹涌的河流!
杨三目睹此景,肝胆俱裂,嘶喊着纵身跳入激流。奈何相隔已远,又逢山洪暴涨,浊浪翻滚,母亲的身影只在湍急的河水中浮沉几下,便再也看不见了。杨三悲恸欲绝,竟发狂般搬起岸边巨石投水阻流,水势稍退后,又拼命以双手扒挖河床,期盼寻回母亲遗骸。他那绝望的呼喊与徒劳的挖掘,最终化作了此地流传的地名——杨柳旦(杨柳绊)、石塞河、碎石滩(现尸滩)、巴洋河(扒娘河)……声声泣血,字字含悲。
母亲终究未能寻回。杨三痛彻心扉,自此日日攀上这座山顶,脚下垫起两块冰冷的巨石,痴痴凝望着山下滔滔东逝的河水。他执拗地相信,终有一日,母亲会顺流归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霜侵蚀了他的容颜,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最终,他竟化作了山巅一块沉默的岩石。这座小山,也因他深沉的守望,被后人永远唤作“望母山”。
这个浸染着血泪与孝心的古老传说,在我懵懂的少年时光里,曾无数次从村中长者的口中听闻。彼时,我不知那望母山究竟坐落何方,只当它是一则遥远而美好的、教人孝亲的寓言。直至今日,真正走近这座山,我才恍然发觉,那传说并非虚渺的烟云,而是一股清冽的甘泉,正悄然流淌过我的心田。
此行的初衷,本与这传说无甚关联。对我这般常年困于都市喧嚣樊笼中的人来说,心底深处早已渴望踏入这座被母性光辉温柔笼罩的山峦。只想闭上双眼,在这片静谧的天地里,贪婪地吮吸那份久违的清宁,让疲惫的灵魂得以片刻栖息。
行囊里只简单塞了些许干粮与清水,我便踏上了通往望母山顶的石阶小径。石阶虽不甚规整,倒也一路蜿蜒,直至峰巅。
这是一条浸满岁月痕迹的老路。微凉的秋风掠过,卷起零星枯叶,在石阶上打着旋儿,发出簌簌轻响。沿这曲折山径拾级而上,举目遥望,山腰处薄雾缭绕,如轻纱漫舞,将这座不过五六百米的小山,装点得愈发幽深莫测。
初入山径,便觉气息迥异。脚下的石板路依山就势,时宽时窄,宛如山体自然生出的脉络。两旁古树虬枝盘错,枝叶交叠,在头顶织就一顶浓密的绿穹。昨夜秋雨未晞,晶莹的水珠时而自叶尖滑落,滴入颈间,带来一丝沁骨的清凉。山间空气纯净得令人心醉,混杂着泥土的醇厚与草木的清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涤荡肺腑的洗礼。
行走于这崎岖山道,呼吸着暗香浮动的清新,眼观那碧绿芬芳的花草树木,耳闻林间百鸟的啁啾婉转,身心便已沉醉于这无上的自然馈赠之中。
行至半山,忽闻水声潺潺,如环佩轻鸣。循声觅去,见一泓清泉自岩缝间汩汩涌出,在覆满苍苔的岩石上蜿蜒流淌,汇成一湾澄澈见底的浅潭——飞瀑潭。潭边两株槭柳相依相傍,华盖亭亭,枝干粗壮需数人合抱,郁郁葱葱,仿佛一对历经沧桑仍相守不渝的伴侣。几片飘零的枯叶浮于水面,随波逐流,俨然一幅天然灵动的水墨画卷。
我蹲身潭边,掬一捧清冽的泉水拂面。那瞬间的凉意直透心脾,涤尽尘埃。这一刻,忽地了悟了古人为何总爱寻幽访胜——在这远离尘世纷扰的怀抱里,连时光的脚步都仿佛变得轻柔而缓慢。
途中偶遇三两游客,背包轻快,谈笑风生地下山而去。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见我驻足凝望山色,便停下脚步,带着浓重的乡音与我攀谈起来。原来老者是本地人,少时离家在外打拼,如今退休赋闲,偶尔回乡小住,就落脚在山脚下那名为“望庄”营地的民宿里。他望着层林尽染的山峦,眼中满是故土深情。
秋日的望母山,确是一幅丰饶的画卷。松杉挺拔,栗树、油茶、橡栗树郁郁葱葱,织就漫山遍野的浓绿。细寻之下,猕猴桃藤蔓缠绕,山核桃隐于叶间,野生枇杷点缀枝头。草丛深处,野姜、半夏、百合等山野精灵也悄然探首,只要稍加留意,便能发现这些自然的馈赠。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攀行,终于登临望母山顶。山顶并不开阔,一方天然形成的石台引人瞩目。这便是此山最负盛名的所在——双站石。其形若双峰并峙,颇为陡峭,巨大的石缝间顽强生长着几株古树,石壁之上则爬满了苍劲的藤蔓,绿意盎然。
相传,这正是当年杨三情急之下垫脚远眺母亲归来的那两块巨石。立于石上,极目远眺,山下村落屋舍如精巧积木般错落排布;近处山峦则似凝固的绿色波涛,连绵起伏。此时,晨雾已悄然散尽,金黄的阳光穿透薄云,为连绵的群山披上了一袭温暖辉煌的纱衣。
我在观景台旁的石凳上小憩。壮阔的山川尽收眼底,胸中却无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家中年迈母亲的身影,蓦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这许多年来,身在他乡为异客的我,又为那日渐苍老的身影,真正做过些什么?可曾如她待我幼时那般,给予过足够的陪伴与慰藉?
归来翌日,心潮难平,提笔写下这样的感悟:“望母山并非旅途的终点,而是一个崭新的起点。在这里,我所见不仅是层峦叠翠的风景,更是灵魂深处映照出的自己。那些在都市迷宫中丢失的方向,那些在匆忙奔波中遗忘的本心,竟在这方寸山巅,寻得了清晰的回响。” 如同这座沉默的山,它不会因游子的来去而有丝毫改变,只是亘古地矗立着,无言地见证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下山的路途,步履轻快了许多。满山苍翠欲滴,尚未散尽的雾气如淡雅的素绸,一缕缕柔柔地缠绕在山腰。午后暖阳洒落林间,将叶片上残留的雨滴点染成无数颗璀璨的五彩珍珠,山色愈发清晰明媚。
我且行且看,目光流连于路旁。几丛枯黄的小草间,竟倔强地绽放着不知名的野花,于萧瑟秋风中摇曳着微小却顽强的生机。更令人欣喜的是,灌木丛中垂挂着一串串玛瑙般的小红果,玲珑剔透,格外惹人怜爱。它们的生命或许短暂如朝露,却在这幽深的山林里,奋力留下了最明艳动人的印记。
及至山脚,夕阳已缓缓沉入远山。再次回望山巅,它依然静静地伫立在暮色苍茫之中,宛如一位慈蔼的母亲,正以永恒不变的姿态,目送着游子踏上归途。我深知,此番登山之旅,远非一次寻常的足履攀登。它是一次身体的远行,更是一场灵魂的归航。
车窗外的景色急速向后退去,而我的内心,却如这疾驰的汽车般难以平静。望母山之行,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登山览胜。它更像是一场朝向内心深处的朝圣之旅。在这座浸润着古老传说的小山之上,我不仅寻回了那个在尘世中迷失已久的自己,更从杨三那永恒的守望里,汲取了继续坦然前行的、沉静而坚韧的勇气。
那座山,那个传说,那份顿悟,已如磐石,沉入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