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周末,早上醒来,不知为啥,心里突然惦记起堂哥来,想回老家村里看看他。堂哥是大伯大妈的长子,我们兄弟都习惯喊他“老大”。听说我要回去,老大高兴得很,早早备好了饭菜。没想到这一去才晓得,三天后就是他七十大寿了。人说“七十古来稀”,老大这就要跨进古稀的门槛了。
七十岁的老大,在家族排行中是长兄,却没享过“老大”应该得到的宠爱,反而比别的兄弟吃了更多的苦。说起往事来,他眼里就泛起了泪花。
我大伯人老实,嘴也笨,家里大小事全凭大妈做主。大妈没文化,脾气却古怪又火爆,一点不顺心,不是破口大骂,就是抄起手边家伙打人,没个轻重。家里的孩子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左邻右舍也都绕着走。
老大七八岁时就成为家里的帮手。大伯大妈下地干活,照看老二、老三的担子就落在他瘦小的肩上。他本就瘦弱,个头不高,抱弟弟都吃力。弟弟摔了碰了,大妈轻则一顿臭骂,重则拳脚相加。
十岁那年春天,田里的秧苗长得绿油油的。老大牵牛去田埂吃草,走到草旺的地方,牛吃得欢,他实在困乏,倒在草地上睡着了。谁料老牛溜进秧田,啃掉了一百三十多棵秧苗。生产队扣了大伯家一百三十分工分,一家人等于白干一个月。
回家后,暴怒的大妈抄起擀面杖,把老大狠揍一顿还不解气。老大被打怕了,躲进茅房不敢出来。气头上的大妈竟拎起菜刀又冲进去,对着老大头上就是一阵乱砍!亏得老大用手臂一挡,刀锋只在他头皮上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模糊了双眼。大妈却扔下刀子走了。
多亏乡亲们听见动静,七手八脚把老大从茅房抬出来,送到村卫生室缝了十几针才捡回条命。提起这事,老大几度哽咽,说不出话,他说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亲娘的心比蝎子还毒。
五六十年代,大伯家孩子多,亲生的六个,还抱养了一个,穷得连盐钱都掏不出。老大根本捞不着上学。有一年,大队办扫盲班,把十二三岁的他拉去学了几天,不到一礼拜,又被大妈硬拖回家。如今,老大也就勉强会写自个儿的名字。
成年后,老大跟着村里的能人出去打工卖力气。起初年纪小、个头矮,工头照顾他,在工地给大伙儿洗衣做饭,一天要做几十号人的饭和菜。后来年纪大些,就跟着师傅搬砖、砌墙,从小工熬成了“大师傅”,工钱也从一天几毛涨到了二三十块。
有一年,他们工程队修通往天柱山的公路。有一段要炸山挖石。几百公斤炸药雷管埋好了,点火时偏偏出了“哑炮”。现场领头的急了,让老大他们几个农村来的,提着铁锹上山寻找那些没响的炮眼。老大和同村工友心惊胆战地爬上坡,每挖一锹,冷汗就冒一身,万幸没出岔子,又捡回条命。
当了大师傅,收入多了些,日子也稍好过。老大每次回家,都把辛苦钱交给大伯大妈保存。攒了好些年才攒了两万多块,本想娶媳妇时用,没曾想,被大伯大妈用各种由头贴补家里花光了,临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债主隔三差五上门,老大只好在过年前,把身上仅有的钱全拿出来还了账。
农村“双抢”的苦累,只有在农村待过的人心里最清楚。那几年,每到“双抢”,老大都要回来帮家里干“双抢”。一把镰刀一双手,为了抢收熟透的稻子,天不亮(四点多)就下地,一弯腰就是小半天,稻田里只听见“唰唰”的割稻声,却瞧不见他的身影。割完运到场里,摊开晒,翻场,打轧,扬场……活儿一个赶一个,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在给姑姑家帮忙时,老大和表姐桂儿接触多了,心里就起了异样。桂儿表姐身段清秀,两条长长乌黑的麻花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说话总是轻轻柔柔的。农忙时,老大去姑姑家帮着插秧割稻;农闲了,又去帮姑父挑丰乐河的圩堤。日子久了,桂儿表姐觉得老大是个能托付终身的人。姑姑从小在姑奶奶家做童养媳,一直念着娘家情分,也中意老大,就默许了他俩。那段恋情,让老大刻骨铭心。
那年槐花开得正旺时,已过而立之年的老大把如花似玉的表姐娶进了家门。手头虽没多少积蓄,靠着兄弟们帮衬,盖起了三间土坯草房,总算能给表姐遮风挡雨了。房子不大,有厅堂、灶屋和睡房,像个家的样子,表姐心里也是欢喜得很。
不久,表姐有了身孕。每天挺着肚子,出双入队,陪老大做家务、干农活,一刻不肯停。老大劝她歇歇,她说农村姑娘,哪有那么娇贵?有一天,表姐突然说胃有点疼,说在娘家时就有这毛病,不碍事,歇歇就好。老大起初没太在意,乡下人,闹胃疼的不少,都说是累的、吃饭没个准点。
到了七八个月,表姐常觉没力气,睡不好,多梦,打不起精神,有时还吃不下饭,恶心、呕吐,肚子疼。老大赶紧送她去县医院,一查,竟是得了重症肝炎。住院没多久,表姐全身的皮肤出现黄色,甚至连眼珠子都发黄,肝区疼得厉害。大夫说,那是因急性肝炎导致的肝衰竭坏死。老大为救表姐,卖光了家里能卖的东西,又借遍了庄上能借的钱,可终究没能留住表姐和她肚里的孩子。这成了老大心里一辈子的痛。
表姐一走,老大的天塌了。他和衣躺在床上,几天几夜不吃不喝,醒来就泪流满面,悔恨自己没能守护住表姐和孩子,让她嫁过来没享上福,倒遭了这么大的罪。短短几天,三十出头、正当年的老大,像一下老了二三十岁,看着竟像个五六十岁的老人。
庄子上好心的婶子们想让他早点走出来,纷纷给他说媳妇,老大都摇头。问他为啥,他说,这辈子,除了桂儿表姐,他心里搁不下别人了,他要守着表姐过一辈子。
这些年,老大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从前硬朗。弟弟妹妹们见他上了岁数,都劝他在家看看门、种种菜,安度晚年。村干部也主动上门,帮他办了“五保”。可他就是闲不住,看着地里有活没人干,急;瞅着别人外出打工挣钱,也急。只要地里有活,他吃完饭就一声不响下地了。地里没活,他就跟着村里劳力,去附近工地找点零活,挣点小钱。他说,他不想老了,还给弟弟妹妹们添负担。
老大是个实在人,说的也是实在话。他告诉我:“人活着就得干,干着,才能活得更好。” 活着干,干着活,守着脚下的黄土地,伴着一日三餐风雨四季——这就是我的老大哥。他一个人住着,可心里头,那份情在,那份念想在,那份土地上的活计在,或许,也就不算太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