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庄石岗,在家乡舒城县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地方,远近闻名,算得上是个“名人村”。
这里是台湾著名影星王祖贤的祖籍故里。1992年初夏,她曾回乡省亲认祖,当场捐赠五万元港币,为村里修建了一条长约三公里的进村主干道,乡亲们感念其情,将路命名为“祖贤路”。
王祖贤的曾祖父王仁峰先生,便生于斯长于斯。他年轻时投身同盟会,是追随孙中山先生的坚定革命者。金陵举义前夕,先生因研制弹药不幸失去左臂,从此得了个“王一手”的称号。
清廷覆灭后,先生本可出仕为官,却无意于此。他一生倾心倾情于教育事业,自1913年起,先后出任南京安徽公学校长、舒城桃溪第二高等小学校长、芜湖二农校长、芜湖五中教务主任等职。1929年后,又主持池州第二师范、省立第二临时中学、省立舒城师范校政,并创办了隍城小学和舒城中学。先生一生桃李逾万,深受乡邻敬重,是公认的乡贤。
我人生启蒙的母校隍城小学,也是先生创办的。虽为村小,却在当时的桃溪区颇有名气,是少数拥有初中年级的学校之一,我就在那儿一直读到初中毕业。
村庄里还坐落着一处县级保护文物——拥有2200多年历史的“双墩汉墓”。小时候,我们只知那两个形似双乳的大土堆叫“双墩”,浑然不觉其厚重的历史。大人们说,“双墩”顶上有大洞,洞里藏着碗口粗、四五米长的巨蟒,常在深夜出来觅食,周边农户的牲畜时有遭殃。每次路过,我都心有余悸,头发根直竖,更不敢爬上去玩耍。后来才明白,那不过是吓唬小孩子的传说罢了。如今,县政府已将“双墩汉墓”列为文物保护单位,周边绿树成荫,环境幽静恬雅,成了人们休闲观光的好去处。
石岗村有八个自然村落。我家曾住在其中之一的小李庄,那个生我养我、承载着我痛并快乐童年的地方。
据说小李庄原是一片乱坟岗。大跃进那年,石岗大队在此建了养鸡场,还有铁匠铺、理发铺等,这处日渐红火的地方便被唤作“鸡场”。六十年代初,因丰乐河连年泛滥,一些人家被迫逃荒到这地势较高的乱坟岗避难。随着迁来的人家越聚越多,因李姓人家来得早,人们便渐渐将“鸡场”这别扭的称呼改成了“李庄”。聚居于此的多姓人家,或联姻,或为邻,几代人就这样繁衍生息下来。
我家祖上也是那个年代从邻村谢河逃荒至此。庄上十几户人家依姓氏或家族聚居,零星散落在这片贫瘠的黄泥岗上,一户一宅,以姓相邻。
庄户人家的房子多是土坯稻草盖的。我从小看大人们制作土坯:一个长方木格子放在平地上,将掺了稻草或瘪稻的黄泥铲进去,用瓦刀抹平,晒干后垒墙。墙上架起棱木梁,有钱人家会托人买山上的荒草盖顶。能盖起土坯荒草屋的人家,是令全村人羡慕的,我家也不例外。
记忆中,庄上老屋清一色朝东开门,缘由至今未明,也无心深究。八十年代初,一些家境好转的人家开始将房子换成半土半砖墙的瓦顶屋。
我家老屋是爷爷盖的两间土坯墙稻草顶泥巴房,分家时分给了父母,我就出生在这里。母亲最怕梅雨季,阴雨连绵,尤其遇暴雨,草房便如筛子般四处漏雨。她常边哭边用锅碗瓢盆接住漏下的雨水,再一盆盆端到屋外。
门前是一片大场地,家家户户都有。平时空旷,唯有夏秋时节派上用场,晾晒麦粒、稻谷和油菜籽。天气晴好时,母亲也在此“晒霉”——晾晒棉被、棉袄等冬衣,防潮防蛀。
场地中央有棵五六十年的老椿树,树干需一抱粗,树冠如人五指紧攥,形似元宝。母亲视其为我家风水树,说它极具灵性,是黄泥岗上的树王。她告诉我,这树是丰乐河发大水时从上流冲来的,当时七八岁的三叔、四叔捡到,洪水退后便栽在房前。它不仅活了下来,且日益枝繁叶茂。唐山大地震那年,母亲在椿树下搭了防震棚,带着我和大妹住在里面。一夜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一个枝桠被雷劈断,幸而全家无恙。庄上人都说是这棵椿树护佑了我们。
父亲后来参军入伍,在部队干了十八年,提干后转业进了县城工作,成了城里人。然而,我对老屋的眷恋,多年未减。
记得老屋前约三十米处,有一口清澈见底的池塘,水面约十几亩,供庄上五六户人家洗菜浣衣。
春日,草长莺飞,杨柳拂堤,万条绿丝绦垂下,枝头鸟儿啁啾,梁间燕子呢喃,鸭群在塘中欢快嬉戏。难怪东坡先生能吟出“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般意境的诗句。
秋至,塘边又是另一番光景。树叶渐染金黄,在瑟瑟秋风中片片飘落,铺满地面,也浮于水面。小小的池塘变得沉静,甚至透出几分寂寥。
无论季节,无论心境,当你伫立门前的池塘边,四季流转,眼前总是一幅变幻的乡村水墨画。
屋后有个小庭院,堆满秋收后割回的稻草秸,是烧水做饭的燃料。草垛堆成小山,仍不够一年之用。秋风起时,落叶纷飞,母亲便带着我和大妹,担着扁担麻袋,去芦柴堰堤埂的林子里,用竹耙将杨树叶扒拢装回,以备不时之需。
后院的草垛天天招来成群的麻雀。每晚,它们从庄稼地饱食归来,便黑压压地栖满草堆;天未破晓,又抖擞羽毛,在草垛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雀儿越多,叫得越欢,像是在比赛歌唱。听得烦了,母亲便指使我去驱赶。这群小东西天生贼胆,我刚转身,它们立刻飞回,叫得更响,吵得人心烦意乱。
春暖花开时节,房前屋后的庄稼地便化作金色的海洋。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油菜花开得金灿灿,阵阵清香随风扑鼻,沁人心脾,也招引着无数的蝴蝶与蜜蜂。
走过无数乡村小路,最难忘的还是庄子前那条弯弯曲曲的泥径。雨天,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其上,身后留下一串串杂乱无章的脚印。
十五岁那年,一个雨后初晴的早晨,我跟着父亲离开了生养我的李庄。沿着这条小路,走向我梦寐以求、通往远方、连接城里的心之所向。回望渐渐走近的村口,送别的乡亲身影渐远,只见晨阳悄然升起,庄户人家的炊烟正吐出缕缕白雾,仿佛在催促我们赶路。于是,我放下满心思绪,迎着暖阳,甩开臂膀,加快了前行的步伐……
一别经年,如今故乡早已焕然一新。儿时那些纯朴的伙伴,也同我一样渐渐老去。年轻一代进城打工创业,他们则留下来,如同当年的叔伯婶娘,在家乡帮着照看孙辈。
浓浓故乡情,悠悠游子心。这就是我的村庄石岗,一个在少年时便烙下不可磨灭印记的地方,一个让我一生魂牵梦萦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