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大明湖是琼瑶笔下“夏雨荷”的故乡,是传说中乾隆和雨荷爱情故事的发源地。它浪漫而富有诗意,许多游人见过它的白天,感慨它的清澈美丽,却孰不知晓,它的夜晚则更为美丽!
时隔多年,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华灯初上时,我裹紧衣领,顶着依然有些凛冽的夜风,再次踏入暮色沉沉的大明湖东门。夜色中,如水墨画卷的大明湖隐没于无边烟霭。园中寂寥,几无行人,游艇整齐地泊在岸边,灯影浮漾其上,洇开一片朦胧的柔光,灯影深处,细细雨丝执着地织入湖中,圈圈涟漪无声地荡开又彼此相融。雨声渐沥如蚕食桑叶,在静默的湖面上敲打出细碎的回响,直抵心间。
沿湖岸前行,脚下被雨水浸润得发亮的石板路,曲曲折折通向幽暗。初春的气息虽被寒意裹挟,却已在草木的骨子里悄然萌动。道旁杨柳的枯枝上,细看已爆出米粒般微青的芽苞,藏着隐忍的生气。冬青与松柏则愈发苍翠沉郁,枝叶在雨水的重压下低垂,显出经冬的厚重。大明湖并未因料峭而颓唐,肃穆与深邃,倒成了这雨夜最贴切的底色。
人在岸边走,犹如进入瑶台仙境。夜色渐浓,先是湖畔的路灯次第亮起,继而,一盏盏明亮的桥灯、河道灯如一串璀璨的珍珠项链,温柔地环绕着墨玉般的湖面。五颜六色的灯饰连成一片,把夜晚的大明湖打扮得绚丽多彩。在湖灯映衬下,湖上的小桥、古树、飞檐斗拱的亭阁,被映照得如梦似幻,如诗如画。这骤然盛装的夜色大明湖,以它意想不到的绚丽,再次深深攫住了我的心魄。
进入大明湖,果然别有一番韵味。暮色苍茫里,湖面波平如镜,不起一丝波澜,不闻半点声响。水雾茫茫,与天色融成一片,再也分不清何处是湖,何处是天。栈桥如臂,探向湖心深处。行走其上,脚下是微漾的湖水,四周是无边的水雾,恍如云中漫步。立于水畔,清冷的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拂面而来,丝丝凉意直沁心脾。思绪如脱缰之马,在这烟水迷蒙的天地间恣意驰骋,一时竟忘了归途。
立于汇波楼上,透过婆娑摇曳的树影眺望。夜色与雨雾中的湖面更显辽阔悠远,微风过处,湖水在万千灯火的照耀下波光粼粼。此番重游大明湖,不单单是为欣赏湖光夜色,更多的是为追寻那些沉淀在湖水深处的典故传说、历史遗迹和早已消散在风中的名士风流而来。
据说当年乾隆帝脱下龙袍,微服游历至此,与湖畔才女夏雨荷相逢。一个龙章凤姿,气度天成;一个清雅如荷,秀外慧中。才情相吸,一见倾心,遂成红尘知己。无奈云泥殊路,宫门深深。九五之尊与民女之身,终究隔开了千山万水。情深缘浅,终成离散。唯余这段缥缈情事,随湖水荡漾,流传至今。一部《还珠格格》,紫薇格格那句锥心之问:“皇上,你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让这段尘封的传说骤然鲜活,撩动了无数人的心弦。
沿着湿漉漉的湖岸前行,雨帘低垂,将亭台楼阁隔在朦胧之外,只余绰约的轮廓。不多时,便到了南丰祠院濒湖一隅的雨荷厅。传说中帝妃情愫缠绵之地,此刻朱门紧闭,徒留廊外几茎残破的枯荷,在凄风冷雨中瑟缩颤抖。空庭寂寂,唯有雨声。
我久久伫立于厅前,任雨水打湿肩头。眼前红柱雕窗,青瓦飞檐,四周环廊,仿佛仍能穿透这重重雨幕,窥见昔日才子佳人耳畔飘来的缠绵低语、袅袅琴音。据说入夏后,此处荷莲盛开,满湖荷香,荷叶层层叠叠,清香袭人,挂满晶莹水珠,船行其间,犹入画中。然而此刻,厅内昏暗,唯见几张桌椅默然静立,人去楼空的凉意,比料峭的春寒更深地沁入骨髓。
雨点敲打着岸边新生的嫩叶,发出“噗、噗”的轻响,脆嫩而微颤。几只不知名的水鸟蜷缩在古建筑的廊檐下,偶尔慵懒地抖落翎羽间积聚的水珠,竟悄无声息。这异样的寂静,蓦然想起了关于大明湖“蛙不鸣”的古老奇谈,心中暗自揣测:莫非这春夜的寒意太过料峭,连湖底的生灵也噤了声?抑或它们只是更深地沉潜于水底,屏息凝神,只为默默谛听这雨滴敲打万物的天籁清音?湖面空茫寂寥,唯余雨声细密如诉,沙沙不绝,仿佛天地间只剩这一曲无字的长歌,在亘古的湖面上悠悠回荡。大明湖的“四怪”——蛙不鸣,蛇无踪,旱不涸,雨不涨,其余三怪或可揣度,唯独这“蛙不鸣”之谜,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散尽后,谜底依然沉于幽暗水底。
信步踱上石桥,桥栏上星点灯火在雨帘中晕染开一团团温暖的光晕。立于桥心,脚下水波幽暗深邃、无声流淌的湖水,竟如踏在浮沉不定的梦境之上。桥畔垂柳依依,万千柔条在雨雾中拂动,如烟似幕。古人曾在此处题下不朽名句:“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可惜此刻,夏荷尚在酣眠,远处的千佛山亦隐于浓重雨幕,眼前只剩下一城迷蒙的烟水,倒映着半城阑珊而恍惚的灯火,别有一番欲说还休的怅惘。杜牧笔下“二十四桥明月夜”的诗意,便不期然地浮上心头。
大明湖的水波,自古便是文人墨客的偏爱之地。李白曾在此系舟,苏轼于此地放歌。杜甫登临湖心的历下亭,挥毫留下“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的墨迹,墨香仿佛穿透时空。稼轩祠里,辛弃疾的剑气豪情似仍在梁间盘桓;南丰祠内,曾巩的文脉余韵仿佛仍在案头萦绕……,如今亭阁依旧,却空自浸在无边无际的潇潇雨雾里,那些曾激荡千古的才情回响,似乎也被这绵密的雨声一点一滴地稀释、冲淡,终至渺远难寻了。
历下亭的大名如雷贯耳,可惜夜雨阻隔,未能泛舟前往,徒留一丝遗憾在雨雾中飘荡。
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我匆匆避入铁公祠檐下。祠内光线昏暗,铁铉的塑像凛然端坐于阴影深处。这位曾以孤忠热血坚守城池的硬骨将军,如今只余一尊冰冷的石像,默然独对着千载的风霜雨雪。堂前碑文在昏黄摇曳的灯影下漫漶不清,那些金戈铁马的壮烈、城破身死的悲怆,早已被时光冲刷成石上沉默的刻痕。
雨雾浓得化不开,天地间浑然一色,湖心深处,偶有游船的轮廓朦胧驶过,几点微弱的灯光在湿重的黑暗里缓慢游移,疲惫地寻找着归家的方向。船影无声地犁开墨色湖水,留下转瞬即逝的波纹,旋即又被更深的夜色悄然吞没。此情此景,恍如人生逆旅中那些微茫的际遇,偶然相逢于苍茫人海,灯火阑珊处惊鸿一瞥,旋即又消逝于无涯的时空之中。
这入夜的雨湖,也自有一份属于红尘的温情。朦胧灯影里,依稀可见伞下相依的情侣喁喁私语,有年轻学子步履匆匆,有老人携着孙辈指点烟波,当然,也有如我这般,携着旧日情思而来的独行客。远望烟水迷蒙处模糊的船影,回想白日里擦肩而过的如织的游人,站在一棵根深叶茂的古柳下,望着浩渺的烟波,一瞬间仿佛自己就是那个历尽风尘的归人,然而心底清明,终究不过是一个远行归来的过客。惆怅如这春夜细雨,悄然爬上心头,沾衣即湿,却总有停歇消散的时候。
雨丝如线,既丈量着无边的沉沉夜色,也悄然丈量着人世的短长与悲欢。大明湖这无边的烟水,无声收纳着漫天洒落的雨滴,也收纳了千百年来无数或轻浅或深重的足迹——帝王的遗憾,文士的慨叹,将军的忠魂,恋人的盟誓,游子的离愁,以及如我今夜这般无名的感怀。
当步履终于迈向园门,悄然回望。湖上烟雨正浓,迷蒙一片,微凉的雨丝依旧斜织着,扑在脸颊,带来丝丝清醒的清凉。脚步踏过门边浅浅的水洼,雨水被踩后发出的清脆之声在寂静里回响,这才顿悟,此夜烟水,原来早已悄然洇透了心底最深处:那迷离灯火,那沉默的亭桥,那潇潇、如诉如泣的雨声,终将沉淀为灵魂里一片永不干涸、潮起潮落的回响。
一场春雨过后,大明湖垂柳依依,画舫、小桥和院落交相辉映。树木被雨水洗过,枝叶愈发茂密青翠。被雨水含苞的花骨朵托着几滴晶莹的雨珠,楚楚动人。湖面笼罩在薄纱般的水雾里,别有一番清韵。
人这一生,不过是行过几程山水,看过几场烟雨。大明湖记得所有如微尘般掠过的过客,如同它无言地收容着每一滴从天而降的雨水——然而雨滴终将汇入长河,奔流入海;人生亦注定消逝于光阴永不停歇的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