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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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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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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母亲

那年腊月,刚满月的我就被父母送到外公外婆家照顾。每天早晚,由大舅和老姨娘轮流接送。直到断奶之后,我依然跟着外公外婆生活,一住就是十三年。那些年,关于父亲母亲的记忆,尤其是父亲的,总是淡淡的、模糊的。

十二岁那年,父亲从部队回来探亲过年,我被大舅送回家,才算真正第一次“零距离”地见到父亲。

其实在我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了黄土高原上的山西当兵。那时母亲年纪尚轻,一个人带着我,还要照顾不到一岁的妹妹,实在没办法,才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家。从那以后,见到父亲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那天见到他,我的心跳得厉害,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紧张。他就站在那儿,像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母亲在一旁哄着我,让我叫“爸爸”,可我始终没叫出口,更别说让他抱一抱、亲一亲。

父亲有点尴尬,摇摇头笑了笑,从提兜里拿出一个金灿灿的大苹果递给我。我怯生生地接过来,握在手心,望着他,想吃又不敢吃,就那么愣愣地站着。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对父亲有清晰的印象,也是人生中第一次尝到苹果的滋味。

父亲说:“这是山东烟台的红富士苹果。”我拿在手里,圆润光滑,颜色鲜艳,咬一口,汁水饱满,又甜又脆。至于烟台在哪儿,小时候的我,一点概念都没有。

大年三十的夜里,我被一阵阵“开门炮”吵醒,哭闹着非要回外公外婆家。父亲多年没带过孩子,哄了半天也没用,终于发了火,在我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母亲护着我,还和他吵了一架。

初一清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含着眼泪,固执地一个人往外公家走。外公外婆见到我,心疼得不得了。而下一次再见到父亲,又是一年之后了。

父亲母亲结婚的时候,母亲才十七,父亲刚满二十。家里兄弟多,穷得叮当响,三间破草房、一床旧棉被,就是全部的家当。

父亲聪明,虽然只读过三四年书,在那个年代也算庄子上有文化的人。加上他平时乐于助人,很受大队干部和乡亲们的喜欢。

1968年9月,“赤脚医生”一下子红遍了全国。没过多久,只有初小文化的父亲被大队推荐到公社卫生院,参加了半年的医疗培训,学的是常见病、多发病的治法。结业之后,他就成了一名乡村“赤脚医生”。

那时候,“赤脚医生”的设备非常简陋。但父亲从不推辞,尽他所能为乡亲们看病。药不够,他就自己去挖中草药,尤其是预防流行病需要的药材。

无论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只要有人来找,父亲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就出门。能治的,他尽力治;治不了的,他就亲自陪着去公社卫生院。

每到秋冬季,流感、流脑高发,父亲就更忙了。他得挨家挨户发药、讲预防知识,教大家熬中药汤,经常一天吃不上一顿热饭,睡不上一个整觉。

大妹妹出生后,父亲忙得顾不上家,母亲常为柴米油盐这些小事跟他吵架。一心想当兵的父亲,最后瞒着家里报了名,毅然参了军。

母亲是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和一个妹妹。外公外婆重男轻女,母亲只上了半年学就辍了回家,后来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几个简单的字。

母亲也很聪明,出嫁前一直跟着外公学做篾匠,尤其打篾席的手艺,得了外公的真传。平时除了干农活,就是帮外公做篾活,挣点钱贴补家用,也帮着外婆照顾弟弟妹妹。

家里本来就不宽裕,添了孩子之后,日子更加艰难。父亲当兵走后,母亲一个人带着我和妹妹,最难熬的就是“年关”。

那时候,靠母亲一个人挣工分,分到的粮油根本不够吃。一进腊月,家里就快断粮了,不仅缺米、缺油,还缺钱。

缺钱,可以省着用。母亲一辈子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也舍不得给自己添件新衣服。到现在,柜子里好多衣服还是我们几年前甚至一二十年前给她买的,虽然旧了,她却一直舍不得丢。

可是缺粮缺油,母亲就真的没办法了。她常常低声下气地找亲戚借,有时也去邻居家讨一点。其实那时候谁家都不宽裕,所谓富余的人家,也不过是平时更节省一点。

能借到粮油的,母亲感激不尽,甚至磕头谢恩;遇到要高利息的,她也只能咬牙认了。不管多难,母亲总有办法让我们过年吃上一顿饱饭。

有一年春节前,我陪母亲去隔壁庄的远房亲戚家借粮,亲眼看到她是怎样低声下气求人的。说实话,人家也是看我们母子可怜才肯借的。

借到粮的母亲,总是一路抹着眼泪把担子挑回家。那些委屈和心酸,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会懂。

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也不明白家里为什么这么穷。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母亲当年有多么不容易。

父亲当兵两年后提了干,当了军医,有了固定工资,家里的日子才渐渐好起来。他经常把省下的粮票和钱寄回家,有时还托战友捎回来。那时候能吃上细米白面,就是父亲给我们最真的味道。

又到了西瓜上市的季节。路边树荫下,摊贩的车里堆满圆滚滚的西瓜和香瓜,看着它们,一种别样的情绪漫上心头,让我想起小时候。

那时家里没钱买西瓜,母亲就叫我们到收过的稻田里拾稻穗,换西瓜吃。虽然又热又晒,但吃着自己劳动换来的西瓜,心里特别甜,再累也忘了。

偶尔,我也会跟庄里的大孩子一起去偷生产队的西瓜。就像小游击队员似的,趁天黑溜进瓜地,有人摘、有人运、有人望风。看瓜的人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被母亲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打。

家里有一块不到一亩的自留地。看到别人家孩子有瓜吃,母亲也决定自己种点西瓜、甜瓜和酥瓜,既能卖点钱,也能让我们解解馋。

种瓜容易看瓜难。这些都是男人干的活,可母亲什么都要自己来。从瓜苗拖秧开始,母亲就带着我住进瓜地中间的稻草窝棚,罩着蚊帐,数着星星。

夏夜又热又闷,蚊虫多得吓人。我常常睡得很熟,母亲却整夜不敢合眼,生怕西瓜被偷,也怕野地里的各种怪声。

看瓜也是技术活。为了让西瓜结得又大又甜,大白天母亲拿着瓜铲,不停地压头、掐顶、摘心、疏果,忙得汗流浹背。

六七月天气最热,西瓜也熟得最透。天刚蒙蒙亮,母亲就早早摘好瓜,挑到集市上,为多卖几分钱,跟人家费尽口舌地讲价。

那个年代,乡下人除了挣工分,几乎没有别的收入。要想多挣点钱,只能靠养猪,我家也一样。

母亲在屋后搭了个土坯猪圈,每年养两三头猪。猪光吃剩菜剩饭不够,还要喂水草和浮萍。每到水草茂盛的时候,母亲就带着我去塘里捞。

天刚亮,嫩绿的水草和浮萍藏在清冽的塘水里,黑压压的一片。母亲把上衣扎进裤腰,系上头巾,拿着长竹竿,拽着柳枝慢慢下到塘里,一竿一竿把水草拨拢,用绳子系好再拖到岸边。

太阳快落山时,塘边已经堆起高高的一堆水草,够家里的猪吃上五六天。每隔几天,天气好,母亲就带我去捞一次。我想帮忙,可她从不让我下水,怕我有危险。

遇到连阴雨,猪圈里全是污水,猪踩来踩去,变成一个大泥坑。母亲每天都光着脚进去清理,弄得一身猪尿味,久久散不去。

想起母亲站在齐脖子深的水中捞草、在雨中清理猪圈的样子,我真的佩服她,年轻时的她,真的太不容易。

我上初一那年,母亲随军,被分配到山沟里的部队家属工厂上班。平时活儿不多,主要是加工铅笔、绘图笔,后来做瓦楞纸箱,产量也不大,母亲很多时候都闲在家里。

忙惯了的她,突然闲下来,反而不知所措。看到有人在河滩捡石头、砸石料卖钱,母亲心动了,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县城前面有一条恢河,发源于宁武管涔山,也叫灰河、浑河。河床里有很多砂砾石,适合修路和铺铁路。从砂石中渗出的清泉,还能直接喝。

每到伏天,雨水少,河水退了,就有很多人到河滩挑水、挖沙、捡石头,卖给石料厂。

母亲不上班的时候,也戴起草帽,围上毛巾,扛着铁锹,拿着小镐小锤到河滩去。她把散落的鹅卵石捡成一堆,找块大石头当凳子,坐在上面一锤一锤地砸。饿了啃凉馒头,渴了喝地上的泉水。到傍晚,石料厂的人会来收,母亲一天能砸一拖拉机的料。

父亲那时一个月工资52块钱,母亲砸一天石料能卖25块。父亲怕她太累,不让她干,可她坚持要做。就这样,那几年,母亲顶着烈日、冒着寒风,靠一双手辛苦劳作,只想让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一点。

母亲说她那时想法很简单,只想多挣点,不让父亲为家里操心,也从不觉得苦和累,为了这个家,她毫无怨言。

父母的婚姻是上世纪60年代典型的媒妁之言,听起来和美,令人羡慕。可现实生活中,母亲吃尽了苦,受尽了累。父亲从当兵到提干,一个人在外生活了十七年,后来转业回到老家。

一路走来,他们带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本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常常闹矛盾。尤其是退休后,闲下来的两个人,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闹。父亲的固执、母亲的唠叨,让我们做子女的非常担心,怕他们不能相伴到老。

如今,父亲母亲还住在县城的一个老旧小区里。我多次劝他们来省城住,可他们像商量好似的,怎么也不答应。虽然吵了一辈子,但每次吵完,生活很快又恢复平静。

对他们那代人来说,“爱情”有多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几十年风风雨雨里积攒下来的相依相守。转眼间,父亲母亲已经从两鬓斑白到了满头银发,眼神不再明亮,身子也不再硬朗。

人到七十古来稀。随着年龄增长,父亲母亲的身体陆续出现了各种问题,患上了糖尿病、高血压和其他老年病。

三年前,父亲打电话说要去省城看病,查出是前列腺增生,我请专家给他做了手术,恢复得不错;前年,眼睛白内障,又做了手术,也挺好;去年,他又因为肺部肿瘤做了手术,现在恢复得也还行。

母亲年轻时做过阑尾手术,那时候医院条件差,医生技术有限,差点丢了命。一个小手术做了七八个小时,虽然成功,却让母亲元气大伤。退休后母亲心态好,坚持打太极、舞剑,有点小病都能自己扛过去。

前几年,他们每年都会来我家住几天。退休那年父亲第一次来,我还有点不适应,因为从小没跟他一起生活过,总觉得没什么话可说。

后来年纪大了,他们来省城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逢年过节或生日,都是我们回去看他们。和父亲聊天,总是开场很平静,中间有争论,最后在沉默中结束。

这辈子,父亲母亲就是这样,从相亲相爱到相依相伴,从互相抱怨到体贴照顾。每次打电话或视频,我总不忘嘱咐:保重身体,别太累……

父亲母亲渐渐老了,我也不再年轻,越来越真切地体会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能做的,就是趁他们还在,多尽一份心、多陪一程路。

我相信,父母的健康长寿,就是儿女最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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