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父亲和母亲一直住在老家县城一个老旧小区里。那房子是他退休前买下的,装修已有些年头。没有电梯,没有花园,连散步的地方也难找。随着年龄增长,父母的身体也陆续出现了各种问题。
两年前,父亲来省城做肺部一个小肿瘤的切除手术。担心他被其他病人的情绪影响,我特意安排他住进单间病房。那段时间我正好出差,陪护的事只能托付给堂兄。即便抽空去了一两趟,也只是匆匆聊几句便离开,能感觉到父亲情绪不太稳定。
多年前,我和妻子就商量着把父母接到省城来住,方便照顾。但父亲始终不愿意。他说,在生活了几十年的小城里,有朋友、有同事,出门都是熟悉的面孔。大城市人地生疏,他反倒觉得哪儿都不自在。
这次手术,我特地请了省内一位知名专家主刀。手术很成功,术后也不需要化疗,父亲很是欣慰。
出院那天,我和妻子送他回老家。路上,我们难得有了一次长时间的聊天。聊完术后注意事项,他突然提起了我写的那篇《我的老姨娘》,说里面有些细节不像他记忆中的姨娘。我一时愣住——父亲平时不怎么看书,尤其年纪大了、双眼动过白内障手术后,更少阅读。他却默默读了我发在《同步悦读》上的文章。
我的散文多写乡情、亲情、友情和爱情,八十岁的父亲竟一字一句看完了。是因为作者是我吗?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身影很模糊。刚满月,我就被送到外公外婆家,跟着未成家的舅舅姨娘长大。三岁那年,父亲去山西当兵,直到十二三岁,我才真正回到母亲身边。
如今我每次回老家,总想陪父亲多坐一会、多说说话。可退休多年的他,对现在的人情世故和社会风气常常难以理解。我们之间的交流,并不总能“同频共振”,有时话到了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
和父亲的聊天,往往始于平静,却随着话题的枯竭而渐渐凝固,甚至偶尔演变成激烈的争论。争急了,他也会不耐烦,声音陡然抬高。只有聊到他真正感兴趣的事,脸上才会闪过一丝笑意。
前几天,父亲陪母亲来省城检查眼睛——母亲因眼底出血视物模糊。借此机会,我们难得聊起了家事和往事:比如我们的祖籍究竟在哪儿?爷爷当年为什么逃荒来这?又为什么从谢河村搬到了小李庄?
有那么两三次,我提起他当年当“赤脚医生”的经历。每次聊到这个,父亲总是眼里有光。他说那些事已被岁月尘封了半个世纪,大多已记不清了,但总有一两件格外深刻,至今难忘。这时候,母亲总会忍不住插话,抢着跟我讲父亲那段“光辉岁月”。
母亲说,20世纪60年代中期,“赤脚医生”刚刚出现。那年春夏之交,正赶上农村插秧季,父亲被大队推荐到公社卫生院接受了半年培训,回来就做起了“赤脚医生”。那是当时农村人对乡村医生的尊称。
父亲被选中的理由有点特别——因为他既不打牌也不赌博,大队干部觉得他“品行好,能胜任”。而父亲自己却笑着说:“其实是因为我结了婚,比同龄人显得稳重,大队才信得过我。”直到现在,退休多年的他依然不会打牌,更不懂搓麻将。
那个年代贫穷落后,“赤脚医生”没有固定收入,根本改善不了家里的生活。卫生室就设在家里——两间泥巴房,一个药箱、一支针筒、几片药、几块纱布,器械少得可怜。但在村民眼里,那就是一座护佑生命的“圣殿”。
再苦再难,只要有人来找,不管是风雨交加的黑夜,还是烈日当空的夏天,父亲从不犹豫,背起药箱就出门。方圆四五里内,他是几个生产队和一家粮站唯一的医生。能治的,他尽心尽力;治不了的,他就陪着病人一起去公社或县医院。
母亲说,那时治病只收成本费,父亲拿的是生产队的补贴。遇到困难户或五保户,他常常连成本都贴进去。为了省钱,他还经常自己去采中药。当兵临走前,父亲把积攒下来的二十六块三毛钱治疗收入,全部上交给了大队会计。
当“赤脚医生”的那两年,父亲的脚沾过泥、趟过雨、踏过雪;被毒蛇咬过,被蚊虫叮过,也被荆棘刺破过……
他说,经常背着印有鸡蛋大小“红十字”的药箱、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独自走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上。尤其遇到流感或流脑暴发,不仅要挨家串户发药,还要讲解防病知识,常常一天吃不上一顿热饭,睡不上一个安稳觉。
那时的“赤脚医生”大多没受过系统培训,医学知识有限,看不了大病重病,主要就处理些伤风感冒、头疼脑热、皮外伤之类的小毛病。可即便只是这些小病,能及时得到诊治,也大大方便了乡亲。
两年多里,父亲为周边群众诊治上万人次。有些连大医院都治不好的毛病,他用“土方子”反而治好了——这是他一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事。
有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一位石姓村民浑身湿透地推开我家的门,沾满泥的双脚还在淌水,声音带着哭腔:“我女儿快不行了,求求你救救她!”
因为没钱医治,石家小女儿已被从医院接回家,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父母不忍心放弃,只好摸黑冒雨来找父亲。
外面漆黑一片,父亲没多问,转身披上蓑衣、背起药箱、赤着脚就跟他出了门。
四里多的泥泞小路,风雨交加,父亲不知滑倒多少次。赶到石家时,他浑身湿透,却顾不上换衣服,立刻开始抢救。
昏暗的煤油灯下,小女孩骨瘦如柴、面色蜡黄,严重黄疸,已经休克。再不救治,很可能因肾衰而死。学医才一年的父亲,也从没见过这么重的病。石家人眼巴巴地望着他,仿佛他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父亲把了脉,又慌忙翻出《赤脚医生手册》,想找对症的方子,却越翻越心乱,急出一头冷汗。最后,他凭粗浅的医学知识做了一个大胆的判断,先打针输液,再让人连夜找来柴胡、茵陈等中草药熬汤。
夜深了,父亲决定留下来观察。女孩一直昏迷,呼吸微弱,一家人心悬一线。夜里寒冷,父亲裹着一床薄被守在患儿床边。他困极了却不敢合眼,一次次量体温、喂药,直到鸡鸣五更,孩子终于发出一声啼哭。
父亲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之后连续一个月,他天天上门采药、熬汤、喂药,最终用他的“土法”治好了小女孩的肝炎。
在那个年代,像父亲这样千千万万的“赤脚医生”,为人民群众的健康倾注了心血、做出了贡献。他们是功不可没的一代人。
如今,父亲老了。可他仍像一轮太阳,安静地照耀着我的记忆,让我的人生,始终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