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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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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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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如兄

“我的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车载收音机里传来那首熟悉的旋律,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方向盘上轻轻叩击。窗外是冬日一贯灰蒙蒙的天空,枯树枝桠划破天际,而我的思绪却飘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飘着雪花的清晨。

1984年国庆节那天,天还没有大亮,母亲就摸黑起床,为我煮了一碗家乡的手擀面,碗底还卧着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她一边替我整理行装,一边细细叮嘱:“别想家,好好干。”

我眼窝发热,重重地点头,喉咙像被鸡骨头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那一年,我才十七岁。父亲推着他那辆珍爱的“永久”牌自行车,载着我和厚重的行李,一路沉默地蹬向县武装部。

晨雾氤氲,武装部的大院子里早已人头攒动。有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有父母拉着儿子的手千叮万嘱。红旗在北风中猎猎作响,高音喇叭循环播放着《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一个个穿着崭新军装的小伙子,胸前别着大红花,脸上交织着兴奋与忐忑。

“到了部队,一定要好好干。”父亲再次拍了拍我的肩膀,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坚定。

办完手续,接兵首长命令我们列队登上一辆草绿色的解放牌卡车。车厢挡板合拢的瞬间,我的心突然慌成一团。

车启动了,我透过篷布缝隙向外望,父亲仍站在原地,身影在飞扬的尘土中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卡车颠簸了大半天,一路走一路停,将新兵们一个个丢到他们所在的部队营区,到达我所要去的军营时已是日暮。夕阳的余晖洒在营门,“八一”军徽熠熠生辉。门口持枪的哨兵身姿挺拔,似一棵白杨。

我们剩下的4个新兵提着大包小包,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而又庄严的世界。营区内标语醒目:“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操场上口号声此起彼伏,整齐划一。

“新兵同志都到这边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见一位约二十岁出头的年青军人朝我们招手。他比我高出半头,皮肤黝黑,眼神明亮,军姿挺拔如标枪。

“我是你们的新兵班长,姓刘,以后叫我刘班长。”他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接过我的背包,“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们班的一员。”

班长的山西口音很重,但吐字清晰,每个字都像用力咬出来似的。他领着我们朝宿舍走,步伐很大,我们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宿舍是一排红砖平房,门口种着一排白杨树,白杨树的根部约一米高,用石灰刷得雪白。屋里是两排上下铺,水泥地面平平整整,窗明几净。

“这就是你们的家了。”班长说,“先放下行李,喝口热水,我再教你们叠被子。”

新兵连的日子比想象中要艰苦。北方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刚进入十月,早晨的毛巾就已冻得硬棒棒的。每天清晨五点半,哨声划破寂静,我们像弹簧般弹起,开始与被子“较量”。

班长总是第一个起床。当我们手忙脚乱整理内务时,他已在屋内巡查。“褶子要掐直,角度要分明!”他一边示范一边说,“这不仅是被子,更是军人的镜子。”

我永远记得那个清晨——前夜想家难眠,醒来时已晚。眼看检查时间将至,我的被子还软塌塌堆在床上。这时,一双手接过被子,三下五除二叠出标准的“豆腐块”。

“下不为例。”班长拍拍我的肩头,转身去检查别人。后来我才知道,他为此错过了早饭时间。

班长的严格浸透在每一个细节:军装要叠得笔挺,鞋要洗得干净;吃饭不能说话,睡觉不能打鼾;写信回家要报喜不报忧。“你们是军人了,”他总是说,“就要有军人的样!”

队列训练最是考验一个人的毅力。山西宁武的初冬,北风如刀。我们穿着厚重的羊皮大衣,在操场上反复练习立正、稍息、齐步走。

班长的眼睛像一把尺子,总能精准发现谁动作不到位。“腿再高两厘米!”“手臂摆动要有力!”他不厌其烦地纠正每个人。为做好一个示范,他会摘下棉手套,在寒风中一遍遍重复,直到双手通红。

最难忘的是正步训练。我协调性不好,正步时总会慌乱得同手同脚。休息时班长给我开小灶:“别急,我当年比你还差。”他幽默地模仿起自己的糗样,把我逗得大笑。就在这笑声中,我慢慢找到了感觉。

训练间隙,班长教我们唱军歌。《打靶归来》《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团结就是力量》……这些旋律从此深印脑海。有时他也讲自己当兵三年的经历,如何从一个农村娃成长为合格军人。

“军人不仅要武艺高强,更要明事理、懂礼貌。”班长常这样教导。他要求我们写日记、读报、写家书,自己更是以身作则,熄灯后常就着走廊灯光看书学习。

实弹射击前夜,我紧张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透窗而入,我看见班长轻手轻脚地挨个替战士掖被角。走到我床前,我赶紧闭眼。

“睡不着?”他轻声问,仿佛早看穿我的假装。我不好意思地点头。“走,出去聊聊。”

训练场上,月光如水银泻地。班长指着远处靶场说:“我第一次打靶时,手抖得握不住枪。”他语气平和,“记住,枪是军人延伸的手臂,更是守护人民的利器。对待它,既要敬畏,也要亲近。”

第二天打靶,我牢记教导,稳稳托枪、瞄准、击发。十发子弹打出98环。班长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好样的!我就知道你能行!”

春节前的雪夜,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

那年春节前夕,营区已有了年味。食堂挂起红灯笼,各班排练节目。我们班准备小合唱《我的祖国》,班长亲自指挥。

腊月二十八,连长特批我回家探亲。我家住县城部队家属院,步行约两小时路程。临走时班长嘱咐:“明天下午四点前务必归队,可能要下大雪。”

回到家,父母喜出望外。母亲做了一桌好菜,父亲破例陪我喝了点白酒。一家人围炉而坐,其乐融融。

次日,窗外果然飘起雪花。“今晚别走了吧?”母亲担忧地说,“雪大路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摇头:“答应班长四点前回去的。”可雪越下越大,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半尺厚。父亲推自行车要送我,却发现推都推不动。

“等雪小点再走。”母亲再劝。这一等就到了晚上八点。望着未减的暴风雪,我一咬牙披上军大衣:“必须回去了!”

雪深及膝,每一步都很艰难。寒风裹着雪片打在脸上,生疼。三公里的路,我深一脚浅一脚走了五个多小时。到达营区已是深夜,浑身湿透,睫毛结冰。

班长没有睡,在营门口来回踱步。见我狼狈模样,脸色阴沉:“为什么不及早返回?”声音冷峻如冰。

我支支吾吾解释,却见他眼中深深的失望。怒吼声惊醒了战友,大家惊恐地看着我。委屈和羞愧涌上心头,我竟当场顶撞起来。

第二天早操后,排长找我谈话,严厉批评,责令写出深刻检查。我以为班长告了状,再见他时满腹怨恨,甚至远远躲避。

新兵生活结束前,军事考核我们班拿了全连第一,班长受嘉奖。而我因心中未解的疙瘩,连一句祝贺的话都没说。

离开那天,各班班长都来送兵。我却故意躲着班长,悄悄跟着接兵干部走了。很远之后,我忍不住回头,看见班长仍站在营门口,朝我们招手。

六年后,忻州街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让我愣住。“永兵?”班长先认出我,快步走来给了一个结实的拥抱。岁月在他脸上留痕,笑容却依旧。

我们站在街角聊了很久。他说已退伍,正等待安置。“那年春节的事,我一直想解释。”班长说,“我那么严厉,是怕你在暴雪中出事啊。”

我眼眶湿润。原来冰冷的表象下,藏着一颗滚烫的心。

“对了,”班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翻到扉页夹层,“这是你当年落我这的。”那是我新兵时写的发言稿,纸已发黄,字迹稚嫩却工整:“今天是我穿上军装的第一天,班长替我背起行囊。他的手掌宽厚,步伐坚定,像一棵行走的白杨。从这一刻起,我明白了军装不只是衣裳,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要以班长为榜样,练好本领,守好纪律,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军人……”

临别时,我挺起胸膛,向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这个迟来的军礼,在我心中埋藏了六年。我们相约:一定再见!

后来,我也当了班长,始终以老班长为榜样:给新战友倒杯热茶,洗去一路风尘与乡愁;和他们谈心交友,让他们感受部队温暖;手把手地教,助他们破茧成蝶,飞得更高更远……

时光荏苒,四十余载弹指而过。老班长的一言一行,仍深印脑海,挥之不去。深夜梦回,我总看见他窗边听梆子的样子,训练场上示范的英姿,雪夜中焦急等待的身影。

老班长啊,您教我的不止是叠被走正步,更是一个军人应有的模样。是您,给我战胜困难的勇气;是您,让我懂得团结互助亲如兄弟;是您,让我的青春在军营灿烂绽放。

窗外北风依旧,而我多想再听一次那熟悉的山西梆子,再说一声:“班长,我懂了。”

老班长,你现在过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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