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位至亲舅舅,是一对孪生兄弟,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虽说外形酷似,但性格迥异——大舅耿直爽朗,二舅内敛深沉。
五六岁前,我几乎是在大舅宽厚的驼背上长大的;七八岁以后,便成了他身后形影不离的小跟班。记得每年过年放鞭炮,我还很小,大舅总是把我搂在怀里,手把手教我点炮。那时他总会给我买一整挂小鞭,让我拆成一个一个放。起初我害怕不敢点火,大舅就让我把身子使劲往后靠,胳膊尽量向前伸,拿着一根点燃的小树枝,颤颤巍巍地去点引信。刚点着,他就飞快地把我抱起,迅速跑开——“砰”的一声在空中炸响,我乐得心花怒放,大舅也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
等我长到七八岁,大舅开始教我撒渔网、戗泥鳅、捉黄鳝。他说:“乡下男孩,从小就要学会这些本事,长大了才能有吃有喝。”这确实成了我童年最珍贵的技能。大舅不仅会打鱼,还会织各种渔网。农闲时节,他坐在院子里织网,手撒网、双杆网,织得最多的是手撒网。有时把多余的渔网拿到集市上卖,给家里换回些油盐钱。他家院里院外,总是挂满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渔网。
“撒渔网是个技术活,”大舅常说,“网撒不开,网住的鱼就少。”他示范时,一手在前,一手在后,身子向左或向右一转,猛地向前一冲,双手松开,渔网顿时在空中绽开一片圆满,“哗”地落入水中,水面上漾起圆圆的波纹。他再熟练地抖动网绳,鱼儿就在网里活蹦乱跳。那些不够巴掌大的小鱼,大舅总是随手放回水中,只留下大一些的。小时候我不懂,长大后才明白,这是渔人世代相传的智慧——不取幼物,生生不息。
春夏之交,正是插秧时节。平整的水田里蓄着浅浅的一层水,嫩绿的秧苗刚开始分蘖。夜晚,大舅提着自制的灯笼,带我去秧田里戗泥鳅。他用八到十根缝衣针,把针屁股烧红后均匀地插在旧牙刷头上,再绑上一米来长的竹竿。我们顺着田埂细细寻找,发现泥鳅就猛地戗下去,再滑溜的泥鳅也难逃针尖。大舅一晚上能戗四五斤泥鳅,偶尔还能戗到几条“倒霉”的黄鳝。
遇到空气湿润的傍晚,大舅就带我去红花草田或水草沟边放黄鳝笼。这些圆圆的竹笼子都是大舅亲手编织的,每只长约八十公分,直径八九公分,两端各有一个口子,一端是盖口,一端是喇叭状的进口。提前把蚌肉、蚯蚓等诱饵装进笼子,傍晚时分沿着临水的树根旁、石缝边、涵洞里及红花草田里埋下去,再在露出水面的笼子上盖些水草。黄鳝夜间觅食时就会主动钻入笼中。第二天清晨,我跟大舅去收笼,每只笼子总能收获三五条黄鳝。大舅说,这些看似简单的技巧,都是他多年摸索积累的经验。
大舅还是方圆十里有名的种瓜能手,尤其擅长育瓜苗。他卖出的瓜苗包成活,即便别人管理不当导致枯苗,他也会酌情补送。他自己种的西瓜,红瓤黄瓤皆有,个个又大又圆,甘甜清香,最小的也有十多斤重,瓜籽粒大饱满,晒干了炒着吃特别香。
收获季节,大舅带我去瓜田守夜。庄上有几个调皮的小伙伴常来“光顾”,大舅总能及时发现并逮住他们,在训斥一顿后,又悄悄摘几个香瓜塞到他们手里。
那个年代,西瓜通常卖不到现钱,都是用粮食来换,一斤小麦或稻谷换几斤西瓜。天气炎热时,大舅就拉着板车,带我到周边庄子吆喝兑换。一上午功夫,一车西瓜就能换回满车粮食。后来市场放开,大舅种的西瓜被在城里工作的二姨夫的同事提前预订,年年供不应求。
晚年的大舅不再从事重体力劳动,转而靠拾荒维持生计。他常戴一顶破旧草帽,蹬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穿梭在拆迁小区和乡间小路,收捡各种被遗弃的物品。大包小包的废品堆在随时可能散架的车子上,他却总能变废为宝。凭着勤劳肯干,大舅很快在村里建起了新楼房,给两个表弟都娶上了媳妇,一家人过上了舒心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大舅开始出现持续咳嗽、咳痰、胸痛、呼吸困难等症状。经检查,他患上了严重的尘肺病。我主动为他在省城联系了最好的医院,请专家为他手术诊疗,希望能治好他的病。但尘肺病是一种死亡率和致残率都很高的疾病,大舅只能边治疗边预防各种并发症,以此延缓生命。疾病的痛苦时时伴随着他的晚年生活。
我上小学那年,二舅应征入伍。收到入伍通知书那天,大队干部组织人员敲锣打鼓送上门,给二舅戴上大红花,亲朋好友纷纷前来道贺。
二舅上过高中,是庄子上少有的文化人。20世纪70年代初,国家尚未恢复高考制度,高中毕业的二舅原本在生产队务农。入伍后不久,二舅就入了党,并担任部队文化教员。可惜一场大病让他接受手术切除几根肋骨,错过了提干发展的机会。退伍回乡后,因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二舅被安排到公社电影院当放映员。
导致二舅终身残疾的疾病是如何发生的,我始终不得而知,后来也不忍多问,生怕触及他的痛处。或许这段往事,只有二舅自己最清楚。
我对二舅满怀敬佩,不仅因为他有文化,更因为他穿军装时的英姿。有一回,二舅到村小接我放学,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显得格外英俊潇洒。我跟在他身后,觉得二舅真是威武。上初三那年,因学习成绩“掉队”,是二舅帮忙找人把我转到城北中学上学,有大半年时间我与他朝夕相处,就住在电影院他的宿舍里。
那时二舅已成家,生下两个漂亮乖巧的小表妹。日子在平淡与温馨中流淌,二舅每天都过得很幸福。二舅和舅妈是媒妁之言订的婚。二舅妈虽是个农村女子,却生得格外秀美,齐齐的刘海衬着白皙的肌肤,温柔的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常年搭在肩后,说话永远柔声细语。
我依稀记得二舅妈嫁过来那天的模样,打扮得体大方,装束既不土气也不俗气,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时隐时现,浓眉下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顾盼生辉,一颦一笑间,透着淳朴与羞涩,一看就是个秀外慧中、勤劳能干的姑娘。
有一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妻子陪我一起回乡下看望外婆。见过二舅妈后,妻子在回城路上羡慕地对我说:“你二舅妈长得真漂亮。”那天,我们刚到外婆屋里坐了一会儿,二舅妈就过来喊我们吃饭。她做事麻利,不一会儿就做了好几个菜,其中还有一道我最爱吃的烧公鸡。可是当我在盘子里翻找时,除了鸡翅、鸡爪、鸡肝、鸡脖、鸡头,竟找不到一块有肉的。见我疑惑,二舅妈带着羞涩的微笑解释:“你二舅身体不好,有肉的都留给他了。你们年轻牙口好,多吃翅膀、鸡爪这样的活肉。”
那次回来后,我心里对二舅妈多少有些不满,之后几次请我去吃饭我都婉言谢绝。直到二舅妈因宫外孕不幸去世,我才知道事情真相——原来是我错怪了她。
二舅妈去世后,二舅夜不能寐,常以泪洗面,整个人萎靡不振,完全变了模样,多年来都未能从痛苦的阴霾中走出来。后来有人劝二舅再找个老伴,他一直不肯,说世上再也遇不到像二舅妈这样的好妻子了,他不能对不起她。
有一次,我请二舅到家中吃饭,他对我说:“你二舅妈其实命很苦,父母去世得早,从小跟着哥嫂长大,吃了不少苦。结婚后,本该过得好些,却摊上我这样有病的丈夫,反而一直是她照顾我。”婚后,二舅妈知道二舅身体不好,自己从来舍不得多吃一口肉、多喝一口汤,把家里最好吃的全都留给了二舅,让他补养身子。
那个炎热的夏天,二舅妈宫外孕大出血。二舅急忙用平板车拉着她赶往县城医院。路上,躺在车上奄奄一息的二舅妈轻声说想吃块西瓜,二舅赶紧停下车去买。当他捧着西瓜回到她身边时,发现二舅妈已因失血过多永远闭上了眼睛。这是二舅妈唯一一次向二舅提出的要求,二舅觉得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她了。回忆这段往事时,二舅几度哽咽,泣不成声。
二舅妈去世时,留下的小表弟刚满周岁。从那时起,三十多岁的二舅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含辛茹苦地把他们养育成人、成才、成家。
那年春节,我带着妻子女儿给舅舅拜年。在二舅家,从他脸上我明显感觉到他真的苍老了。虽然才六十多岁,但他一生经历的痛苦是常人所无法承受的。后来父母告诉我,二舅患了食道癌晚期,他选择放弃治疗。他说他没有辜负二舅妈的托付,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也要到天堂去找二舅妈了。
临走时,我紧紧握住二舅的手说:“二舅,您好好养病!我下次回来看您!”二舅轻声应着,把手缓缓抽了回去。那双手干瘦如柴,却很温暖,我多想再握一会儿啊!我心里明白,如果没有二舅妈那些年不离不弃的精心照顾,二舅不可能支撑这么久。在他心里,始终还惦念着那个在艰难岁月里,把每一块好肉都留给他的二舅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