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起时,阿成正窝在自家床上翻着一本闲书。医学院毕业回来小半年,医师资格证还没考下来,工作也没着落,日子过得有些发闷。
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表叔张山。这位在省城庐州开了家诊所的远房表亲,这几年渐渐发达,联系也少了许多。阿成心里掠过一丝意外,还是赶紧坐直身子,按了接听。
“喂,表叔?”
“阿成啊!”表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透着股久违的亲热,“听说你医学院毕业了?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哪有什么高就……在家看书,准备考证。”阿成实话实说,心里却有些打鼓。
“哦——考证!好事,好事!”表叔语气赞赏,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为难的口气,“阿成啊,表叔这儿有个不情之请。你看,要是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能不能先来我诊所帮帮忙?我这阵子真是忙得脚不沾地,一个人实在转不开了。”
阿成愣了愣,有些犹豫:“表叔,我证还没拿到呢,看不了病,也动不了针啊……”
“哎,不用你做那些!”表叔打断他,语气更热切了,“就是来搭把手,配配药、维持维持秩序,顺便熟悉熟悉临床环境嘛!边干边学,对你备考也有好处不是?怎么样,来帮表叔一阵子?”
阿成握着电话,想了想。在家呆着也是看书,去省城见识见识也好,便应了下来:“行,表叔,那我过去给您帮忙。”
第二天下午,阿成按地址找到了表叔的诊所。门面开在中环城边上一排商铺里,不大起眼,里头却挤满了人。表叔正忙着给病人打针、换吊瓶,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
“阿成!可算来了!”表叔抬头看见他,脸上立刻堆满笑容,抽空招手让他进来,“看见了吧?忙成这样!来,我先带你转转。”
诊所不大,三十来平米的空间被隔成几个区域:诊室、治疗室、处置室,外加一个小药房。而所谓的“医生”,从头到尾就只有表叔一人。
正说着,一个捂着额头的年轻小伙子推门走了进来。
“看病?”表叔迎上前。
“嗯,头疼,嗓子也疼,估计是空调吹感冒了。”
“来,进诊室我看看。”表叔示意他进去,阿成也跟在后面。
“张嘴,‘啊——’。”表叔用压舌板看了看喉咙,“没啥大事,开点药吃吃,要是还不好,再来挂水。”
小伙子点头。表叔唰唰写好处方,朝药房方向喊:“阿成!照这个单子拿药!”
阿成接过处方扫了一眼:999感冒灵、双黄连口服液、板蓝根颗粒、复方感冒灵颗粒、小柴胡口服液……每样一盒。他默默照单配好,抱到诊桌上。
“按说明书吃啊!”表叔嘱咐道。
“好嘞,医生,这些……一共多少钱?”
“360。”“多少?”小伙子眼睛瞪大了,“就这几盒感冒药,360?”
表叔脸色一沉,语调顿时硬了起来:“鸡蛋以前两分钱一个,现在两块一个!嫌贵?嫌贵你把药放下走人。”
小伙子脸涨得通红,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钞票“啪”地拍在桌上,抓起药袋转身就走,摔门前撂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阿成看着那堆药,忍不住低声问:“表叔……感冒,需要开这么多吗?”
表叔眼皮都没抬,一边整理桌面的单据一边说:“不开这么多,我房租水电谁交?我喝西北风去?”
阿成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默默退到角落坐下,心里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难受。
当天下午,庐州市卫生监督所的电话就响了。实名举报。
三点多,阿成刚帮表叔给一个男病人扎上吊针,诊所门被推开,走进来三四个人,为首的亮出证件:“你好,市卫生监督所执法。接到举报,这里涉嫌非法行医,请配合调查。”
表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但很快又挤出几分镇定:“各……各位领导,辛苦了,要不……先进里面办公室坐坐?”
“不用。”执法人员语气平静而严肃,“请如实回答几个问题。第一,这家诊所是否有《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
“正……正在申请,还没批下来。”表叔声音有点发虚。
“第二,你本人是否有《医师资格证》?”
“考……考过几次,没……没过。今年刚考完,成绩还没出……”表叔的额头开始冒汗。
“诊所开业多久了?”
“两……两三年吧……”
“开业期间,是否发生过医疗事故或纠纷?”
“哪能啊!”表叔突然提高声调,像是给自己壮胆,“出事儿谁还来我这儿看?”
执法人员不再多问,低头快速书写文书,然后递过来:“根据现场调查,确认两点:一,该场所无证经营医疗机构;二,你本人无证行医。情况属实,请签字确认。”
表叔接过文书,越看脸色越白,目光触到“非法行医”四个字时,突然情绪失控:“非法?我非法?我不签!”
他把文书狠狠摔在桌上,扭身就要往门外冲。门口一位执法人员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拦了回来:“请你冷静!”
“还有,”另一名执法人员补充道,“根据规定,现在要对非法行医场所予以取缔,相关药品、器械依法暂扣。”
“你们还要扣我东西?!”表叔彻底急了,声音劈了叉,“这是要我的命啊!”
“请你配合执法!”
“别收!别收!求你们了!我们不干了行不行?关张!我今天就关张!”表叔看着执法人员开始清点药品、搬动器械,急得直跳脚,声音里已带了哭腔。
围观的人群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看不下去了,颤巍巍地开口劝道:“同志啊,消消气,老张他也不容易,一家老小就指着这个吃饭……执法也得给人留条活路不是……”
阿成站在角落,手脚冰凉,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非法行医”这四个字背后,藏着如此冰冷的现实。
执法人员没有理会求情,在诊所门口向围观人群高声说明了非法行医的危害——误诊、延误病情、甚至危及生命。最后,“刺啦”一声,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封条,牢牢贴在了诊所大门上。
晚上八九点,阿成放心不下,又悄悄绕回诊所。果不其然,表叔也在。他正把白天被撕下、扔在门口的封条和告示揉成一团,塞进垃圾桶,又把散落在外的一些药品偷偷码回柜子。
“表叔,这……这是违法的。”阿成忍不住出声。
表叔头也没回,语气又硬又冲:“不干?你让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违法?大不了罚点钱!我十天半个月就挣回来了!怕啥?”
阿成看着表叔佝偻着背、在昏暗灯光下忙碌的身影,那句“顶多罚俩钱”像根冰冷的刺,扎进他心里。他没再说话,沉默地帮着收拾,心头沉甸甸的,仿佛压着块石头。
之后几天,风平浪静。诊所里照旧人来人往。
那天下午,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大爷,捂着胸口,脸色发白,说胸闷、疼得厉害。表叔简单问了几句,听了听心肺,就麻利地开了输液单。阿成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上次的举报风波,但看着表叔紧绷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默默配好药,给大爷扎上了针。
不过十来分钟,坐在长椅上的大爷突然身体一僵,捂着胸口的手无力滑落,整个人像抽掉了骨头,悄无声息地歪倒下去。
“爸!爸!你怎么了?!”旁边陪护的女儿瞬间尖叫起来,“医生!快来看看我爸啊!”
表叔冲过去,掐人中,拍脸颊,慌乱地喊着。两分钟过去,大爷毫无反应。表叔的脸霎时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阿成!快!用我车……送省医院!快啊!”
诊断结果冰冷而迅速:急性心肌梗死,抢救无效死亡。
诊所再次被查封。这次贴上的封条,更厚,更冰冷,像两道无法逾越的屏障。表叔被警察带走了。阿成作为现场协助人员,接受了严厉的批评教育,因确未独立行医且情节轻微,最终免于处罚。
他背起自己那个简单的背包,走出那扇贴着封条的门。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曾让他以为能“学点东西”、如今却只剩噩梦的地方。诊所的玻璃门映出他苍白的脸,也映出那两张交叉的、鲜红的封条,像两道刻进生命的、刺目的疤。
一个月后,消息传来:表叔张山,因无证行医致人死亡,涉嫌非法行医罪,被正式移送司法机关,依法追究刑责。
那个捂着胸口缓缓倒下的身影,那两张交叉的、刺眼的封条,还有表叔被带走时灰败绝望的眼神……日日夜夜,在阿成眼前晃动。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无证行医”这四个字背后,那沉甸甸的、无法承受的分量究竟是什么——那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患者毫无保留的信任,更是永远无法挽回、必须用余生去背负的代价。
他收起所有侥幸与迷茫,将所有复杂的情绪,狠狠压进心底。从此,一头扎进书本,日夜苦读。
一年后,阿成终于通过了考试,拿到了那本属于他的、沉甸甸的《医师资格证书》。
他选择回到老家的县级医院,穿上了那件象征责任与使命的白大褂。每一天,他看得仔细,问得详尽,做得踏实。
那段在“无证诊所”短暂而昏暗的日子,成了他行医生涯里,最早响起、也最为沉重的一记警钟。每当穿上白衣,它便在耳边隐隐回荡,提醒他:脚下每一步,都踏着生命的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