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陪伴,我不乐意长时间静止于一处独处。就像鱼儿习惯了水的陪伴一般,鱼就是离不开水,就是喜欢在水里漫游。不知何时起,我习惯了置身于夕阳下晚风的吹拂。于是,赶上黄昏天气好的时候,我就去江边漫步兜风。随着城市的发展,穿城而过的江两岸上都修整成了开放的江滨公园。春夏秋天的时候岸边绿草茵茵,种类不同错落有致的树木葱郁成荫,如廊似带。即便进入冬天,江滨也有一番独特的风貌。褐红色的水杉便是一道不错的风景,而火红的三角梅无疑是苍茫的冬天里最抢眼的景色。沿着江滨兜风,心情再舒畅不过了。可是,今日的江边,夕阳下静静的,树不摇,草不动,江水汤汤,波澜不惊。风呢?去哪儿了?不会是累了吧?没见它来陪我。也许是没什么好处,风懒得接近我。要不,它到别的地方玩去了?也许是在天上盘云运雨;抑或跟随飞鸟飞往远方,或者就在偶尔能望见,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岚上空跟着老鹰打着璇儿。
江滩上,夕阳就在眼前,可是没有见到风。周围静静地,风真的躲起来了。水边、坡上的草静静地站着,看着自己静默的影子被夕阳拉长。周边的树也是肃穆地伫立着,树上掉下的叶子也是静卧着。这些落叶也真是够惨的了。风不来的话,它们一个姿势卧累了也翻不了身,换不了另一个姿势解乏。赶上我从它们身边经过,用脚踢它们一下,滚了几滚,当中有幸的一部分这才翻了个身子。虽然鲁莽了些,有可能疼痛,有可能损伤;但是管用,总算解决了问题。它们这时有可能才知晓,风给它们翻身,不是随时随地,也不是天经地义,得看风有没有空,高不高兴。江上的水,没有风,也是死静死静地躺着,在夕阳的辉映下静静地反射着金灿灿的光芒。水面舞也跳不起来,只能像老牛拉车,缓缓地往前移动,失去了动感的声色,失去了跳跃的光影。
没有风,我少了伴儿,固然少了情趣。
莫非风做了坏事?把谁家的树吹弯了,吹倒在地上,跑了?或者突兀地推开人家的门窗,吓着了门窗内的人儿,或者推翻了别人家屋上的瓦片、顶篷,然后躲起来了?要不是夺了人家小孩手上的风车,或者扯断了人家正在放飞的风筝,然后溜了?
有这个可能。哎——这风啊,真是淘气!
我知道风喜欢挠树的痒痒。有时,它还揪着树不放,不是大肆地摇晃树的顶冠,就是把树撞得东倒西歪的,甚至死劲地把树扳倒在地上,然后扬长而去。我也曾经看见风扯断别人家正放飞的风筝,有时还看见风使劲地扯着别人家的衣角,姑娘家的裙裾,甚至掀掉人家头上的帽子或者头巾,呼呼作响,不管不顾……风调皮的事还有很多,谁也数不清,道不完。
唉嗨……可是,我现在感觉一个走在夕阳底下的老人被风遗弃了。我孤零零地拉着我的影子沿着江堤缓缓地往前走。我一边走,一边翻动着心思。我想,风或许是看我老了无趣,远离了我;或许是怕我经受不起它没轻没重的推搡,远离了我。
我到处找风,忘记了夕阳就在眼前,忘记了夕阳下呈现在我眼前的美景。
后来,我来到一个圆鼓鼓的小山包上。我发现风正跟山包顶上的一棵大树嬉戏。这是山包上唯一的一处冒出的一棵树,其余的都被草皮包裹。大树高大,树干粗壮,歪着生长,斜刺里插入空中;树冠枝叶繁茂,宛如华盖。没有证据表明,它是人工移植种上,还是在此处天然生长。可是,山包上独独长出这么一棵大树也真是奇异。夕阳下,远远地望去,大树斜长的姿势就像一个人在利用夕阳的辉映摆拍。如果这棵树是人工迁移种植的,那么设计者真是一位艺术大家;如果这棵树是在此天然生长的,那么老天也真是鬼斧神工,隽秀雕琢!风把大树逗得呼呼啦啦地笑个不停。不知道它们在玩什么游戏,我心里痒痒的。可是,我一个老人何必去偷窥它们的把戏呢?然而,我看见树在得意忘形地笑的时候,它金黄色的叶子正一片一片地被风剪下,抛洒在地上。我想这棵树跟我一样,老了,风在偷偷地剪裁它不愿放弃的枝叶。其实啊,岁月何曾不也在剪裁我的双眼?它像风剪下树的枝叶一般,慢慢地剪下了我沾满浮尘的目光,一层一层地剥除修剪。然而,即便如此,我的眼睛也没有更加清亮,往日的明亮和深邃仍然不可逆转地逐渐消失,并且越来越暗淡短视,视线越来越模糊。人老了就该是这个样子吗?我心有不甘不禁要问。但此刻我有点迷糊,一时给不出答案。
哎,一个老人脚底下还有多少根基,还有多少扎根的力量让岁月之“风”吹不动?吹不倒?假如时间能允许我们回头望,我们看到的往往也不是先前的风景了。何必纠结呢?岁月如斯,人生如烟。懂得的,老了就把多余的东西交给“风”吧,慢慢地,让“风”带走。而后,我们把轻盈的目光投放在夕阳绚烂的霞光上,或许就会变得跟风一样洒脱,来去自如;心底无牵无挂,也就不会再有纠结。
如此想着,我走过了那个小山包。当我再一次看见我地上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时,心里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蓦然间,我回头张望。我看见孤立于山顶上的那棵大树依然与风嬉戏,我依稀还能听见树叶摇摆发出猎猎的声响。夕阳下,它歪长斜立着,真的就像在摆拍。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我好像它,也感觉它好像我。可是,我的风在哪儿呢?假如我像大树一样摆拍,夕阳依旧,风会来吗?风会永远不缺席吗?就在这时,我感到脖子上有些凉意,是风吹拂的。风从后面来袭扰我,像个淘气鬼,它推着我往前走。此时,我发现我越往前走,我地上的影子,一个虚拟一般的我就拉得越长。我清楚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我现在不想去做了。我现在只想就着风清清爽爽,平平稳稳地走一段路。置身于夕阳炫丽点缀的傍晚,有清凉的微风陪伴就够了,还想什么呢?于是我把心收回,把思绪收回。我相信掌控了这两样东西,走这段路就心无旁骛了。尽管我地上的影子仍然越拉越长,但这又何妨?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我眼前晃动着一片枯黄的树叶,而后被风卷起漂浮在空中。透过它,我仿佛也看见我被风卷起,漂浮在岁月的长河上,掠过山川跨越湖海,然后轻轻地落在地上,如同眼前这一片叶子轻盈地着地,而后在往后的岁月里漫漫地,漫漫地融入泥土、大地。
2025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