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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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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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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梨花落了

白云山的风里,总飘着爷爷烟杆的味道。那根竹根烟杆是爸爸做的,已经被爷爷摩挲得发亮,和他常年戴着的老棉帽、轮着穿的中山装、军大衣一起,组成了我童年里最清晰的轮廓。

我家门前种着好些树,爷爷最爱的是那棵梨树。春天梨花开得满树雪白时,他总搬上自己做的竹椅躺在树下,烟杆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烟雾袅袅,混着风吹落的梨花,簌簌落在他的棉帽上、肩膀上,像撒了把碎雪。

我和爷爷还养着几头水牛。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就跟着爷爷去山坡上放牛,他带我掏过树丛里的鸟窝,爬过山腰的杨梅树,掏过树干上的蜂窝,抓过河底石板下的螃蟹。我们在草地里采草药,在树林里找野果,在煤油灯下缝衣服,在篝火与月色里等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回家……记忆里,他总把我背在背上,稳稳地托着我,放牛的路上,他总是有讲不完的神话故事。

那时候,爸妈带着弟弟去农场干活了,一年见不到两次。我每天扯着爷爷的衣角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呀?”爷爷总指着门前的梨花树说:“等梨花落了,他们就回来了。”

后来有个姐姐跟我说爸爸妈妈在隔壁山的农场干活,我揣着满心欢喜,趁着爷爷去放牛,就偷偷带着家里的小狗往山那边跑,“爷爷不带我去找爸爸妈妈,我就自己去找。”

爷爷发现我不见了,急得不行,赶紧把水牛交给邻居帮忙看着,揣着烟杆就往山下追。找到我时天已经黑了,我和小狗迷路了,我正坐在地上哭,听到爷爷的声音,我哭的更大声了。看着爷爷额头全是汗,脸都红了,气喘吁吁的朝我跑过来,“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啊!”却没骂我,只是蹲下来摸我的头:“跟爷爷回家,等梨花落了,你爸爸妈妈会回来的。”

就这样,我和爷爷相依为命,一起在山里放牛,等爸爸妈妈带着弟弟回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山间的晨露沾湿过我们一大一小的解放鞋,晚霞染红过我们背上的竹兜。牛铃在山间摇落了春的花、夏的蝉,也摇来了秋的风、冬的雪,日子便在这重复的牛铃声里,悄悄刻下了岁月的痕迹:我越来越高,而爷爷的腰却越来越弯,我头发一天天地变长,而爷爷的头发却在一天天变白。从前我只能扛两根小树枝,蹦蹦跳跳跟在爷爷身后,如今已经能扛一小捆柴,走得稳当,都不用他等了,有时候还能赶着牛走到前面,催促爷爷快点跟上。

直到我八岁那年,要上小学了,爷爷就卖了水牛,带我回了乡里。二年级前,就算刮风下雨,爷爷都要送我上学,放学时,他总带着小狗在校门口的石板上等我。后来,他走不动了,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院门口等着,身边还跟着小狗,他远远看见我就挥手,小狗就欢快地跑过来接我去找爷爷。

等我上了中学就住校了,他记性也差了,记不清我周末才回家,依旧每天坐在院门口等,直到天黑才肯进屋。有时还会拄着拐杖,带着小狗走到小学门口,坐在当年等我的石板上,别人问起,他就笑着说:“等我孙女放学。”爸爸妈妈也劝不动他,他总是像当初我偷偷去找爸爸妈妈一样,趁着爸爸妈妈不注意,就偷偷拄着拐杖去我的小学“接我放学”。

每次周末回家,总能看见他和小狗的身影。爷爷一看见我,就乐呵呵地站起来,脚步都比平时轻快,然后转身去翻墙角那个装着“宝贝”的尿素袋——里面藏着他吃席时留的花生,还有用旧得发黑塑料袋装着的水果糖。

“给你留的,快吃吧!你最爱吃的……”爷爷颤巍巍递来个旧塑料袋。

我盯着袋上的褶皱,眉梢不自觉蹙起。爷爷眼尖,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慌忙把糖掏出来,指尖摩挲着糖纸:“干净的,还有包装呢,不脏,你看。”

他边说边往我怀里塞,可那些糖已经融了,粘在糖纸上扯不开,根本不能吃了。我知道肯定又是爷爷经常揣怀里去小学“接我”,才给捂融的。

“爷爷,你都一把年纪了,能不能别乱跑!”我攥着拳吼出声,“我早不在那小学读书了,你这样爸爸妈妈还要到处找你,上次你都摔在去小学的路上了,你能不能乖乖待在家里,不要给我们添麻烦了!”

爷爷猛地顿住脚,手还攥着给我留的糖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眼眶慢慢红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我心尖突然一揪——小时候我总偷跑去找爸爸妈妈,爷爷也从没骂过我……

我刚想开口解释,爷爷却扯出个涩涩的笑:“那你在哪里的学校?爷爷还能走,可以去接你的。”见他的眼神里满是期待,我的眼泪“唰”地掉下来,我握紧他枯瘦的手:“爷爷,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读书,你走路到不了的。”

他乖乖点头,说以后在家等我,再也不乱跑。可我刚去学校一天,爷爷又忘了我上初中的事,隔天又拄着拐杖,颤巍巍站在小学门口,伸着脖子往里面望,等着接他的小孙女回家。

读初二那年,我正收拾东西准备返校,爷爷突然拉着我:“能不能不去学校了,爷爷带你去掏鸟窝,山上的桃子熟了,我们去摘……”

我笑着跟他说:“爷爷,我长大了,不能再掏鸟窝啦。而且,现在才三月,桃子还没有熟,等桃子熟了,我买来给你吃!”

他愣了愣,又乐呵呵地拄着拐杖去翻那个尿素袋,拿出一袋饼干,说是上周爸爸赶集给他买的,他没舍得吃,一直留着给我。

我看饼干都受潮软了,“爷爷,这饼干过期了,不能吃了。”我赶紧说。

可他不听,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说:“好吃着呢,你带上,饿了吃。”

我没办法,只好让他塞进我的书包里,心里想着路过垃圾桶就丢掉,不然他下周肯定还会留着。

我出门的时候,爷爷又小步追了上来,拉着我的衣角问:“啥时候回来呀?”我回头看了看院外刚开的梨花,笑着说:“爷爷,等梨花落了,我就回来了。”

可那天回家,院门口没有爷爷的身影,只有小狗扑过来蹭我的脚。地上的鞭炮碎渣,门上的挽联,像冰锥扎进心里。冰凉的眼泪比爷爷的糖更先落到我手里。

又是一年春天,爷爷坟边的梨树已经开花了,雪白的花瓣落满坟头。从把受潮的饼干丢垃圾桶那天起,就再也没有人坐在院门口等我,再也没有人藏着糖果盼我回家,小学门口的石板上,再没人遇见那个老人带着小狗等孙女的身影。风一吹,梨花又落了,我站在树下,泪水悄悄滑下来,滴在手背上没声息,视线慢慢就模糊了。梨花,开得满枝白,我张着嘴,却久久说不出话。

爷爷,你看,梨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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