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风
一九三八年,夏。江城。
长江的浊浪裹着上游带来的泥沙和暑气,日夜不停地拍打着江城的码头。暑热像一块湿透的厚布,沉沉地罩在整个城市上空,压得人喘不过气。石板路被晒得滚烫,热气扭曲着上升,让远处的街景看起来都像是在晃动。
巷子里倒是热闹。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的嬉闹声、木轮车碾过石板的咕噜声,混杂着茶馆里飘出的川剧锣鼓片段,织成了一张喧闹的网。空气里弥漫着花椒的麻、辣椒的呛、熟食的香,还有挥之不去的汗水和尘土的气味。
“燕子!你个死女子!给我下来!”
一声浑厚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断喝,像一块巨石砸穿了市井的喧嚣,惊得老槐树上的知了都歇了片刻。
变脸艺人张天佑站在巷子中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边缘已磨损的蓝布衫,双手叉腰,眉头拧成了一个沉重的“川”字。他才四十出头,但长年的勒头、勾脸、风霜雨露,让眼角额际爬满了深切的纹路。此刻,那些纹路里都塞满了焦虑和怒气。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巷边一株虬枝盘结的老槐树枝叶正剧烈乱颤。一个灵巧得像只山猫的身影蹲在高处的枝桠上,树叶的阴影在她身上跳跃。那便是燕子,张天佑的养女,年纪十三,却全然没个姑娘家的模样。她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比男娃子的盖头长不了多少,皮肤是常年在太阳下奔跑晒出的蜜色,脸上还蹭了几道灰痕,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灼人,此刻正得意地俯视着养父,嘴角咧开,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爹,您瞧好喽!我比上回又爬高了一截哩!能看到咱家屋顶的瓦松啦!还有那边码头,好多船!"她声音清亮,像清晨的雀儿,带着几分故意惹人的顽劣。
"高?摔下来摔断腿就不高了!那是闹着玩的?给我下来!立时立刻!"张天佑气得吹胡子瞪眼,下意识地举了举手中的戒尺。他这双巧手,在台上能驾驭万千脸谱,一念之间变幻忠奸善恶,袖袍翻飞引得满堂彩,却唯独拿这个捡来的野丫头没半点法子。心里那股火蹭蹭往上冒,却又不敢真吓着她,怕她脚下一滑真掉下来。这世道,摔断了腿,等于去了半条命。
“嘻嘻,这就下......瞧把您急的!”燕子话音未落,身子灵巧地向下一蜷,抱着粗糙的树干,刺溜几下就滑了下来,落地时只微微一个踉跄,便稳稳站住,浑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和树皮屑,还挑衅似的朝张天佑扬了扬下巴。
张天佑黑着脸,上前一步,手中的戒尺“啪”地一声敲在旁边搁着的破旧条凳上,发出清脆又带着威严的响声。“没规矩!说过多少次,姑娘家要有姑娘家的样子!这兵荒马乱的,摔着了咋办?嗯?”
燕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有点怵这把戒尺——倒不是真打得多疼,而是它代表着爹那份沉甸甸的、有时让她喘不过气的关心和规矩。她缩了下脖子,脚尖蹭着地,小声嘟囔:“晓得喽……又没真摔着……”
她刚站稳,还没来得及冲养父再扮个鬼脸,一个身影就风风火火地撞了过来,差点跟她摔作一团。
“哎哟!燕子姐!你咋又爬树!张叔回头又得罚你顶水碗!”来的是小石头,年纪刚满十四,精瘦得像根秋冬的芦苇秆,脖子上挂着一个用绳子系着的旧木托盘,里面零零散放着些《中央日报》、《大公报》,还有“哈德门”、“老刀牌”香烟。他脸上汗涔涔的,颧骨泛着跑动后的红晕,一双眼睛却滴溜溜地转,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机灵劲和疲惫。他是卖报小厮石头,也是燕子的跟屁虫和最好的玩伴。
“要你管!卖你的报去!”燕子捶了他肩膀一下,力道不轻。小石头“哎哟”一声,龇牙咧嘴,两人立刻像往常一样笑着推搡起来,在窄巷里追逐打闹,撞得旁边人家晾晒衣服的竹竿哐哐作响,引来屋里一声女人的笑骂:“两个泼猴儿!仔细你们的皮!”
“没规矩!都没个正形!尤其是你!燕子!”张天佑看着燕子那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结实小臂、撒腿奔跑毫无顾忌的样子,脑仁儿一阵阵地疼。他上前,一手一个,精准地揪住两人的后领,像拎起两只不听话的猫崽。“小石头,你的报纸卖完了?在这闲晃?燕子,早课的功练了?水袖要稳!步法要准!圆场要飘!跟你说了多少遍!心沉不下去,戏就浮在面上!全浮在面上!”
一连串的问句像小石子一样砸过来,让两个小家伙暂时安分下来。小石头吐了吐舌头,赶紧扶正自己被撞歪的木托盘,里面的报纸边角都卷了起来:“张叔,这就去卖,这就去!今天肯定能卖完!”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左右瞟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凑到燕子耳边,“燕子姐,听说下午……码头那边……有大事……好多学生娃,还有当官的……”
燕子却没在意他的后半句,只是冲张天佑又扮了个鬼脸,曲起胳膊,想显摆一下并不存在的肌肉:“爹,那些软绵绵的功夫有什么好练的,转得人头昏,还不如爬树利索。您看我这身板,结实着呢!碰上坏蛋,一拳一个!”
张天佑被她这模样气得没脾气,满腔的火气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些:“女儿家,终究要有个女儿家的样子。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唉,罢了,罢了。”他的目光扫过两个半大孩子,在小石头洗得发白的衣领和燕子蹭脏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比这江城七月的闷热更沉重。这世道,就像这老天爷的脸,说变就变。北边丢了,上海丢了,南京也……报纸上天天天都是坏消息,日本人的飞机说不定哪天就扔炸弹下来。他一个走江湖卖艺的,能有多大能耐?只能像老母鸡一样,尽力护着身边这几个小的,盼着他们能在这乱世里,磕磕绊绊地活下去,安稳长大。
“下午城隍庙有场大演出,给即将开拔的学生壮行,要紧得很!”他最终说道,松开了手,戒尺也别回了腰后,“都给我精神点!燕子,回去!把早课的水袖和圆场再走十遍,不准偷懒!小石头,卖你的报去,机灵点,别惹事!听到没!”
“晓得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如蒙大赦。
小石头朝燕子挤挤眼,一溜烟跑出了巷子,清脆的叫卖声很快融入市井的喧嚣:“卖报卖报!最新战讯!看报喽!”
燕子则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冲张天佑嘻嘻一笑,也转身朝戏班小院跑去,脚步依旧蹦跳,但总算老实了些。
张天佑看着她的背影,又叹了口气,抬头望了望被槐树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灰蓝色的天幕下,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匆匆飞过,方向却是朝着城外。他心里的那份不安,愈发沉重了。
午后的日头越发毒辣,像要把地皮烤裂。但城隍庙前的空地上,人却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仿佛感受不到这酷热。
一座临时搭起的戏台,披红挂彩,虽然简陋,却在烈日下显出一种悲壮的喜庆。台前挤满了人,大多是年轻的面孔——一群穿着不合身的灰布军装、背着简陋行囊的学生兵。他们脸上带着未褪尽的稚气,眼神却异常坚定炽热,即将开赴前方那片血与火的战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激昂情绪,压过了暑热。
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铙钹铿锵,急促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台侧幕后,张天佑已完全变了一个人。之前的无奈和忧虑被尽数压下,此刻他是舞台上的王。红绿彩绸的戏袍加身,五彩云纹的靠旗在背后巍巍颤动,头戴紫金冠,额子勒得紧紧的,勾勒出英武的眉眼。他深吸一口气,将纷乱的思绪摒除,整个人沉浸到即将扮演的角色之中。
班主撩开幕布一角,紧张又兴奋地朝他点点头。
张天佑目光一凝,踩着锣鼓点,一个箭步跃上台中央!
“好!”台下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和掌声。
他一个漂亮的亮相,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电,扫视全场。随即袍袖猛地一翻,遮面瞬间再猛然甩开——
“好!!”喝彩声几乎要掀翻戏台的顶棚。
原本勾着油彩俊脸的武生,顷刻间竟变作一张毛脸雷公嘴的孙悟空脸谱!金睛火眼,桀骜不驯。张天佑的身段也随之变化,抓耳挠腮,舞动一根虚拟的金箍棒,那股战天斗地、无所畏惧的气势,瞬间点燃了全场。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带着力量的美感,仿佛真有了齐天大圣的神通。
锣鼓点愈发急促激昂,他的身影在台上翻飞腾挪,或疾或徐,每一次脸谱的变幻——从忠厚的黑脸包拯到狡黠的白脸曹操,再从英武的赵子龙到滑稽的小丑——都引来更大的惊呼和浪潮般的喝彩。这不仅仅是技艺,更是一种精神的鼓舞。
最终,在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转身后,他猛然定格——
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一顶青巾,一袭绿袍。关云长!
他手持虚拟的青龙偃月刀,巍然屹立,目光如电(尽管是画出来的),那股忠义千秋、凛然不可犯的气概,透过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磅礴而出,笼罩全场。
“驱除日寇!还我河山!”
“中华不亡!”
“誓死报国!”
台下,年轻的学生兵们看得热血沸腾,挥舞着拳头,呐喊声、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与台上的英雄气概交织在一起,化作了磅礴的力量,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许多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那是对家国的爱,对敌人的恨,以及赴死的决心。
台侧幕条后,燕子偷偷扒着幕布向外望。她没有像其他后台人员那样兴奋,只是痴痴地看着台上那个仿佛散发着光芒的父亲。在她眼里,无论变成孙悟空还是关公,那都是她最了不起的爹。他真厉害,她能听到身边人们压抑着的惊叹。她看到父亲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亮晶晶的,但他动作丝毫不乱,眼神依旧锐利。她心里有点骄傲,又有点莫名的心疼。
小石头不知何时也钻到了后台,蹭到她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角,手指激动地指向远处码头方向的一面灰墙,压低声音,气息都因为兴奋而急促:“燕子姐,快看!那边!新贴的布告!好大一张,‘抗日救国’宣言!上面盖着血红的大章呢!好多人在看!咱们肯定能赢!肯定!”
燕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只模糊看到几张白色的纸和一群黑压压的人头,她的心思全在台上,随口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比起远方的布告,她更关心父亲下一个会变出什么脸谱,以及他等下下场会不会累垮。台下那些沸腾的、年轻而狂热的面孔,让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发慌,又有些说不清的燥热,那种感觉,比这夏天的闷热更让她难受。
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和骤然冷却的寂静。
后台显得格外凌乱和冷清。卸下的行头杂乱地堆放着,空气中弥漫着油彩、汗水和灰尘混合的奇特气味。班主正点头哈腰地送客,脸上的笑容堆满了褶子。
来的是一位穿着熨帖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正是白天小石头和燕子说的那个当官的——吴世宝。他是国民党市党部干事,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目光却越过卑躬的班主,落在正对着镜子,小心翼翼卸下头上沉重勒头的张天佑身上。两个卸妆的小徒弟在一旁帮忙,动作轻缓。
“张老板,今日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啊!”吴世宝走上前,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官员特有的腔调,“艺高人胆大,这孙悟空和关公变得,真是……恰到好处,振奋人心呐!看得那些学生们,群情激昂,好!很好!”
张天佑停下动作,透过蒙着水汽的镜子看向吴世宝,谦逊地笑了笑,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吴干事过奖了。国难当头,能为将士们尽点微薄之力,鼓鼓土气,是张某人的荣幸,也是我们艺人的本分。”
“说得好,说得好啊。”吴世宝连连点头,目光却有些飘忽,在堆放一旁的脸谱箱和那些璀璨却已沾满汗渍的戏服上扫过,像是在衡量什么,又像是下意识地躲避着张天佑透过镜子看来的、卸去油彩后略显疲惫却清亮的目光,“如今正是需要凝聚人心、鼓舞士气的关头。委员长也说了,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张老板这等高艺,正是精神抗战的利器。日后……或许还有更多要仰仗张老板的地方。”
“但凭吩咐。力所能及,绝不推辞。”张天佑应酬着,手下继续拆卸着繁重的头饰,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又客套了几句,吴世宝这才背着手,踱着方步离开了。班主一直送到门口,腰都没完全直起来。
后台恢复了真正的安静,只剩下拆卸妆扮的细微声响。夕阳的血红色余晖从敞开的门口斜斜照入,拉出长长的影子,将一切染上一种疲惫而苍凉的色调。油灯被点燃,昏黄的光线勉强驱赶着角落的昏暗。
张天佑看着镜中自己逐渐恢复本真的、带着深深倦容的脸,又看了看挂在架子上那套承载着荣耀与忠义的关公戏服,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带着油彩味的浊气。台上的激昂慷慨褪去,剩下的只是沉重的身体和一颗被现实压着的心。
窗外,隐约还能听到远处码头方向传来的、青年学生激昂的《义勇军进行曲》的歌声,断断续续,却顽强地穿透暮色,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
燕子端着一盆温水过来,小声说:“爹,擦把脸吧。”
张天佑接过毛巾,敷在脸上,温热的水汽暂时驱散了疲惫。他看着女儿难得安静乖巧的样子,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
“去帮师兄们收拾东西。”他的声音很轻。
“哦。”燕子点点头,乖乖去了。
小石头也溜了进来,帮着收拾散乱的道具,小声跟燕子嘀咕着下午卖报的见闻,眼睛亮晶晶的,还沉浸在白天的兴奋里。
张天佑看着这两个孩子,又望望窗外渐沉的夜色和隐约传来的歌声,心中的忧虑,如同夜色一样,越来越浓重了。这戏台上的忠烈之气,真能挡得住城外的枪炮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得尽力护住眼前这点小小的安宁。
数月后,深秋。江城已非昨日之城。
数月的时光,并未带来丝毫安宁,反而在日益频繁、凄厉得如同鬼哭的防空警报声中仓皇流逝。初秋的凉意非但未能驱散弥漫在江城上下的恐慌与焦灼,反而像一层湿冷沉重的裹尸布,死死缠住了每个人的口鼻,令人窒息。报纸上的坏消息越来越多,地图上的战线越来越近,直到最后,连报纸也时有时无,各种骇人听闻的谣言取代了确切的消息,在街巷间像瘟疫一样流窜。
这一天,那柄悬在头顶数月之久的利剑,终究还是落了下来。沉重的炮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城外轰鸣了一夜,天明时分,一切突然陷入一种死寂,一种比轰鸣更可怕的寂静。
然后,它们来了。
那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江城东门,曾经在清晨吱呀呀地打开,迎进来来往往的菜农、商旅和学子;在黄昏时分又沉沉关闭,将市井的喧嚣锁在城内。如今,它被从内部缓缓推开,发出的不再是往日充满生活气息的吱呀声,而是如同垂死巨兽从喉咙深处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沉闷呻吟,带着一种屈辱的顺服。
曾经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的旗杆,此刻光秃秃地、僵硬地指向灰白惨淡的天空,像一段被强行斩断的脊梁,无声地诉说着失败。
城门口,一小队人马肃立。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为首的,竟是昔日那位总带着几分矜持官威的市党部干事吴世宝。但他今日的“脸谱”,已彻底更换,且拙劣得令人心寒。
他微微弓着腰,脸上堆砌着一种过度饱满、近乎烫人的谄笑,使得那副金丝边眼镜都显得有些滑稽地滑落在鼻梁上。他正用一种异常流畅却格外刺耳的日语,向身旁两名军官模样的日本人殷勤地介绍着什么,手势谦卑得几乎要扫到地上的尘土。他的中山装依旧笔挺,但穿在身上,却再无半分往日的派头,只显得猥琐而可悲。
那两名日本军官,一个面色冷峻如铁,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而残酷,缓缓扫视着这座即将被彻底纳入掌控的城市,他是新任宪兵队长小林觉。另一个则年轻些,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的轻蔑,打量着眼前的一切,像是欣赏自己新得的、可以随意蹂躏的猎场,他是山田。
在他们身后,是排着整齐队列、扛着刺刀闪亮的三八式步枪、踏步而来的日军部队。皮靴砸在青石路面上,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咔、咔”声,这声音冰冷、整齐、充满异质的压迫感,一寸寸地碾碎了这座城市最后的侥幸与宁静,也碾过了每一个躲在门窗后窥视的江城人的心脏。
一面太阳旗,在被硝烟和雨水泡得发白的城门楼子上,缓慢而刻意地升起。那团刺眼的血红,仿佛不是飘扬在风中,而是烙在了每一个抬头望见的江城人眼底,灼烧出无声却深入骨髓的耻辱与恐惧。
人群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似乎还不懂这旗帜变更的含义,只看到地上躺着一面被踩踏得污损不堪、撕破了一角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他挣脱母亲的手,懵懂地就想跑过去捡。
“虎子!回来!”他的母亲,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妇人,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充满恐惧的嘶喊,猛地扑上前,一把将孩子死死拽回,用力之猛,几乎将孩子瘦小的胳膊拗断。她不顾孩子的痛呼和哭泣,死死将他箍在怀里,一只手颤抖地捂住他的嘴,惊恐万分地望向不远处的一个日本兵,身体瑟瑟发抖,如同秋风中的落叶。那日本兵似乎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冷冽的目光扫过来,妇人顿时像被冻住一般,连呼吸都停滞了,直到那目光移开,她才虚脱般地软下身子,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缩回人群深处,消失不见。
吴世宝的变脸,完成了。从“抗日宣言”的张贴者、鼓舞者,到引狼入室的带路人,不过短短数月。许多躲在窗后或门缝后看着这一幕的人,都认出了他,那一刻,他们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恐惧,更有一种被背叛的冰冷和恶心。
沦陷后的江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抹去了色彩,只留下灰黑的白。街道还是那些街道,房舍还是那些房舍,但弥漫其中的空气已然变质,沉重、黏腻,带着一种无形的铁锈味和挥之不去的惊惶。太阳旗插在了城楼、警署、以及任何它们认为重要的建筑上,像一块块丑陋的膏药。
曾经随处可见的“抗日救国”、“还我河山”的标语,被粗暴地撕刮铲除,留下斑驳难看的印记,仿佛一块块无法愈合的伤疤。取而代之的,是印着日文和蹩脚中文的告示,盖着猩红的印章,内容无非是“维持治安”、“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鬼话,以及动辄“死啦死啦”的威胁。人们经过这些告示时,总是低着头,加快脚步,仿佛那上面的字会咬人。
张天佑的戏班,未能逃离。和大多数普通百姓一样,他们被战争的洪流裹挟,困在了这座孤岛。生存,成了第一要务,而生存,有时意味着屈从。
他曾为热血沸腾的学生兵变出战天斗地的孙悟空、忠义千秋的关公。如今,他被迫在日军军官的酒宴席前,穿上那身同样绚烂的戏袍。
脸上,是精心练习过的、弧度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温顺,甚至带着几分讨好。手下变幻的,不再是英雄豪杰,而是憨态可掬的笑脸弥陀,或是鼻头涂白、动作滑稽的小丑。每一次甩袖、每一次转身,看似流畅依旧,技艺甚至更加纯熟,却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动作里灌了铅,沉甸甸地坠着他的骨气和灵魂。台下的喝彩不再是发自内心的敬佩,而是穿着呢子军服的军官们饮酒谈笑间,偶尔投来的一两瞥猎奇般的目光,或伴随着几声礼节性的、居高临下的、稀疏的掌声。那些目光和掌声,比最恶毒的嘲骂更令他窒息。他觉得自己不是在演戏,而是在一点一点地杀死过去的那个自己。
幕布落下,后台死寂。他沉默地坐在妆镜前,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用力地擦拭着他的脸谱箱。棉布划过关羽的赤面,孙悟空的金睛,那些曾凝聚着热血与忠魂的色彩,此刻在他眼中黯淡无光。他擦的不是灰尘,是屈辱。眼神空茫,仿佛唯有透过这些冰冷的脸谱,才能窥见一丝昔日那个昂首挺胸、在如雷掌声中亮相的自己的影子。
燕子被严厉地告诫了。她换下了那身利落的短打衣裤,被迫穿上了一件不知从哪找来的、素色的、略显宽大臃肿的旧式裙褂。走路时,她不再昂首挺胸、步履生风,而是低着头,目光拘谨地落在自己那双变得格外别扭的布鞋鞋尖上,仿佛那样就能把自己藏起来。所有属于“假小子”的锋芒,都被张天佑用近乎粗暴的关切硬生生摁回体内,收敛得如同受惊的蜗牛缩回了壳里。那个爬墙上树、笑声清亮得像泉水叮咚的燕子,似乎一夜之间就被这灰色的、冰冷的城市吞没了。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戏院后台的角落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坐就是好久。
只有在偶尔的街角,与同样小心翼翼沿街叫卖的小石头快速交换一个眼神时,那被压抑的生机才会短暂地闪烁一下。她低声问,声音轻得像蚊子叫:“还好吗?”
他飞快地点头,又更快地摇头,挎着的篮子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里面除了旧的报纸,赫然多了几种印着日文的日本香烟。“快走。”他催促着,眼神警惕地扫过街头巡逻的、端着刺刀的异国士兵。两句低语,是冰冷绝望的现实里,两个少年唯一能相互取暖的、微弱的星火。
小石头似乎“适应”得最快。他的叫卖声里生硬地掺进了几个日语词汇,“新聞!”、“タバコ!”。见到日本兵或浪人走过,他会立刻停下脚步,低下头,挤出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卑微的笑容。他的篮子里,日本香烟的比例越来越高,他知道哪些牌子“太君”们更喜欢。他学会了察言观色,机灵地躲避着可能到来的麻烦,像一只在巨人脚边觅食的老鼠,谨慎而警觉。但那眼底深处藏着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厚厚的灰烬和恐惧覆盖着,等待着一阵不知能否吹来的风。
这座城市,在太阳旗下,艰难地、屈辱地呼吸着。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仿佛戴上了一张无形的、恐惧或麻木的脸谱。真正的变脸,无处不在上演。
而物资开始变得紧缺。米店前排起长队,但往往等上大半天,也只能买到掺着沙石和陈腐气味的糙米。白面成了稀罕物,肉腥更是难得一见。日本军车呼啸而过,卷起尘土,车上载着的却是成箱的罐头、大米,运往他们的兵营和侨民居住区。这种赤裸裸的不公,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人们的心头,却无人敢言。
语言成了一道新的藩篱。生硬的日语指令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人们被迫学着辨认那些扭曲的字符,听懂简单的命令——“止まれ”(停下)、“通行手形を見せろ”(出示通行证)。孩子们被禁止在学校里说中文,必须学习日语歌谣,背诵“天皇陛下万岁”。这种文化上的阉割,比饥饿更让人感到恐惧和屈辱。
戏班的生存变得更加艰难。传统的剧目不再允许上演,被认为是“激发反日情绪”。张天佑和班主不得不绞尽脑汁,挑选一些看似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安全”戏码,或者干脆就是纯粹的技巧展示,如变脸、吐火、筋斗。但即便是这样的演出,也常常被突然打断,日本宪兵会蛮横地冲进来,粗暴地检查戏本、道具箱,甚至盘问观众。人们的灵魂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
张天佑变得更加沉默。卸了妆的他,常常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擦拭那永远也擦不完的脸谱和头面。他的眼神里,不再有忧虑,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那是一种精神被反复凌迟后的麻木。只有在偶尔听到窗外日本兵皮靴踏过的“咔咔”声时,他擦拭的动作会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冰封的恨意。
燕子身上的那件旧裙褂,似乎再也脱不下来了。她学会了低头,快步走,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她不再爬树,甚至很少奔跑。有时,她会下意识地模仿戏班里那些师姐们的样子,迈着细碎的步子,但这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笨拙的、被束缚的木偶。只有在深夜,她可能会在梦中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回到那个像小猫一样自由灵动的姿态。
小石头似乎彻底“适应”了。他的日语词汇量增加了不少,叫卖时甚至会刻意模仿日本人的腔调。他的篮子里,日本香烟和清酒占据了主导,他知道哪个军官喜欢“朝日”,哪个军曹偏爱“樱花”。他点头哈腰的动作越发熟练,那卑微的笑容几乎能瞬间堆满他稚嫩的脸庞。他变得异常“懂事”,会主动将最新到的日本画报或香烟送到某些特定的地方,比如……
一天下午,小石头挎着篮子,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以往还算清静的街道。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街道尽头,一栋原本是本地一位丝绸商人、一位颇有名望的校董的宅邸前,竟围了不少人。几个日本工兵正在梯子上忙碌着,拆除原本悬挂着“厚德载物”匾额的门楣,换上一块崭新的、刷着刺眼红漆的木牌。木牌上,是几个硕大的、歪歪扭扭的汉字和假名:
「東亜俱楽部」(とうあくらぶ)
门口,不再是往日肃立的石狮子,而是两个穿着和服、踩着木屐、脸上涂着厚厚白粉的女人,正机械地对着过往的零星几个日本兵鞠躬。她们的眼神空洞,像两个被摆弄的人偶。空气中,飘来一阵廉价的脂粉味和隐隐的、甜腻到发臭的线香气味,与这条街原本的书香墨气格格不入。
小石头虽然年纪小,但街面上混久了,早已懂得这是什么地方。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篮子里的香烟盒哗啦响了一下。
旁边几个缩在墙角看热闹的老头低声议论着,声音里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造孽啊……林先生一家跑得快,这好好的宅子……”
“什么俱乐部!呸!就是……就是窑子!专给那些东洋鬼子开的!”
“听说里头……里头还有咱们这边的女学生……被硬抓来的……作孽啊……”
小石头听得心怦怦直跳,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他认得那几个字,吴世宝手下的人来买烟时,曾得意地提起过,说这是“日中亲善”的典范,是“新秩序”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一阵喧闹声从街口传来。一小队日本兵“护送”着几十个中国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学生们大多低着头,面色惶恐或麻木,手里被迫拿着一些小太阳旗或写着“中日亲善”、“共荣共乐”的纸旗。为首的,竟然是吴世宝和几个穿着长衫、面色尴尬的本地乡绅。
吴世宝正在用他那口流利的日语,向旁边一个显然是文职军官的日本人热情地介绍着:“……太君请看,这都是本城最好的大学的学生,思想纯正,对日中提携极具热忱……他们自愿前来,祝贺俱乐部开业,表达亲善之诚意……”
那日本军官满意地点着头,目光扫过那些年轻而恐惧的面孔,像是在检阅战利品。
小石头看到,学生队伍里,有几个女生在偷偷抹眼泪。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挎紧篮子,像一只受惊的老鼠,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小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亲善”?“共荣”?
他看着篮子里那些印着日文的香烟,突然觉得它们无比肮脏,仿佛沾满了血和眼泪。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种“适应”带来的生存,代价是什么。那不仅仅是被迫的笑脸和弯腰,更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世界被一点点玷污、撕碎,却还要被迫为这种撕碎鼓掌叫好。
他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去戏班。他在迷宫般的小巷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篮子里的烟一根也没卖出去。他第一次对这份赖以生存的活计,产生了强烈的厌恶和恐惧。
当他最终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戏班附近时,听到里面传来班主小心翼翼、又带着讨好的声音:
“……是,是,吴干事……哦不,吴会长放心……之后的慰问演出,天佑他一定准时到,节目都准备妥当了,都是皇军……皇军喜欢的……绝无问题……”
小石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到地上。夜色笼罩下来,将他小小的身影彻底吞没。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冷和孤独。
那座“東亜俱楽部”的红灯,像一只充满恶意的眼睛,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亮起,预示着更深、更黑暗的耻辱,正在这片土地上蔓延。而所谓的“亲善”表演,也不过是另一场更为精致的屈辱罢了。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缓慢爬行。江城的颜色仿佛被一场酸雨彻底洗刷过,只剩下灰、黑、以及那令人刺目的血红。太阳旗无处不在,像一只只冷漠窥探的眼睛,监视着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午后,阳光勉强穿透灰蒙蒙的云层,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小石头挎着沉重的木托盘,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蹒跚而行。托盘里,“老刀牌”、“哈德门”已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几种印着日文的香烟——“朝日”、“金蝙蝠”,还有几份充当门面的、过时的旧报纸。他的叫卖声也变了调,生硬地掺进了几个日语词汇:“タバコ(香烟)!新聞(报纸)!”
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兵,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从一条巷子里拐出来。他们军装歪斜,脸上泛着油光,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日本浪歌,皮靴沉重地砸在石板上,打破了街道死寂的假象。
小石头脸色一紧,下意识地想缩进旁边的门洞,但已经晚了。其中一个矮胖的士兵眯着醉眼看到了他,咧开嘴,含糊地喊了一句什么,朝他招招手。
心猛地一沉,小石头深吸一口气,脸上迅速堆起那早已练习过千百遍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谄媚笑容,小跑着迎上去,腰弯得很低:“太君!您要买烟?”声音里带着刻意讨好的颤抖。
矮胖士兵打了个酒嗝,大手一挥,毫不客气地从托盘里抓起两包最好的“朝日”烟,塞进自己兜里,又拿起一包,撕开,叼出一根在嘴上。他甚至没正眼看小石头,仿佛从路边树上摘个果子般理所当然。
小石头的心在滴血,那几乎是他一天的嚼谷。但他脸上的笑容丝毫不敢减弱,反而更盛,甚至带着点“荣幸”的意味。他慌忙从脏兮兮的口袋里掏出火柴,划燃,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想替对方点烟。
“嗯?”那士兵似乎被这突然靠近的火苗惊扰,或是纯粹酒后撒疯,他嫌恶地皱起眉,像驱赶苍蝇一样,猛地一挥手,打掉了小石头手里的火柴。火星溅落在地上,瞬间熄灭。
“支那猪!滚开!”他用生硬的中文骂道,伴随着轻蔑的嘲笑,和同伴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走,仿佛刚才只是踢开了一块挡路的小石子。
小石头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像一张干裂的面具,死死地贴在脸上。屈辱感像烧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遍全身。他死死咬着牙关,才能忍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和怒骂。他不能哭,更不能怒。
就在这时,巷口拐角处,燕子探出了头。她是来找小石头的,想看看他今天卖得怎么样。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愣住,看到了小石头那凝固的、卑微的笑容,和日本兵扬长而去的背影。
小石头也看到了她,脸色瞬间煞白。他拼命用眼神示意她快走,快离开!
但已经晚了。那个矮胖士兵注意到了小石头的眼神,顺着目光看到了燕子。他的醉眼眯了起来,闪过一丝淫邪的光。“哟西……小花姑娘……”他丢开小石头,摇摇晃晃地朝燕子走去。
燕子吓得连连后退,脸色苍白。
小石头急了,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挡在燕子身前,对着士兵再次深深鞠躬,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太君!太君!她是我妹妹……傻子……这里不好……”他指着自己的脑袋,试图用最卑微的方式保护她,“她什么都不懂……太君您抽烟……抽烟……”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将燕子的头也按下去,强迫她一起鞠躬“谢罪”。
那士兵嘿嘿笑着,似乎觉得很有趣。他伸出手,没有打人,而是用一种极其轻佻侮辱的动作,用手指去勾燕子的下巴。燕子猛地扭开头,身体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士兵的手落了空,有些不悦,随即又顺势在燕子刚刚开始发育的、微微隆起的胸口上,极其下流地捏了一把。
“噗哈哈……”旁边的士兵发出猥琐的大笑。
燕子如遭电击,整个人僵住了,巨大的羞辱感瞬间淹没了恐惧,她的脸由白转红,眼泪猛地涌了上来,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小石头目眦欲裂,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不敢有丝毫松动,甚至更加谄媚,他几乎是在哀求:“太君……您高抬贵手……她脏……她有病……”他语无伦次,只能用最糟践自己人的话语,试图让对方失去兴趣。
也许是“有病”这个词起了作用,也许是觉得无趣,那矮胖士兵撇撇嘴,咕哝了一句,终于收回手,转身和同伴嬉笑着,摇摇晃晃地走了,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拨弄了一下路边的野草。
直到那两个黄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小石头才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直起腰,一把拉过还在发抖、无声流泪的燕子,飞快地钻进了旁边最阴暗狭窄的小巷深处。
“没事了……没事了……”小石头喘着粗气,声音还在发抖,他笨拙地想拍拍燕子的背,又不敢碰她。
燕子猛地打开他的手,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发出压抑不住的、极其委屈和恶心的呜咽声。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一样,让她感到无比的肮脏和羞辱。
小石头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脸色灰败。他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托盘,今天不仅血本无归,还……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那强撑了一路的、卑微的笑容终于彻底垮掉,露出下面属于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无尽的屈辱、愤怒和绝望。
过了很久,燕子的哭声才渐渐变成低低的抽泣。她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满是泪痕。她看着同样狼狈、眼神空洞的小石头,声音沙哑而颤抖,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像是在确认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石头……我现在……是不是很脏?很……难看?”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宽大丑陋的裙褂,想着刚才那只令人作呕的手,“这样的我……你还……你还愿意跟我玩吗?”她的问题里,藏着更深的不安与恐惧,仿佛在问这个被摧残的故乡,是否还值得去爱。
小石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话里未尽的意味。他看着燕子那双被泪水洗过、依旧清亮的眼睛,里面盛满了屈辱和一丝微弱的、寻求确认的光。他胸口堵得厉害,用力地摇头,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瞎说!你一点儿都不脏!是那些畜生脏!”他顿了顿,脸颊有些发烫,目光却毫不躲闪地看着她,“不管你变成啥样,穿不穿这破裙子,爬不爬树……你都是燕子。我……我反正……我一直都觉得你好。”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个少年最朴拙、最真挚的认定。这简单的几句话,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暂时驱散了燕子心头的部分寒意和污秽感。她看着他,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全是绝望。
两人沉默地在小巷里呆立了很久,直到夕阳将巷口染上一层虚假的暖色。
远处,隐约传来日本兵放肆的歌声和狗叫。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压抑中艰难地转动。江城的天空似乎永远蒙着一层灰翳,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无法驱散弥漫在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恐惧和绝望。
语言成了一堵无形的墙。店铺的招牌被强制要求加上日文注音。街上充斥着生硬的日语命令和呵斥。孩子们被赶进所谓的“新民小学”,学的第一课就是面向东方鞠躬,用拗口的日语背诵“天皇陛下万岁”。张天佑偶尔路过学校,听到里面传出的异国歌谣,会猛地停下脚步,脸色铁青,拳头在袖中攥紧,然后又无力地松开,低着头快步离开,仿佛多听一秒都是对灵魂的玷污。
张天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他常常长时间地枯坐在后台角落,望着那箱承载着毕生心血和荣耀的脸谱,眼神空洞。有时,他会拿起一张关公或孙悟空的脸谱,指尖细细摩挲上面精细的笔触,久久不语。那不再是油彩和纸坯,那是他的魂。可现在,这魂被锁在箱子里,不见天日。上台于他而言,不再是享受,而是煎熬。每一次在日军或汉奸面前表演,哪怕只是变几张滑稽的脸,他都觉得像是在用自己的骨头给敌人搭台唱戏。下台后,他洗手的时间越来越长,仿佛要搓掉一层看不见的污秽。
小石头似乎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日语变得流利了许多,叫卖时甚至能带上几分京都腔的软糯。他挎篮的姿势,鞠躬的弧度,赔笑的表情,都熟练得令人心酸。他能准确地知道哪个军官喜欢什么牌子的烟酒,哪个小队什么时候换岗,哪条街的巡逻最松懈。他成了街面上的“包打听”,但打听来的消息,却只能用来更好地躲避危险和讨好敌人。他篮子里日本货的比例越来越高,他甚至开始偷偷售卖一些来自日本的、印着妖艳女郎的廉价画报和清酒。那枚燕子送他的彩色石子,被他用细绳穿了,紧紧藏在贴身的衣兜里,从不敢示人。
一天傍晚,天色阴沉。小石头挎着所剩无几的货篮,绕道准备回家。经过城中心时,他被一阵喧闹声吸引。
只见原本是城里最大的“翰墨林”书店门口,围着一群日本兵和几个穿着和服、趾高气扬的日本侨民。书店的橱窗被砸得粉碎,玻璃碴子散落一地。几个日本兵正粗暴地将书店里的书籍搬出来,像扔垃圾一样扔到街心空地上。线装的《论语》、《史记》,崭新的《呐喊》、《彷徨》,甚至孩子的识字课本、女人的画报……无一幸免。
一个戴着眼镜、像是书店老板的人,瘫坐在门口,老泪纵横,徒劳地伸着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小石头认识他,他是石先生。一个日本军官模样的男人,正站在一堆书上,用生硬的中文对周围被迫围观的中国人大声训话,内容无非是“清除有害思想”、“建立大东亚新文化”。
几个浪人打扮的日本人,嬉笑着将煤油泼在书堆上,然后扔下了一支火把。
轰!
火焰猛地蹿起,贪婪地吞噬着纸张。墨香混合着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跳动的火光照耀着日本人得意洋洋的脸,和周围中国人麻木、恐惧、或隐含愤怒的眼神。
小石头呆呆地站在街角,看着那冲天的火光。他不完全认得那些书,但他认得那是字,是中国的字。他曾多么羡慕那些能进学堂念书的孩子。他看着火焰吞噬着《三国演义》的封面,那上面画着的关羽,似乎正怒目圆睁。他猛地想起张天佑在台上扮演关公时的英姿,再看看眼前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直冲头顶,连骨髓都在发冷。
他不敢再看,低下头,匆匆逃离。那一晚,他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那场大火,火里不仅有书,还有张天佑的脸谱,和燕子惊恐的眼睛。
暮色如一块浸透了墨汁的脏布,缓缓覆盖了江城。白日里那点虚假的喧嚣沉寂下去,留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偶尔有日本宪兵巡逻队的皮靴声踏过街道,单调而冰冷,像是敲打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
戏班所在的小院,更是静得可怕。往日里,这个时候或许还有徒弟吊嗓子的咿呀声,或锣鼓家伙的零星试音,如今全都消失了。人们像受惊的耗子,早早地缩回各自的角落,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张天佑独自坐在堂屋。一盏豆大的油灯,勉强驱散他身周小片的昏暗,将他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一个被困住的灵魂。他没有点更多的灯,似乎黑暗能给他一丝可怜的安全感。他面前摆着他那只紫檀木的脸谱箱,箱盖开着,里面那些忠奸善恶的面孔,在昏黄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沉默地注视着他。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关羽脸谱上那道威严的卧蚕眉,眼神空茫,没有焦点。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枯枝,被风吹动,偶尔刮过窗棂,发出细微的“嚓嚓”声,都能让他肩膀微微一颤。
突然,院门外传来了几下克制而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咚。
声音不大,却像重锤砸在死寂的夜里,也砸在张天佑的心上。他整个人猛地绷紧,霍然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门口,那只抚摸脸谱的手,瞬间攥成了拳头。
戏班里其他人似乎也听到了,但没有任何动静,连灯都不敢点亮一分,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敲门声又响了几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耐心和权威。
张天佑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表情恢复成平日那种谦卑甚至麻木的样子,然后慢慢走过去,拔开了沉重的门闩。
门外站着的人,果然是吴世宝。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中山装,外面罩了件呢子大衣,金丝眼镜擦得锃亮。脸上挂着那副张天佑早已看惯的、公式化的笑容,但这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虚假和阴冷。他手里还提着一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隐隐散发出酒肉的气味,与这院落的清贫和压抑格格不入。
“张老板,还没歇着吧?冒昧打扰了。”吴世宝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腔调,像是怕惊扰什么,又像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张天佑侧身让他进来,微微躬了躬身:“吴会长……您怎么来了?快请进。”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吴世宝踱步进来,目光随意地扫了一眼漆黑寂静的院落,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些,似乎很满意这种噤若寒蝉的效果。他径直走进堂屋,将手里的那包东西放在桌上。
“一点小意思,正金银行的厨子做的,东洋风味,给张老板和班里的弟兄们尝尝鲜。”他像是闲聊般说道,手指点了点那油纸包。
张天佑看着那包东西,胃里一阵翻腾。他知道那是什么,是日本人吃的“和食”,是那些占据了最好地盘、享受着最好供给的侵略者的食物。这东西此刻放在这里,像是一种无声的炫耀和施舍。
“吴会长太客气了……这,受之有愧。”张天佑垂下眼皮。
“诶,哪里话。”吴世宝摆摆手,自顾自地在屋里唯一一张像样的椅子上坐下,目光终于落在了那张开的脸谱箱上,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张老板真是时刻不忘本行啊,还在钻研技艺?好,好啊。”
张天佑沉默地站在一旁,没有接话。他知道,吴世宝深夜来访,绝不可能只是为了送一包吃食。
果然,吴世宝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张老板,我这次来,是有一桩重要的差事要交给你,是皇军……小林觉太君亲自点名要看的。”
听到“小林觉”这个名字,张天佑的心猛地一沉。那个面色冷峻的宪兵队长,他只在入城仪式和少数几次“慰劳”演出时远远见过,其冷酷的名声早已传遍江城。
“下月初,是小林太君的寿辰。”吴世宝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谄媚,“司令部那边要办个堂会,热闹热闹。太君们尤其喜欢你的变脸绝活,点了名要你压轴,唱一出……热闹喜庆的。”
他特意加重了“热闹喜庆”四个字。
张天佑的指尖瞬间冰凉。给日本宪兵队长贺寿?唱热闹喜庆的?在无数同胞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时候?在……他脑海里闪过小石头苍白的面孔和燕子惊恐的眼神……
“这……”张天佑喉咙发紧,试图寻找推脱的借口,“吴会长,承蒙太君抬爱……只是,近来班子里的行头都不齐整,人也……怕是技艺生疏,万一演砸了,扫了太君的雅兴,那罪过就大了……”
吴世宝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金丝眼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毒蛇打量着猎物:“张老板,这话就见外了。行头不齐,皇军可以‘赏’!人要是不够,我也可以‘请’!至于技艺嘛……”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阴柔而充满威胁:“我对张老板的技艺是绝对有信心的。就像我对张老板的……识时务,也是很有信心的。想想你那如花似玉的闺女燕子……这场面,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这可是‘中日亲善’的典范,是荣耀,明白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钉子,钉进张天佑的骨头里。他听懂了话里赤裸裸的威胁。行头可以赏,人可以请——这意味着他没有任何退路,没有任何借口。拒绝的后果,不是他一个人能承担的。
吴世宝站起身,拍了拍大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恢复了那种矜持的笑容:“就这么定了。具体曲目,过两天我让人送过来。好好准备,务必……精彩。”
他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补充道:“对了,那天到场的不止小林太君,还有不少高级军官和……‘友邦’人士。张老板,这可是你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千万别……自误。”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力。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融入了外面的夜色之中。院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却如同重锤落地。
张天佑依旧僵立在堂屋中央,一动不动。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他惨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桌上,那包散发着酒肉气味的油纸包,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他的目光缓缓移回脸谱箱,落在那些沉默的、色彩斑斓的脸上。关羽的赤面忠义,孙悟空的战天斗地,包拯的铁面无私……此刻都像是在无声地注视着他,质问他。
去,是为仇寇贺寿,粉饰太平,将祖宗传下的技艺,变成取悦刽子手的玩意儿。这是何等的屈辱?
不去,燕子、还有石头……吴世宝那冰冷的笑容在他眼前晃动。
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悲愤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猛地伸手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那里没有星星,只有无尽的、沉重的黑暗。
许久,一声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他胸腔最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油灯的火苗,猛地剧烈摇晃了一下,几乎熄灭。
不。
不能。
绝不能!
一个念头,如同在无尽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近乎绝望的心田——但他随之看到的,却是更深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或许无法逃脱这场“演出”,但他绝不能任由燕子他们也陷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必须给他们找一条生路,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他猛地转身,吹熄了油灯,将自己彻底融入黑暗。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内,侧耳倾听,确认所有人都已沉睡或不敢出声后,如同一个幽灵般,轻轻推开院门,闪身融入江城死寂的夜色中。
他没有走大路,而是凭借着对这座城市的熟悉,在迷宫般的狭窄小巷中快速穿行,躲避着偶尔出现的巡逻队探照灯的光柱。他的脚步很轻,却异常坚定。
最终,他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斑驳的木门前停下。这里是一家早已歇业的小印书馆的后门,空气里还隐约残留着淡淡的油墨和纸张的气味。他按照某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敲了敲门。
三长,两短。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一条缝隙。是石先生。在他的书店被烧后他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文人,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静与锐利。
“天佑?”石先生看到是他,尤其是看到他脸上那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决绝的神情,微微一怔,立刻侧身让他进来,随即警惕地关上门。
狭小的屋子里堆满了废旧的书籍和纸稿,一盏小煤油灯照亮了有限的空间。
“石先生……”张天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甚至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我时间不多,长话短说。我……我可能快要护不住他们了。”
石先生眉头微蹙,没有打断他,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变得愈发凝重。
“吴世宝来了,逼我去给日本宪兵队长小林觉贺寿唱堂会……我……我或许不得不去……”张天佑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但我不能看着燕子和小石头……他们还是孩子……我不能让他们留在这里,看着我……看着那一切……更不能让他们以后……”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石先生,我知道您……您有门路。我求您,想办法,尽快,把燕子和石头偷偷送出去,送出城!越远越好!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江城,离开日本人!”
他的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恳求,甚至带上了绝望的意味:“我知道这很难,风险太大……但我……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戏班人多眼杂,我信不过别人。我只能来求您!”
石先生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表情看不真切。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天佑,你想清楚了吗?这条路并不好走,城外也未必太平。而且,一旦走了,可能就……”
“我想清楚了!”张天佑急切地打断他,“留在这里,才是死路一条!不是被糟践死,就是被逼疯!让他们走!至少……至少能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他紧紧抓住石先生的胳膊,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我把他们……托付给您了!我知道您是有本事的人,我……我信您!”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石先生手里,那是他半生攒下的、藏在戏箱夹层里的所有金银细软。“这个您拿着,打点用。不够……不够我再想办法!”
石先生掂了掂那布包,没有推辞,只是深深地看着张天佑:“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张天佑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表情,有痛苦,有决绝,甚至有一丝疯狂的意味。他避开了石先生的目光,声音低沉下去:“我……我还有我的戏要唱。总得有人……把这场戏唱完。”
他没有明说,但石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神骤然一缩,闪过一丝震惊和了然。他沉默了很久,最终,用力点了点头,将布包仔细收好:“好。我答应你。我会尽快安排路线和人手,找机会送他们出去。你放心。”
听到这句承诺,张天佑紧绷的身躯仿佛瞬间松弛了一些,但那种松弛,更像是一种耗尽了所有希望的虚脱。他后退一步,对着石先生,深深地、郑重其事地鞠了一躬。
“多谢……拜托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迅速转身,再次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石先生站在门内,听着他远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久久未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沉甸甸的布包,又抬头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深深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敬意,以及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预感。
他知道,张天佑托付给他的,不仅仅是两个孩子,更是一个父亲最后的不舍,一个艺人最后的尊严,和一个中国人……最后的指望。
夜,黑得如同泼墨。凄冷的雨丝开始飘落,渐渐变得细密急促,敲打着江城破败的屋顶和石板路,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许多白日里不敢发出的声音,也冲刷着这座城市的污浊与悲伤。
印书馆的后院,一辆破旧的卡车熄了火,沉默地停在雨幕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屋内,油灯如豆。燕子和小石头穿着打满补丁、极不合身的粗布衣服,脸上甚至被石先生刻意用锅底灰抹黑了几道。他们看着地上那个巨大的、散发着木头和油墨味的箱子,脸上写满了不安和恐惧。
石先生神色凝重,语速极快却清晰:“记住,无论如何,不要出声!不要动!就当自己睡着了,什么都听不见,感觉不到!一切有我!”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箱子的通气孔,那是他用粗钻头小心翼翼钻出来的几个不起眼的小眼。“进去吧。委屈你们了。”
燕子和小石头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恐惧,但还有一种绝境中滋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勇气。他们互相点了点头,咬紧牙关,先后蜷缩着爬进了那逼仄、黑暗的木头箱子。箱盖合上,最后的光线消失,世界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黑暗和木头特有的沉闷气息中。他们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外面哗哗的雨声。小石头摸索着,紧紧握住了燕子的手,冰凉,却用力。
石先生深吸一口气,和两个沉默的工人一起,将沉重的箱子抬上了卡车车厢,用一些破旧的油布和废纸卷稍微遮掩了一下。他跳上驾驶座,发动了卡车。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划破了雨夜的寂静。
卡车缓缓驶入被雨水淋湿的、空无一人的街道,车灯像两把虚弱的光剑,勉强劈开前方的黑暗。
城东的关卡,是离开江城最难逾越的障碍之一。沙包垒起的工事,铁丝网,以及那盏刺眼的探照灯,不时扫过湿漉漉的路面。几个日本兵披着雨衣,抱着枪,缩在检查亭里,神色阴郁而不耐烦。一个翻译官模样的人点头哈腰地陪在一旁。
石先生的卡车缓缓停在关卡前。
一个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示意下车检查。翻译官打着伞走过来,语气恶劣:“这么晚,干什么的?!”
石先生从驾驶室跳下来,脸上瞬间堆满了生意人惯有的、谦卑又带着点苦恼的笑容,点头哈腰,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太君辛苦!翻译官先生辛苦!唉,没办法啊,汉口那边的东家催得急,一批印坏了的书页废料,非要连夜拉过去处理掉,说是怕潮了生霉,耽误明天的活儿……”
他一边诉苦,一边极其自然地从怀里摸出几块用红纸包好的现大洋,手指灵巧地、不着痕迹地塞进了那翻译官的手里,同时朝着检查亭里那几个日本兵努了努嘴,声音压低,带着十足的讨好:“一点小意思,给太君们打点酒,驱驱寒气……这大雨天的,实在不容易……”
翻译官掂了掂手里银元的分量,脸上的恶劣神色稍霁,但还是例行公事地朝车厢里望了望。探照灯的光扫过,只能看到车厢里堆着的似乎是些浸了水、发黄的纸张废料和破油布,散发着霉味。
就在这时,检查亭里一个可能是军曹的日本兵咕哝了一句什么,招了招手。
翻译官立刻转身,脸上笑容更盛,对石先生道:“太君让你过去一下!”
石先生心里一紧,但脸上笑容不变,连连点头:“是是是。”他小跑着过去,身体微微前倾,准备好应对盘问。他的“脸”在瞬间再次调整,从对翻译官的讨好,变成了对“皇军”更直接、更卑微的恭顺,每一种表情都恰到好处,毫无破绽。
那军曹似乎只是不耐烦,又或许是银元起了作用,他随意地挥了挥手,又咕哝了一句。
翻译官回头喊道:“太君说行了!快走快走!别挡着路!”
“多谢太君!多谢太君!”石先生如蒙大赦,连连鞠躬,后退着回到卡车旁,敏捷地爬上车。
引擎再次轰鸣。卡车缓缓启动,碾过湿漉漉的路面,驶出了关卡。
当那刺眼的探照灯和日本兵的身影终于被远远甩在身后,消失在雨幕中时,石先生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才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起来,手心里全是冰冷的汗水。
卡车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前行。
车厢里,木头箱子中,燕子和石头依旧紧紧握着手,大气不敢出。他们听到了引擎声,听到了雨声,听到了模糊的对话和引擎重新启动的声音。那几分钟的等待,仿佛那么漫长。
直到卡车稳稳地行驶了好一段时间,周围只剩下车轮碾过泥水的声音和持续的雨声,燕子才极度轻微地、用气声在小石头耳边说:“好像……过来了……”
小石头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回握了她的手。黑暗中,他另一只手悄悄抚摸着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一枚小小的、冰冷的彩色石子,和一张他偷偷藏起来的、燕子一张模糊的戏装小照。
雨,不知在何时渐渐停了。
颠簸之中,燕子透过那细小的通气孔,似乎看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同于车灯的光亮。她忍不住极其小心地,将眼睛凑近了那个小孔。
外面,天色不再是浓重的墨黑,而是透出一种深邃的宝蓝色。远方的天际线上,云层正在慢慢变薄,透出底下一种柔和的、朦胧的灰白。
突然,一缕极其纤细、却无比清晰的金红色光芒,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层层叠叠的云霭,恰好照射在通气孔前,瞬间照亮了燕子那双在黑暗中待久了、对光异常敏感的眼睛。
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但那道光带来的温暖和明亮的印象,却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视网膜上,也烙进了她的心里。
她猛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小石头,用尽全力才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只是极轻极轻地、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说:
“石头……石头!天……天好像要亮了!”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泪意的悸动。
小石头闻言,也努力凑到另一个通气孔前。他也看到了,那越来越亮、逐渐染上金边的云彩,以及远方地平线上,那即将喷薄而出的、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光芒。
彻夜的黑暗和寒冷似乎正在迅速消退。卡车正坚定不移地载着他们,驶向那片越来越明亮的、广阔的天地。
箱子依旧狭小昏暗,但他们紧紧相握的手心里,却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实的、温暖的希望。
天,真的要亮了。
小院寂静如墓。
自那夜从石先生处归来,张天佑便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他不再沉默,也不再愤怒,而是陷入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他仔细地刮净了脸,打来清水,一遍遍清洗那双曾变幻万千风云的手。
然后,他打开了那只紫檀木脸谱箱。
他没有选择那些浓墨重彩的英雄脸谱,而是取出了几张素白的坯子,以及他那套用了半生、细腻如新的画笔。他需要一张全新的脸,一张能藏住所有火焰与冰霜的脸。
油彩一点点覆盖苍白。他画得极慢,极仔细,每一笔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他勾画的不是戏文里的角色,而是他自己——一张极度谦卑、温顺,甚至带着几分谄媚和麻木的“奴仆”之脸。苍白的底,暗红的唇,低垂夸张的眼角,每一根线条都在诉说着顺从与讨好。
画完最后一笔,他对着昏黄的铜镜,缓缓扯动面部肌肉,练习着一个卑微的笑容。那笑容如此陌生,如此刺眼,让他胃里一阵翻腾。但他反复练习着,直到它成为一张自然而然的“面具”。
他知道,这场戏,将是他一生最艰难,也最淋漓尽致的演出。
宪兵队司令部礼堂。灯火通明,将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混合着清酒、烟草和权力的冰冷气息。
台下,觥筹交错。穿着呢子军服的日本军官、西装革履的日本商贾、以及少数几个如吴世宝般衣着光鲜、满脸堆笑的“中方代表”,构成了台下诡异的“观众”群。笑声、日语和生硬的中文交谈声嗡嗡作响,充满了志得意满的征服者的氛围。小林觉端坐正中,面色一如既往的冷峻,山田等军官陪坐两侧。吴世宝穿梭其间,殷勤得如同宴席的主人。
台上,锣鼓家伙敲打得小心翼翼,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怯懦和讨好的意味。演出的节目乏善可陈,无非是些被阉割了灵魂的软绵绵的舞蹈和唱段,台下看客们偶尔投来一瞥猎奇的目光,便又继续他们的交谈。
压轴的时刻终于到来。
锣鼓点陡然一变,带着一丝诡异的急促。幕布拉开。
张天佑走上台。他没有穿往日华丽的英雄戏袍,只着一身灰扑扑的、毫不不起眼的素色水衣,仿佛一个卑微的杂役。脸上,正是那张新勾画的、苍白而谄媚的“奴仆”脸谱。他的步伐缓慢,微微弓着腰,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艰难跋涉,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他走到台中央,站定。目光低垂,甚至不敢直视台下那些“贵宾”。他先是极其笨拙地、模仿着日本人的方式,深深鞠了一躬,幅度大得近乎滑稽,引来台下几声轻蔑的嗤笑。
然后,他开始了“表演”。
动作不再是往日的潇洒利落,而是变得迟缓、笨拙,甚至故意出了几个无伤大雅的“差错”,引得台下哄笑。他脸上的表情愈发讨好,那苍白脸谱上的笑容,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和可怜。他仿佛在用尽全力,扮演一个试图取悦主人却总是弄巧成拙的小丑。
吴世宝在台下看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凑到小林觉耳边低语了几句,似乎在说:“看,这就是支那最好的艺人,如今也不过是皇军脚下的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小林觉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嘲讽。
台上的张天佑,似乎完全沉浸在这种自我丑化的表演中。他卑微地笑着,甚至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笨拙地要起了蹩脚的戏法,进一步降低着所有人的警惕。
在一个看似因“紧张”而踉跄的旋转后,“小丑”背对台下,身形微顿。
就是此刻!
那凝滞如死水的动作骤然消失!所有的卑微、笨拙、谄媚在百分之一秒内被彻底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凝聚了所有仇恨、所有悲愤、所有决绝的、石破天惊的爆发力!
“秦桧!”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怒吼,猛地转身!
那张苍白谄媚的小丑面具之下,眼神不再是空茫,而是锐利如鹰隼,燃着地狱般的火焰!那声怒吼,是对千百年来所有叛卖者的终极诅咒,更是对他自身所受屈辱的彻底清算!
寒光乍现!
无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见他袍袖如乌云翻卷,三道冰冷的寒芒——那被他磨得吹毛断发、日夜藏在袖中练习了无数遍的飞刀——如同挣脱了地狱束缚的复仇之魂,撕裂凝滞的空气,发出尖锐短促的死亡嘶鸣!
嗖!嗖!嗖!
精准得如同他变幻脸谱的手法,承载着一个父亲、一个长辈、一个中国人所有的恨意!
第一刀,直没入正端着酒杯、笑容僵在脸上的吴世宝的咽喉!他那谄媚的笑容永远凝固,眼中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似乎至死都不明白,这驯服的羔羊怎敢化身修罗!
第二刀,射穿山田试图拔枪的手腕,而后余势未减,深深钉入他的心脏!他脸上的嚣张和残忍瞬间被剧痛和死亡的恐惧取代,身体猛地向后栽倒,撞翻了桌椅。
第三刀,直取正中的小林觉!他反应稍快,惊骇欲绝地试图躲闪,飞刀却狠狠扎进了他的肩胛,带出一蓬血雨!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从椅子上翻滚下去。
电光火石!兔起鹘落!
台下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和怒骂!桌椅翻倒,碗碟碎裂!台上的“秦桧”傲然而立,白脸在混乱的火光和阴影中,显得无比狰狞,又无比悲壮!
“砰!砰!砰!”
反应过来的日本兵和警卫慌乱地开枪射击。子弹呼啸着打在戏台的木板上,溅起木屑。
张天佑身姿如松,他知道自己绝无生路。
在纷飞的子弹和惊叫声中,他猛地抬手,用力抹过脸庞!
秦桧的白脸奸臣面谱被狠狠撕下!
露出的,不再是他的本来面目,而是另一张早已预备好的、炽烈如血的脸谱!
关羽!面如重枣,眉若卧蚕,长髯飘洒!赤面忠义,丹心千秋!
他仿佛瞬间汲取了无尽的力量,一个亮相,气吞山河!不再是木偶,而是重返沙场的武圣!那目光如电,怒视着台下的一切牛鬼蛇神!
“八嘎!杀了他!"受伤的小林觉在地上疯狂嘶吼。
更多的子弹射来。一枚子弹击中了他的手臂,鲜血染红了并不存在的绿袍。
张天佑踉跄一步,却再次站稳,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他再次抹脸!
关羽的赤面消失!
金光乍现!孙悟空!怒目金睛,火眼灼灼!代表着战天斗地、永不屈服的泼天胆魄!他仿佛挥舞起无形的金箍棒,要将这黑暗的天地搅个天翻地覆!
子弹再次命中他的身体,血花在他空无一物的“猴王”戏服上炸开。他摇晃着,却就是不倒!
最后,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双手在脸前猛地一抹!
这一次,不再是具体的脸谱。
他的手指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疯狂变幻,脸谱在他脸上飞速交替、融合!
关羽的赤面、孙悟空的金睛、张飞的豹头环眼、赵云的英武、黄忠的苍髯……忠勇、刚烈、智慧、不屈……无数曾在中华民族历史长河中闪耀的脸谱,无数代表着华夏魂灵的面孔,此刻仿佛全部凝聚于他一人脸上,化作了千千万万不屈的中国人面孔!
那不再是川剧变脸,这是一场精神的涅槃!一个民族魂魄的咆哮!
他仰起头,望向东方——那是燕子和小石头离开的方向,也是他心中永不磨灭的故国所在。他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气息,高吼出不知是哪出戏里的、却无比应景的悲怆词句,声震屋瓦:
“魑魅魍魉——一尽扫平!!!”
吼声穿云裂石!
与此同时,十数颗子弹同时钻入他的身体。
他的吼声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所有的动作定格在那最后一个昂扬的姿态上。
目光,依旧死死盯着他心中的东方。
然后,他像一座被血染透的丰碑,缓缓地、笔直地,向后倒下——
砸在戏台之上,发出沉重而最后的回响。
台上,变脸之王张天佑,躺在他最后的舞台上,脸上残留着飞速变幻后模糊的色彩,仿佛一幅打翻了调色盘的、壮烈无比的油画。
台下,是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硝烟味、血腥味,和无数双惊恐未定的眼睛。
他望向的那片天空之外,黎明,正不可阻挡地到来。
很多很多年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一所普通的中学礼堂。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礼堂烘得暖洋洋的。一场关于“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的讲座正在进行,主讲人是一位名叫张天佑的老先生。他年逾古稀,精神矍铄,声音洪亮,正讲述着川剧变脸艺术的源流与技巧精髓。
“……所以说,变脸,变的不仅是脸上的油彩,更是角色内心的风云变幻,是忠奸善恶在一瞬间的抉择与爆发。”张老先生在台上娓娓道来,技艺演示引得台下阵阵惊叹。
然而,并非所有听众都沉浸其中。观众席中段,一男一女两名学生就在这温暖和略带枯燥的氛围里,脑袋一点一点,仿佛在赞同着最终睡着了。
一位穿着挺括棕色风衣的男生沿着过道走来,手里拿着一杯冰镇的蜂蜜柠檬苏打,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在他指尖留下凉意。他看到熟睡的两人,无奈地笑了笑,用空着的手轻轻敲了敲他们面前的桌面。
笃。笃笃。
两人猛地惊醒,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被叫醒的男生眼神有些涣散和空洞,仿佛灵魂还滞留在另一个时空。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刚醒的朦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们……刚才不是还在一个很……很狭窄的地方吗?黑乎乎的,好像在动……”
穿着风衣的男生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用一种轻松又带点调侃的语气说道:
“石头同学,你肯定是睡迷糊了,做噩梦了吧?”他晃了晃手中的苏打水,冰块发出清脆的响声。“张天佑先生的讲座是有点……嗯,深沉,但也不至于让你感觉掉进箱子里吧?快醒醒!”
被他称为“石头”的男生晃了晃脑袋,环顾四周明亮现代的礼堂和周围的同学,脸上的困惑渐渐被现实的场景驱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呃……可能真是做梦了。”
这时,旁边的女生也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对着风衣男生说:“哦……常乐同学,下午好。”
这句话让风衣男生脸上的笑容立刻收了起来,眉头皱起,显得非常不悦。
“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我姓常!不姓常乐!”
他似乎为了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在意这个名字,目光扫过窗外,声音沉稳下来,继续说道:
“日常,才是最有力的和平宣言。”
仿佛为了给他的话作注脚,窗外:一群洁白的和平鸽正振翅飞过湛蓝如洗的天空。鸽群掠过操场上方那面迎风飘扬的、鲜艳的五星红旗。更远处的操场上,孩子们进行体育活动时发出的无忧无虑的欢笑声和叫喊声,那声音充满活力,穿透玻璃,隐隐约约地漫进安静的礼堂。
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宁静而充满生机。
台上,主讲人张天佑先生似乎讲到了动情处,声音略微提高:“……我们的艺术,承载的不仅是美,更是一段段不能忘却的记忆。愿这脸谱变幻的,永远是舞台上的悲欢离合,而非……”
风衣男生拿起桌上的苏打水,喝了一口,不再说话。讲座还在继续。
而窗外,是一个不需要英雄赴死、不需要壮烈牺牲来守护的、平凡而可贵的下午。
愿世间再无变脸赴死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