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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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希腊，一座古老天文台附近的住所。
亚历山大是被一种无形之物拽出梦乡的。不是声响，而是一种感觉，仿佛睡梦中身体的某部分悬在真空，此刻被遥远的引力轻轻牵扯了一下。他睁开眼，地中海夏夜微凉、清冽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远方干燥山脉和近处植物的气息。他是一名天文学家，专司观测那些隐藏在宇宙褶皱里的、沉默的中型黑洞。而今晚，他和他的团队守候于此，是为了一场预告中的宇宙戏剧：一个黑洞，即将吞噬一颗路过其势力范围的行星。
他起身，没有开灯，径直走了出去。睡眠的残絮很快被清醒的理智取代，但那莫名的牵引感，像一丝幽灵，仍徘徊在意识的边缘。
他走过一片园圃。天文台附近的土地，似乎也沾染了星空的禀性，白日里看似寻常的灌木，在夜色中却显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墨绿的沉思姿态。风吹过，叶片相拂，发出一种独特的、干燥而清晰的“窸窸窣窣”声。那是希腊某些革质叶片才能发出的声音，不似温带植物的柔顺低语，更像一种矜持的摩擦，是古老土地在夜空下的呼吸。
他走出园圃，来到一片专为此次观测整理的空地。仪器已经架设妥当，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团队里几张年轻的面孔向他点头致意，眼神里混合着熬夜的疲惫和临近大事的兴奋。距离计算中的“进食”时刻还有一段时间，足够他让纷杂的思绪沉淀下来。“我再去走走。”他对自己说，也对空气说。既是散步，也是散心，试图驱散那自醒来便萦绕不去的微妙心绪。
他沿着一条小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岔路口附近，一座低矮的高架桥从上方横过，在星空下投出沉默的弧形阴影。就在他准备转向时，一个身影从桥墩另一侧不期而至。
两人几乎撞上，各自后退半步。亚历山大下意识地道歉，抬头看清来人时，却愣住了。
是他。
记忆瞬间闪回。那是在一架横跨大西洋的航班上，邻座是一位穿着棕色风衣的亚裔年轻人，眼神明亮，谈吐风趣。他们从星际尘埃聊到国际局势，漫长的航程在愉快的交谈中飞快流逝。临别时，对方递给他一张简洁的名片，上面的头衔是国际刑警组织的观察员，名字是：常乐风。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一种仿佛随时能随风而去又随时能出现的洒脱气质。
“亚历山大博士？”对方先笑了，那笑容在星光下显得熟悉又意外，“真没想到。”
“常……乐风？”亚历山大从短暂的失神中恢复，也笑了，“是你。国际刑警组织的观察员，对吧？”
“对，”常乐风点点头，棕色风衣的下摆被夜风轻轻撩动，“是我。世界真小，不是吗？”
“确实，”亚历山大感慨，“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
常乐风抬眼，望向他们头顶璀璨得惊人的星河，银河如倾泻的光之沙河，横贯天穹。他的目光似乎轻易就越过了亿万光年，落在了那片此刻正吸引着全球天文学家目光的天区。“你们在等那个，”他并非询问，而是陈述，“黑洞的晚餐时刻。”
亚历山大点头，也随他望去，虽然肉眼无法直接分辨，但他知道，那里正酝酿着一场无声的、毁灭性的壮丽。
“来，”常乐风忽然掏出手机，语气轻快得像提议喝杯咖啡，“拍张照吧，纪念这神奇的偶遇。背景正好。”
他调出前置摄像头，转过身，将两人和那片深邃的星空纳入取景框。屏幕的微光映亮他们的脸。亚历山大看到，在常乐风身后那片璀璨的背景里，肉眼依稀可辨那片天区的星光似乎有极细微的、不同于周围的扰动——那或许是他的心理作用，或许是引力透镜效应产生的微妙光影，又或许，是宇宙奇观在人类视网膜上投下的、象征性的惊鸿一瞥。常乐风将镜头微微调整，让那看不见的焦点——正在吞噬行星的黑洞——大致位于画面的中央。
“正好，”常乐风看着屏幕，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两个中型黑洞，两个人。你说，这世界这么多人，咱俩能再遇上，还是在这么个时刻、这么个地方，是不是也挺神奇的？”
亚历山大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同时也感到一丝科学工作者的严谨本能被触动，他温和地纠正道：“那里只有一个中型黑洞，另一个正在被吞噬的，是行星。”
常乐风按下虚拟快门，收回手机，似乎并不在意这个更正。他转过头，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睛直视亚历山大，语气随意，却带着某种洞悉的坦然：“但是中型黑洞，不是已经被证实广泛存在了吗？换句话说，”他抬起手，随意地划向浩瀚无垠的夜空，动作幅度不大，却仿佛囊括了整条银河，“那里，那里，还有我们看不见的无数地方，一定有，也一定有无数个这样的、或大或小的黑洞。宇宙是无限的。不是吗？”
他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亚历山大心中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没等亚历山大回答，常乐风便朝他摆了摆手，笑容依旧明朗：“不打扰你们观测了，奇迹时刻快到了吧？再见，亚历山大博士。”
说着，他便沿着来时的方向，步履轻快地离开了，身影很快融入了高架桥另一侧的夜色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又仿佛只是这片星空下另一个短暂、合理的自然现象。
亚历山大站在原地，夜风拂过，带来园圃方向熟悉的、革质叶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缓缓抬起头，用肉眼，用心灵，用他全部的认知和那点未散的神秘预感，望向那片星空。
天文奇观正在那里上演。在人类仪器所能捕捉的信号之外，在可见光与不可见光的频段之外，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力量正在优雅地执行宇宙的法则，将一颗或许曾经拥有过山川海洋、或许曾有过生命传说的星球，无声地拉伸、撕裂、化为炽热的流质，归于永恒的黑暗核心。这过程狂暴无比，在宇宙尺度上却又静谧如斯。
他看不见那具体的景象，但他知道它正在发生。就像他知道，在无限广袤的宇宙中，在无数可能性编织的浩渺网络里，两个孤独的、带着各自轨迹和引力场的个体，刚刚完成了一次短暂如刹那的、近乎奇迹的交汇。
风继续吹着，希腊特有的革质叶片，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持续地、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是亘古的耳语，为星辰的湮灭，也为尘埃的相遇，作着永恒而轻柔的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