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高中前,我人生全部的日子都住在老屋。那是我爷爷奶奶在农村的自建房,既不高大,也不俊美。屋后圈着一片水塘,两边蹲着白鹅,再往后看,就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田野。夏天一到,屋前屋后的水常常涨得满满的,金光泛动天地间浓郁的暑气,纺织娘的叫声把房顶都要掀翻。我就是在这样的时节出生。我听大多数人说,自己婴孩时的记忆,其实记不清的,但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从镇上那个拥挤不堪的医院被拎回老屋的过程。从围观我母亲的亲戚的称叹,熙攘的人群,汽车不断的轰鸣这种种声音中穿过之后,我终于被放在老屋的房梁下。世界,在很长时间里混沌不堪,我能回想起羊水之中声波的缓慢与圆钝,新生伊始哭叫的刺耳锐利,还有人的语言,无法理解,是全然的噪声。
这一切,都在从襁褓里看到老屋房梁的瞬间轰然消失。说话的絮絮声向后倒开去,行道上的车鸣也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像洪水一样的,蝉和纺织娘金属碰撞一样闪光的声音,池塘躁动不安的冒泡声,白桦的叶子因风沙沙作响,我爷爷扎的扫帚接触地面时蓬松的声音,鹌鹑和斑鸠时不时因为人的惊扰从田里扑飞起来,翅膀和空气碰撞,好像漫长白昼间一个一个的逗点。
如果说这段记忆不是我的幻觉,那就证明,我从出生起听觉便比普通人灵敏得多。大多数人生活里会忽略的声音成了能折磨我的噪音。那些细碎的声响如蚊蝇嗡、杂乱无章,细水长流地消磨着我的心灵。那一天后我再没有在老屋之外的地方过夜,哪怕去亲戚家拜年或者探望的种种活动,我也会缠着奶奶一定要带我回家睡觉。他们不知道,一旦不躺在那根长长的屋脊下,屋外人的讲话、路上汽车的声音、楼下行人的脚步,甚至是隔壁刷牙时发出的漱口声,我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些声音挤进我的脑海,轻易将我从任意一个梦境扯出,带给我无法描述的烦躁和恐慌;只有在老屋之内,我才能变得像寻常孩子一样,耳畔不再嗡嗡作响,只剩如云朵一般轻盈的自然之声。
我出生后没多久,母亲就离开了这个家。我再没见过她,不记得她的声音了。我那混日子的父亲从此更加百无聊赖,有时在镇上做点小本生意,大多数时候只是居无定所地在外游荡,偶尔回老屋看我们,显得像个远房叔叔。老人也没法管他,只是随他去了。对我来说,这个家就是由我、爷爷奶奶和太太组成的。太太是爷爷的母亲。她年纪已经很大了,一直躺在老屋西面的屋子里不爱动弹,房子里堆放着新打的稻谷。自打有记忆开始,我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照顾太太,喂她吃饭、帮她擦脸、跟她说话。精神头好的时候,她也会跟我讲讲老屋是如何建起的故事。
那大概是1967年左右吧,全乡遭了大洪灾。河水呼喝着从四面八方涌来,以极快的速度摧毁田野、淹没楼房。一开始大家还在高地等待,以为水能很快退去。孩子们坐进家里的木盆,抓着棍子,一蒿一蒿地把自己撑到很远的水面,成群地咯咯笑着。没想到大雨久不停歇,生活无法继续之外,有人意识到,这一片住宅的位置在涝年极易受灾。
于是有些人家开始商量借此机会迁居到别的村落,太太是最早同意的一批人。“你爷爷是个死脑筋,和我闹了好久。”她笑呵呵地说。当时我爷爷刚刚成家,舍不得布置了没多久的新房。“外面下着好大的雨呀。我们冒着雨就出发了。”
“去哪儿呢?”我担心地问。
“去找新家呀。”她眼睛望着上方。
小伢还是放在木盆里,人们推着盆盆罐罐涉水远行。不久,远处地势更高处的村落热闹起来,正是老屋所在的地方。比起太太以前的家,这里离水更远,只有几条小溪经过,让她很不习惯——曾经太太的屋前就是一条大河;水,深刻地介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苦楝香甜的花落在水中,姑娘的黑发漂在水中,妇女抡起捣衣杵,两岸飞溅起晶莹油亮的河水……后来我才知道,这条河正是长江的支流,如此肥沃,如此富泽,莹润了连同老屋一带的许多村落。那些年,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了的太太,仍常常在那里放鸭。
我最爱听随老屋一起壮大的村子的故事,长大后我读《百年孤独》,马孔多的字里行间总让我想起故乡。新生的住宅像富有生命的庄稼那样从地里生长出来,许多东西有了它新的名字,人们赋予土地热切的期望,一切显得轻盈而漫长。
太太当时精神尚好,甚至记得自己儿时有个镶了金边的红木床头,她懂美,懂爱和生活,频频向我形容木匠给她编着玩的蛐蛐笼子,家里的丝瓜烩肉,床幔上曾经绣有几只飞鸟花纹。可惜这些我都没见过。我问她:
“太太,这帘子在哪呢?我怎么不知道?”
“归了别家去了。”她说。
我很疑惑,又去问爷爷。他听了,很不快地说:“我哪知道!”
我爷爷对家里从前的事讳莫如深,从不主动提起;我想,莫非这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要不,奶奶怎么总用“地主家儿子”骂他呢?对此我只见过太太,这个年迈的母亲,用手臂支起自己的上半身,唤着家里人的乳名,浑浊的眼里竟也泛出光亮。
不过很快她就不大能叫得出我的名字了,甚至有时把我认错成别人;她看着我,眼睛里是久久的木然,我说太太,是我呀,我是你儿子家的小孩,你知道么?她听了这话,更加用力地眨巴眼睛。很多时候她只倚在床上一个人自言自语,我觉得,那就好像是在和老屋讲话一样。我和爷爷奶奶说,太太在跟房子说话呢。爷爷奶奶说,太太是老糊涂了,变成爱呓语的小孩了。我想也是。如果太太也能听到房子的声音,她怎么不直接跟我说呢?毕竟我小时候可是问了她很多次:
“为什么房子总是在跟我讲话呀?”
可她只是疲倦地笑笑,从不回答。
是的,大约四岁开始,我能听见老屋说话了。夜晚降临,当我躺在它的屋檐下,身体被长长的房梁钉住,为我隔绝了所有噪声的老屋,开始发出窃窃的密语。那声音时远时近,断断续续,有时只是缓慢而僵硬的几个词;与其说是交流,倒不如说我听见它在思考。一开始我尝试回应,与它交流,但从未成功过,老屋庄严而温和地细数着:稻田,星星,人,天空……我终于忍不住,某天趁家人睡着后爬上屋顶。滑溜溜的瓦片上空,果然是如老屋一直念叨的那般拥挤得吵闹的银河。细看,星群似乎发出轻轻地嗡鸣,将天地下的一切包裹起来,无论是远处个别挑灯晚归的农人,丛间偶然扑飞的黑鸟,或者是田野后方公路上经过的汽车,都在这冷色的星夜下被冰住似的,寂静而安宁。我想,这就是我这辈子只有在老屋的屋檐下才能拥有的祥和。我的心头充满知足和感激。
我感受到了它满意的叹息,哪怕几乎细不可闻。
二、
九月来了。随着白昼越来越短,夜间的风开始变得温和。天地间,平添一丝疲惫的气息。
开学我就是初中生了。村子里的同龄人眼瞅着越来越少。我问奶奶,东头人家,西边屋子,他们家的小孩都去哪儿了?奶奶说,他们爹妈都去城里务工了,伢子也跟去。在乡下忙农事,多辛苦呀。
可村里这些老人好孤单呢,都没人陪他们。我说,我可舍不得离开你和爷爷。
没出息。我奶奶说。
她在灶台旁边忙上忙下,手脚很利落,甚至一个人也可以在控制灶火的同时管好两口锅。灶台旁边很整齐地垒着柴。如果我醒得早,就能看见我爷爷背着砍好的柴堆从老屋后门长长的台阶上来。他清瘦,面庞少有表情,台阶旁是棵柿子树,据说和我爸一般大,秋天结满黄澄澄的果实。
我爬起来穿衣服,收书包。
我们和旁边两个村子共享社区的同一所初中,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里只有二十几个同学。爷爷把领居家的自行车给我借来了,一拧铃铛,好像个咳嗽的老人似的,发出沙沙的声响,每天早上我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蹬去学校。我家跟领居家两个老人关系很好,其实原本不是两个老人,还有他家的外孙女佳慧。但佳慧刚上小学就被接去城里了。她父亲是干工程的,拼命攒了钱,在城里买了房子。那个女孩儿身形比同龄孩子还要瘦小,袖口总是黑黑的,脸颊也一样。我们小时候常在一块玩,逗鹅,爬树,玩弹弓,家前的那盏灯都不知道被打烂多少次。第一回是无意的,后面就变成故意的,石子一碰,发出叭的一声往里滑,灯罩碎成一朵花的样子,她在我后面嘿嘿直笑。
后来我们就见得少,佳慧再回来,是去城里上学的第一个寒假。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胡闹,我放擦炮,她站得很远,就怕烫坏新穿的羽绒服。啪地一下,我耳朵炸得嗡嗡响;更鲜明地,却是听到她走在雪上,极小极小,那么慢的脚步。
“你们城里人净瞎娇气。”我笑她。
“我才没有!”她恼。
“你别带佳慧在外面疯,瞧瞧人家,这么干净的衣裳,这么干净的小脸!”我奶奶骂我。
原来佳慧的脸,已经变得白白净净的了。
除夕的晚上,我们捧着鸡汤一起看“春晚”。鸡汤是我奶奶用瓦罐子在柴灰里煨出来的,说佳慧上学辛苦,好好补一补。她问我想不想去城里?我不明所以,她紧接着为我形容了她在小学经历的一切好玩儿的事,譬如百货大楼啦,女孩儿们用的丝巾、包包等等,让人眼花缭乱,布满整个楼层;譬如她学校养的鸽子,每天他们做早操的时候,总和学生一起,在操场上空打着圈儿地飞着,那么洁白,那么轻巧,她从前从没见过这种鸟;譬如高铁,穿梭而过的时候,发出机器的轰鸣和空气被划破的“嗖嗖”声……
她说到这儿我心下一紧。从小到大我没去过几次镇上,偶尔和奶奶一起去买东西,光是不断穿街而过的的小汽车和摩托,人来人往的骚动,街道两边的吆喝混杂在一起就已经让我痛苦不堪,吵闹得快要晕倒。我跟她说,不行,我去不了。她有点伤心地盯了我一阵儿:
“好吧,我妈妈原本让我邀请你去玩呢。”
我其实不羡慕她,她聪明,机灵,成绩好,连斗草也一直赢过我。而我不一样,成绩非常不起眼。上学的时候,班级同学说小话也好,窗外经过的猫也好,粉笔摩擦黑板表面发出的吱吱声也好,全部都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佳慧从小很爱看书,她跟我说过很多次,一旦被情节吸引,她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在这一点上我最羡慕她,我多希望我也可以全身心地投入什么事。我唯一的优点是作文写得好。村小的老师说我感情很细腻,对于小朋友来说,“读一段就好像让人身临其境似的”。她一直希望我去镇上念中学,这样肯定就有机会参加作文比赛。
但其实得奖什么的事我不在意,我不认为自己对情感有多么敏锐。我写得好,只是因为比别人更轻易地捕捉了细微的声音、细微的变化。
我上初中以后,太太的身体越来越差,甚至难以下床。为了照顾她,我家的农事更忙不过来了。我开始在放学后斩菜拌饭帮家里喂鸭;天气热一点,就再加上螺蛳和田鸡,也斩碎了和鸭食拌在一起。做这些事我不觉得累,站在稻田反而周身清净,汽车,人声,都隔得远远的。
那年五月的一个下午,我正赤着脚在水田里摸螺蛳,远远地,看见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从田埂那头走来,慢慢近了,才看清他穿着一身颜色、款式都十分老旧的衬衣和尼龙裤子。我从没见过他,他不是我们村的人。他见了我,高高地挥起手来:
“嗨——这是哪个村啊!”
“梁家村。”我直起身,疑惑地看着他。“你是谁,你从哪儿来啊?”
“我从宏村来的。”他欢快地说,脸上泛着在日头下走久了晒热的红晕。“我叫宏澈,我来找我们家跑丢的鸭子。”
宏村!我不由得再次好好打量眼前这个虎头虎脑,瞪着大眼睛,长得十分标志的男孩儿,他是从太太之前住的地方来的呢!他见我盯着他不说话,又说:“我阿妈说,昨天鸭子贪玩,从河里游远了,没回家呢。”
“河”当然说的就是太太家门口的那条河了,想到这,我不由得激动起来,拎起桶跟他说:“我正要回家喂鸭子呢,喂完,我帮你好好找找,怎么样?”
宏澈高兴地点了点头,跟着我回了家。
傍晚的村落真美,家家飘出盈盈的青烟;白羽鸭扭着圆圆的屁股,在村里进进出出。我招呼家前的鸭子进小院,一眼就看到其中一只脚上拴着红绳,它大概就是宏澈家来的了。我叫宏澈来帮我,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只好一个人抓起鸭子来。见我不是它的主人,白鸭横冲直撞,呱呱乱叫,伸长了脖子啄人,让我好废一番力气。到前屋去找宏澈,却发现他正呆呆地站在太太的屋子里。
“你干什么呢!”
我生气地吼了一声。
宏澈被吓了一跳,抬头看我,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低着头跟我说:“我刚才好像听到老人在说话呢,我以为她有什么事要人帮忙……”
我看了看太太,她银灰色的、稀疏的头发因为长时间枕在脑下显得软塌塌的,嘴巴微微瘪进去。看见我和宏澈两个男孩站在她面前,此时显得有些疑惑,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一些不完整的音节。我调整了一下她的枕头,给她掖了掖被子,轻轻说:“没事呢,太太,这是宏村来的。你知道吗?你以前住的地方,你以前……他来找他家的鸭子呢。”
太太又咕哝了一声,用力睁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们,但没多久就把眼神移开了。她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她又睡着了。
“我们走吧,我太太要休息了……”我回头看宏澈。
他抱着鸭子,两脚并拢站着,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太太。
这就是我对于宏澈的最初印象,他方正的额头和圆圆的脸,他总是显得很愉快的脸上拢着一层不变的宁静,我喜欢他远胜于同龄孩子的那种镇定自若,甚至他旧旧的衣服,也显得那么整洁。
那也是我对于太太最后的印象。因为宏澈来后没几天,我的太太,我父亲的奶奶,我们家最年长的母亲,就去世了。
那真是一个很平凡的,很温暖的下午,我久不露面的父亲竟然也回到了老屋,爷爷在灵堂叩头,我记得殡葬乐师乒乒乓乓地站在一旁,喧闹不已。连佳慧一家人都回来参加太太的葬礼了。“太太是一个很和蔼的人,从你有记忆开始,她已经很老很老了。”佳慧的妈妈轻轻揽着我的肩膀。“佳慧爸爸小时候,她还经常给村子里的小孩买糖吃。她总爱给我们讲她住在以前的老房子的事儿,太太以前也是个被家里人宠爱的小姑娘,她那么长寿,现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
我想象太太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扎着两个小辫站在河岸,看着五月的河水泛起金光,成群的白鸭站在她的身边,她会听见河流不断流淌的哗哗声,飞鸟的振翅声,月亮升起的嗡嗡声,来往两岸船夫呼喝的声音,当然还有她的小伙伴喊她的声音:喂!出来跳皮筋啊——不对,太太裹了小脚的,怎么可能跳皮筋呢,我越想越糊涂,也不知道她小时候在玩什么。我脑中浮现出了宏澈,一个河边长大的孩子,远远地朝她挥手……当然,那不是宏澈……
“……这儿还是离河边还是太远了,后来修了公路,太太又嫌家离公路太近了。”佳慧的妈妈还在絮絮地说着,我意识到我又走神了。“她说这儿太吵了,住着累,后面精神也不如从前了。”
吵?我听到了一个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的词。太太也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很吵吗?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是单纯的不习惯车子的声音,还是……
我还来不及细想,就被周围的人推进去磕头了。
老屋没有了太太,变得空荡了许多;这个家没有了太太,也变得轻松了许多。这事儿真怪,虽然爷爷那天在葬礼上流了很多眼泪,如今他的脸上却显露出一种轻快的神色,干起农活,也显得更有力气了。
令我没想到的是,不久后的放学路上,我又见到了宏澈。他仍是穿着初见时的那一身衣服,轻快地从村子那边走来。看到他,我很高兴,我和班上同学都住得不近,之前每天放学就忙农活,现在和大家也玩不到一块儿了。“你来这儿干什么?”我兴奋地问他。
“是你啊!”宏澈笑眯眯地说。“我看这儿的鸭草长得很好,放学就顺路过来割一点。”
“你家那边不好吗?”我问他。随即意识到,我可没有不欢迎他的意思,赶忙又说:“我很高兴你来!”
“大河里的螺蛳不好摸,田鸡也少。”他和我并肩走着。“你们这儿蒲公英长得也好。”
我怀疑这只是宏澈的借口。因为接下来我跟他玩得很开心,并不是割鸭草或者是抓螺蛳一类的事儿。天渐渐黑了,我们才靠在稻草垛上,气喘吁吁地向对方道别。
“来我家吃饭吧。”我一再挽留他。
“不了,再晚,我妈要担心了。”他向我挥挥手。
“你以后能经常来跟我玩吗?”我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
“我会的!”宏澈露出洁白整齐的门牙,对我笑着。
农村的小孩儿,哪有长着这样一口整齐漂亮的牙齿的呢?宏澈的笑容看起来真切极了,我高兴地和他挥手告别
那段时间我们俩成了很好的朋友,下午他拎着桶来到我家后面的小溪,我们一起打好鸭草,抓好螺蛳,然后就到水塘里游泳,抓知了、摘莲蓬……闹到傍晚才结束。我小时候是个贪玩、贪吃又没心没肺的小孩,我对同伴缺乏体贴,对世界也毫不敏锐,竟然没有一次,想到要送宏澈回家。
太太去世后,我就几乎再没想过宏村的事了,原本对这个村子、对那条河的好奇,也全都被我甩在脑后。终于亲身去到大河,是佳慧的爸爸在那边组织修建的桥梁竣工了,把我们不少人都邀过去吃饭。大河真美呀,波浪宽阔,河水不知疲倦地向前奔流,水汽蔓延到很远的地方。我在席间想找找宏澈,却没有找到。过了几天跟他见面,我描述了那场宴席。“真不敢相信你一直住在那么美的地方呢。”我说:“怪不得我太太不喜欢我家……那天吃饭,你怎么不在呀?”
“我跟我妈出去了。”宏澈笑眯眯地说,“是吧,如果你住在宏村,也一定会喜欢的。”
“可惜我不能住去你家玩。”我躺在干草堆里,稻草被太阳晒得热热的,发出一股浓郁植物味道。我不由得把我至今都拥有襁褓里关于声音的记忆、能听到房子说话、但也只有在老屋内才能不受到噪音侵扰的事全部都告诉了宏澈。讲完以后,连我自己也愣住了,这种像玩笑一样的话,宏澈会相信吗?
“是真的,我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看着宏澈,涨红了脸。
“我信你。”宏澈看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他,他也仰身躺下:“因为这样的故事,我好像也听过一个。”
在他的话语间,我慢慢拼凑出这个故事:
宏澈家有一位女性长辈,出生在一个小乡绅家,一生下来就有神力。家里人都说,她出生的那天万里无云,日头移动得极其缓慢,四下里听不见一声鸟鸣,平时声嘶力竭的虫子也不叫了,万物好像屏气凝神,等待她的降生似的。而就在她被扯出母体的一刹那,世界又恢复了它的知觉,一切开始放声歌唱,比往常还要吵闹、喧哗上无数倍。好像被这样的变化吓到,那个婴儿随即在大人手里哇哇大哭起来。
女孩长到四五岁,开始懂事了。七月的一个中午,阳光毒辣,“双抢”新收的稻谷正热烘烘地堆在不远处的晒谷坪上。刚吃完午饭的女孩蹲在门外逮蜻蜓,但她突然站了起来,并久久地望着不远处的天空,随即跟父母说:
“雨!雨!”
她的父母并未把孩子的话放在心上,但没过几分钟,毫无预兆地,豆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暴”了!这是夏季午后常见的一种暴雨天气,雨从晴朗的天空快速落下,一阵乌云,几分钟之后,又会归于晴朗。但是正晒的稻谷可糟不住雨水,村里所有男女老少,能干活的,长工、家丁、家主,都扛着工具朝晒谷场飞奔而去。速度越快,能抢下的庄稼就越多。
那天回家后,女孩的母亲问她:“你可是猜到今天中午要下雨了吗?”
女孩点点头。
“是为什么呀?”
年幼的孩子眨了眨眼,看着天上,跟她的母亲说:
“云的声音。云要来了。”
所有人都在那一刻想起了她出生时的场景。婴儿的啼哭竟把世界搅动得狂躁不已,襁褓中的她用小小的、紧攥的拳头捂住自己的双耳,像徒手止息沸腾的汤锅。这一切,直到她从产婆那里被带回家,才归于平静。
从那以后,她养成了每天早晨都静静地在院子里站一会儿的习惯。她能听见风的走向,云的声音,自然万物把他们的秘密透露给她,而她只浅浅摘取一二。这个习惯,连最寒冷的,下着大雪的时节也不例外。母亲唤她进屋,她却摇摇头:
“在房子里,就听不见了。”
那几年,也许是因为幸运,也许是因为她真的能预测雨水的时节、大雪的踪迹,在她的预言下,她家连带着村子的庄稼收成都很好。她慢慢长大了,嫁给了附近一个跟她家世相近的人家最小的儿子。结婚后,她一直跟娘家人说她睡不好觉。家人一开始不以为然,说这孩子就是小时候被宠坏了。过了很久她却仍不断失眠,连家里也奇怪起来。
后来这两户地主都被打倒,财产和储粮给分走了,祖上传下来的漂亮的家具也全充了公。剩下的,只有为数不多几间空空的屋子。她丈夫家有兄弟三个,祖宅不够住,她干脆带着一家人又回到娘家的房子。就是她小时候住的地方。
“然后呢?”我的心砰砰直跳。
“就没有了呗。”宏澈笑呵呵地说。
“没有什么更厉害的事了吗?你之前还说她能预测天气呢,后来呢,她没有再用这个‘超能力’了吗?我刚才说我能听清很多声音,但我可没有这么厉害,天气的事,我从来没听到过……”我的问题连珠炮弹一样砸向宏澈。
“你没听李癫子说吗?天机不可泄露。说不定她老是向凡人透露老天的秘密,折寿呢!”
“李癫子”是我们这儿走街串巷的一个老神棍,据说早些年还干些帮人算命、跳大神的活计营生,现在是全被批成“封建迷信”,不给干了。他也就成天在外游荡,时不时说些浑话。村里人都说,他早“颠了”。
“他说的话你也信!”我搡了宏澈一把。“你说的这个长辈,叫什么名字?我家以前就在宏村,说不定我太太还是她朋友咧!”
宏澈笑眯眯的,不置可否:“我只知道她们都叫她‘小梅’。”
小梅啊!我太太也叫“五梅”呢。不过,奶奶的名字里也带个“芬”字,奶奶说,他们那一辈人取名无非就这样,带些花儿啊草儿的,重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宏澈站起来和我道别。“好像要下雨了,我得在下雨前跑回家才行。”
三、
我真的恨起宏澈来了。都怪我一时冲动答应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就不会下定决心来县城上这个重点高中,我可能会选一所职业学校,或者心一横,直接去镇上打工。但总之,无论哪个都好过我现在坐在这里受罪。我一闭眼就想起六月份我跟宏澈在水塘游泳时的场景,认识他几年,他个子都没怎么长,脸上也是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听说我不想报考我们县的重点,他好像被吓了一跳,紧接着表示坚决反对。我没看过他那么愤怒的样子,“关你什么事”话到嘴边硬是换成了“为什么?”宏澈嗫喏了半天,又是说,你总不能像老一辈那样,靠种地为生吧?又是说,你不想以后上大学去大城市看看吗?到时候,你就能赚好多好多的钱,把爷爷奶奶也接过去享福……
宏澈说的话,佳慧妈妈在那一年除夕的时候就跟我说过了。“你长大以后,总不能和爷爷奶奶一样还住在村里呀。”她看上去比从前沧桑了一些,但仍然是那么的温和,关切。“要好好学习,到时候去城里读高中,我还能连着你跟佳慧一块儿照顾。你们都长大了,一切要靠自己,但我给你们做点好吃的,添置点衣物还是没问题的……”
灶间的烟气升起来,我和佳慧坐着,等着年夜的饭菜热腾腾地摆上桌。她越发成了大姑娘,我倒有些不好意思跟她说话了,相顾无言,柴火噼噼啪啪的声音和屋外已经急不可耐地点起炮竹的人声交织在一起,异常喧哗,又异常安宁。其实我也知道,我是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老屋的,能在这里住到死的,恐怕也只有我爷爷奶奶了。生命是一种选择,还是一种偶然?我又想到宏澈给我讲的那个女孩了。她成了老奶奶以后还会预测天气吗?无论是否愿意,生命中总有无尽的云雨,要把它们牢牢攥紧在手中,还是随之来去?
窗外开始下雪了,我听见雪粒摩擦草叶的声音。
佳慧不断地挥着手,饭菜的雾气结在她的眼镜上。在饭桌上和大人一起聊了一会,我们俩才舒展开一些。爱看书的佳慧又增长了不少见识。如果可能的话,我也真想问问她,有没有见到过关于听觉很灵敏的人的故事?灵敏但没有任何作用的……
那晚,家人都睡下后,我又爬上房顶。冬季的天空,一切都更安静了。我想起我很小的时候看到过的一团一团的星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上的星星竟然变得这么少,这么孤单。这有点像我家前面的水沟,小时候我爷爷有空常会带着我在那儿钓小鱼玩,但现在已经钓不上来了。老屋似乎随着这一切衰老了不少,在我眼里,这几年的它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
我问老屋,我以后不住在这儿了,好吗?
良久,好像传来一声叹息。我竖起耳朵听着,却看见是一只猫贴着墙根跑过去,脚下传来踩雪的噗噗声。
年终于过完了,今年的雪竟然下得那么长,那么大,霜盖儿似的白色落在一切的头上,放眼望去,是多么圣洁,多么寂静呀。我从课本里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鸟叫“天鹅”,竟长得像雪一样,轻盈、洁白,优雅。无论是佳慧跟我说的,还是我自己在书里读到的,说我这样年龄的一个孩子,对外面的一切不好奇,都是假的。只是好奇与恐惧时时两头压制着我。“你的胆子比老鼠还小!”我想起佳慧不满意地嘟囔,接着她又抱歉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应该更勇敢一点,哪有那么可怕,你看,我不是过得很不错吗?”
我没有跟佳慧说过我的事,但我想她其实已经发现了,就如我现在也已经发现了一样。随着时间的增长,我对外界的恐惧已经由对声音的恐惧蔓延到了我对新事物的恐惧,对我所不熟悉的机器的恐惧,对不依靠节气而生活的习惯的恐惧。我该怎么办呢?
我明明对一切都没有答案,但还是不顾一切地报了县一中。我总忘不了宏澈在那个夏天临分别时跟我说的:你替我去看看,看看呀。我说你自己去。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替我去,才有意义。
所以我的报应很快就来了。高中离家太远,我不得不成为一个住宿生。从在那张不到一米的小床睡下的第一个晚上开始,我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五个男生的鼾声,翻身时床板的呻吟,偶尔自学到深夜的舍友的翻书声,宿管在外行走的声音,学校外汽车来往的声音,墙上的喇叭,时不时就无意义地“滋滋”一阵……我听得一清二楚。这些声音究竟想给我什么启示,或者说怎样的折磨?
浑浑噩噩间,我几乎怀疑这是老屋对我的第一个惩罚,是我毫不留情地抛他而去,连同屋里两个比从前更老更寂寞的、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我走之前,奶奶把许多零钱塞在一个小小的布的隔层里,想缝在我校服的里侧。我说哪有人把零钱袋缝在校服上的?再说了,去了城里,谁还用纸币付钱?……到了学校,一拉开我那个新买的,发亮的行李箱,奶奶旧旧的布袋子就夹在箱子中间。这种写到小说里都毫不起眼、无比老套的情节,硬生生地在我身上发生了,一时间让我战栗不止。我长大的过程,可以说既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但我不是石头生出来的,更不是狼养大的,是我家里的两个人,一棵一棵的水稻、一张一张的渔网、一枚一枚的鸡蛋鸭蛋,插出来的,编出来的,卖出来的。可是我就这样走了;走之前,他们还雀跃不已,觉得我要大有出息……
我是不会有出息了。晚上睡不着,白天学不好,我不应该高估自己的能力,更不该低估自己是多么地黏连于那养我长大、一刻没和我分开过的家乡。
所以放了寒假我不敢回家。宏澈让我去城里“替他看看”,他的任务我也没完成。学校一学期总有一两次社会实践和研学,我都没报名,把钱一分一分攒起来,周末给自己加两个荤菜。同学回来,吵嚷嚷地说昨天玩了什么,吃了什么,我时不时打哈哈两句,似乎都没人发现我昨天是不是在队列中。
对不起,宏澈。
但过年的时候我还是不得不回去了。爷爷奶奶一直在给我打电话。我跟他们说,我很好,不用担心,放假了,我想在宿舍多看一会儿书……可是哪有忙到不能回家过年的高中生呢?
踏进老屋的门槛,耳膜瞬间“轰”地一声。让我痛苦了整整半年的嘈杂,再一次消失了。
正在帮爷爷奶奶生灶的佳慧妈妈第一个看到了我,她大叫了一声。
“这孩子,上半年学,怎么给自己弄得这样憔悴了!”
我想我的脸上一定毫无血色,两个乌青的眼袋挂在眼下,整个人像一根竹竿插在地上。
后面发生的事我记不清了,我只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就像母亲的手臂轻轻环绕着我……世界,在很长时间里混沌不堪,直到我躺在襁褓里,看见老屋的房梁……
与此同时,佳慧妈妈看见一个好像没有骨头的人,贴着墙根,从上而下地滑溜下去,直到瘫倒在地。
再睁眼时,家里人惊惧地围在我身边,我听到奶奶一直在说“这怎么搞的?这怎么搞的?”我很想跟她说我没事,她把双手在那条旧旧的红格子的围裙上擦了又擦,我感觉她的嘴唇在颤抖。佳慧妈妈握着我的手:
“你多久没睡觉了?你没学那些坏孩子吧?你在学校里通宵了?”
我好想对着这一屋子的人嚎啕大哭,我特别想说,我不上学了,我就要在这里躺着一直躺到死。为什么要逼我做我不擅长的事?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但是迎上他们的目光,我看着佳慧妈妈的脸,只吐出几个字:
“我一直失眠。”
我爷爷奶奶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医院有“成人精神科”这个科室。是佳慧妈妈带我去的。根据她判断,我肯定是因为上高中压力太大,患了“焦虑”、“抑郁”这类的病症。“小事情,去医院看看肯定能好。”她是这么跟爷爷奶奶说的,但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却有些严肃。我知道高中也设有宣泄室和心理老师,我跟佳慧妈妈说,我可以开学去试试。她却说:“看病拖什么拖?你现在就跟我去。”
其实我心里觉得我绝不可能是得了精神病,不想佳慧妈妈给我花这个冤枉钱,但我不敢把耳朵的事告诉她,所以很遗憾,我只能坐在这间白花花的屋子里任医生宰割。从小到大我没有正经去过几次医院,我身体好,有事也在村头的卫生中心扛了。镇上的医院,嘈杂,忙忙碌碌,年轻和年老的人交织在一起,我想起从河里捞起渔网时,有大小银色的鱼极用力地蹦跳。
问诊,填表单,再问诊。我被这一层长长的走廊绕迷糊了,正在偷听屋外病人说话。有人说吃了药,做了心理咨询,感觉轻松不少……我很想问问他吃了什么药,我也去买点,可能纠缠我至今的问题就好了。
坐在我对面的医生推了推眼镜,很温和地跟我们说:
“小孩子没问题呀。量表的数据也能看出来他还算健康,你们家长不要太焦虑了。至于失眠,可以再去看看呼吸科或者中医。”
我很抱歉地看着佳慧妈妈,耸了耸肩膀,好像在说,你看,我说了没事。
佳慧妈妈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也有些迷惑了。她又跟医生说:“这孩子从高中才出现这种情况的,你看,会不会只是学习压力太大了?”
“阿姨,我没事儿。”我涨红了脸,想赶紧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问诊。我想起了宏澈,以前我跟他游泳、爬树,在村子里疯跑,晚上一沾床就睡着。“可能是我没适应高中生活吧,以前在村子里上初中,下学总和宏澈在外面玩儿,晚上不是很快就睡着了吗……我……”
佳慧妈妈看我的眼神变得奇怪了起来。“宏澈是谁?”她紧张地问。
他们这些大人好奇怪!我看着她,啼笑皆非。我跟宏澈在村里上蹿下跳,虽说佳慧她们回老家少,但总不可能一次都没见过!我说,宏澈是宏村的那个男生,跟我同级,我们俩一直在一块儿。我说,他长得虎头虎脑,大眼睛,总是穿一身形制很旧的衣服。我说七月份的时候填志愿,我本来不想接着念高中了,是宏澈非说好……
“您也听见了。”佳慧妈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对着医生大吼。她紧接着转而面对我,一把抓住我的肩膀,那一个身形瘦小的女性竟然爆发出如此大的力量,掐得我生疼:
“宏村哪有和你一届的叫宏澈的男学生?你初中放学一直独来独往的,你爷爷奶奶,还有村里的,哪个不知道?他们当时还怕你不合群,我们都说算了,小孩子高兴就行……”
她脸上露出极绝望的神情,身子也慢慢矮下去,好像全部的力气,全部的情绪都在刚才那一下的爆发里竭尽了。
但此时此刻比她震动更大的是我才对,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在乱说什么呀?宏澈,一个活生生的男孩,难道他们都看不见吗?我感觉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过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这正是愤怒的感觉。我大声反驳:
“你在说什么呀?我都认识他三四年了。我太太去世之前,他还来过我们家呢!我太太看到他了!她绝对看到了!当时……”
我就这样跟她面对面对峙着,像只被乱棍逼到绝境的兽。
佳慧妈妈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她勉强支撑着自己,看着我,说:“你不记得大桥建成的那一年,我们在宏村张罗了一席饭?你叔叔特地挑了个好日子,那一天,全村的每一家,哪怕没空的,每一家都派了一个代表来庆祝。你看到他了吗?你看到他的家人了没?”
我脑子里面嗡嗡地响。这不可能。难道是我疯了?难道说我总是觉得吵也好、我听到老屋说话也好、我记得我出生时的声音也好,还有宏澈……难道我早就疯了?
我很想跟佳慧妈妈说,我们去宏村找一找就知道了对吗?可是我发不出声音。那个医生手足无措地看着我们,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庸医!”佳慧妈妈说。他震惊地把身子向后靠了靠:“这位家长,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盯着手上那叠量表看了又看,又盯着我看了又看。“误会,这一定是误会!……”
我磕磕绊绊地被佳慧妈妈拽回家了。因为从测试上看不出我有什么毛病,医生拒绝给我开出任何药物。一路上佳慧妈妈坐在我身边,不时地擦着眼泪。这个可怜又可爱的女人,她大概觉得我早已疯了吧。
她跟我说:这件事先不要告诉爷爷奶奶,等过两天,我再带你去市里的医院看。
我看着她长了皱纹的,满面愁容,好像母亲般的一张脸。我一直说我记性很好,但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有一件被我忘记了的事,我小时候过年溜上屋顶和老屋说话,当晚就受了凉,高烧不退。我爷爷奶奶翻箱倒柜找出一粒土药给我吃下,她知道了,一直说:“娃娃生病了,一定要送医院!”
但我已经不想再见她,没过两天,我就瞒着所有人起了个大早,回到学校去了。
离开前我没忘记去宏村。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去宏村,去那个孕育了我的祖辈的地方;我想到太太。不再年轻的她和两个儿子全身泅在水中,洪水浑浊而湍急,贵重的东西被拴在腰上,孩子们被放在木桶木盆里,一群人在无边的水上漂流。五十多年后,我逆流而上,寻找她的土地,想得到她的指引。
然而这是一趟无功的行程。我挨家挨户地去看、去问,我不愿意放弃,从村头走到村尾,村尾走到村头,但这里从来都没有一个叫宏澈的人,从来都没有。
四、
近乡情更怯,我不知道回家的路什么时候变了这么多。新的公交线路开通,原本曲里拐弯的转车现在竟然改为一辆长途。建筑开始变得稀疏,可以看到远处近处人家一户一户的小院,路边的电线杆斜斜地立着,如果仔细定睛,会发现连麻雀飞过的速度都比城里更快了起来。
我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自从两年前发生了那样奇怪的事以后,我就开始逃避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我无法解释,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疯了,干脆就不见,不想,这样一来,许多从前的事逐渐变得模糊难辨。我偷偷买安眠类的药物,一切四,睡不着的时候吃一粒,就这样捱过来。时间一长,这个世界竟然愈发正常,我已经快忘了从前被嗡嗡的骚动包围的感觉——不,其实严格来说,还有没能忘了的,譬如我初见宏澈的那个下午,仍常常出现在意识苏醒的时刻。长长的田埂上,他轻快地迎我走来,整个世界虚化成一片碧绿的影子。如果那只是个很真实的梦,那现实和梦的边界,又在哪里?
高考完以后我没再吃药,心想着总算回家,大概可以安睡了。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只打成一个很小的包,就坐上了回程的汽车。不知道是不是精神放松下来的原因,一路上听见的声音竟逐渐清晰了;至于有没有回到小时候的水准,也不记得了。
之所以如此着急回去,一方面是真的想念,另一方面,老家即将面临拆迁。听说家前家后的田野都被改造成了荷塘,附近开起了农家乐;我爷爷奶奶还在犹豫要不要搬到镇上。我希望他们同意,还能跟着街坊邻居继续住在一块儿。
万千思绪间,车子很快就到站。一下车,首先看到的就是成片的荷塘,巨大的荷叶从田野里撑起来,花骨朵艳艳地点缀其间,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水生植物的味道。就是在这一条田埂上,我从孩童走到十五岁;宏澈,正从那一头轻快地向我而来,所有的稻谷,都在记忆里绿成一片拥挤的背景。我大步走起来,然后又改成狂奔,只想早点踏进老屋的门,回到它的怀抱。远远地,先是看到了老屋黑瓦砌的房顶,随着距离缩短,站满白鸭的水塘,我爷爷堆在家门下的柴堆,门外那棵曲里拐弯的柿子树,夏天和远近绿色融为一体,一切都映入眼帘。
我大步跨进门槛,抬头看着老屋的房梁,屋顶从中向两边延伸,好像人的胸膛。
一秒,两秒。什么都没有发生。
洪水一样的,蝉和纺织娘金属碰撞一样闪光的声音还在,池塘躁动不安的声音还在;但不远处汽车的声音也还在,连带左邻右舍在前门聊天的声音,仍然都是那么嘹亮。老屋,不再庇佑我了。
我呆呆地站在门口,怅然若失。
为什么会这样呢?世界庄严而寂静。遮在头上的这片屋檐,曾有一个小小的我,常坐在上面看天;有一回过年放孔明灯,差点把整个屋子都点着。望向老屋上方的天空,我听过一个故事,里面的女孩,也是这样长久地望着……
不知为何,我低低地喊了一声:
“太太。”
“哎!”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传来。
我一抬头,竟看见了“李癫子”,正嬉皮笑脸地站在我家门外的土路上。他比从前看着更“颠”了,蓬头垢面,鼻涕糊了一脸,袖子里一对铃铛咣当咣当地响,走起路来,双手不协调地晃动着。一直以来他都四处乞钱过活,村里人看到他,嫌他可怜,就拿些零钱给他。我虽气愤,但谁要与疯子较真?正准备给他掏钱,他手一挥拦住了我,指着我就嚷起来:
“梁小暑,我知道你!你是五梅家的小孩,是不是?五十年前,她老人家的房子就是村里最漂亮的,你家的房子也好,冬暖夏凉,哈哈……”他看着我,嘻嘻笑着,两颗参差不齐的门牙难看地露在外面。“早些年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你家老太太能听到房子说话,你知道吗?她差点被当成疯子……”他忽地靠近我,乱七八糟的头发、眉毛、胡子碰到我的脸,嘴里传来一股难闻的酒臭,冲得我浑身一激灵。他压低声音说:
“但我一直觉得这是真的。你小子有没有遗传到这本事啊?告诉我,告诉我吧?”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个疯子!
“传说,被人精心照料、爱护过老房子,如果担心主人家,就会变成人的样子去找他们。”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去,似乎已经喝得烂醉,如蓬草一般,在路上滴溜溜地打转。“你见过没有啊,梁小暑?哈哈!”
他随即目不斜视地走开。
被他身上的馊味熏得直犯恶心,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老乞丐!神经病!”
但从前的一幕幕,为何滔滔不绝地重现在我眼前?波光粼粼的无边的大河,五月里青蛙乱蹦的田野,脚上拴着红绳的白鸭。初中毕业填志愿的那个夏天,怎么能那么热啊?
没爹没妈的东西!你怎么敢讲我家老人的闲话?
我感觉我的眼泪流下来。
这个疯子,他懂什么!
乡间黄昏的晚霞正以极快的速度烧红整片天空,烧红荷塘,烧红李癫子,烧红老屋,烧红我。我的心狂跳个不停,一团火,在我胸膛里熊熊燃烧。很多年前,有一个女孩,当夕阳的红色爬上她的双颊,她就知道明朝的晴雨;而什么才是我们活在这片田野的勇气?大河映衬着她,年岁映衬着她,她挽起被晨风吹起的头发,高举双臂,转身朝河流的相反方向走去。此刻她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我想,我今后的人生将不再有任何宁静的日子。
很抱歉,讲到这里才告诉大家我的名字。
真实姓名:夏沁荷
联系地址:上海市闵行区畹町路99弄22号502室
就读:广西师范大学 汉语言文学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