订婚宴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Pluto指间新戴上的戒指,泛着冷硬的光。母亲递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下午在信箱里看到的,没有寄件人。”信封上,一枚邮戳像一道模糊的疤痕,烙着半个月前的日期。然而,真正让她呼吸一滞的,是收件人栏那里,用笔写下的:“AMOR 亲启”。AMOR…… 这个单词似乎很熟悉。
书房里,她用裁纸刀小心地划开封口。信纸粗糙,字迹是他一贯用力而工整的笔迹:
「Pluto,展信安。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在某个海拔四千米的垭口跟石头打交道呢。这里煮泡面都要半小时,正好适合写些不会馊掉的话。听说你要订婚了,我这实在找不到礼物店,随信寄了颗石头,随意你设计成喜欢的样式吧。」
信的末尾,墨迹在这里显得格外深重:
「希望你以后拥有所有的幸福和最好的事物,去做任何让你开心的事。倘若有一天你的平衡真的被打破,我也恳请你一定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拯救你自己、爱自己。」
这行字像根针,刺破平静,也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撞开记忆的锁。她想起来大学时演讲比赛前空教室里他陪伴的目光,备考深夜书桌上温热的雪梨汤,申请助学金时抽屉里仔细标注的文件袋。他从未替她走过路,只是在她踉跄时递来手杖。此刻信里那句“救你自己于水火”,原来他早已用那些年的沉默,手把手教过她了。
她下意识地拿起手机,拨出那个尘封的号码。听筒里无人接听的、长而空的提示音一遍遍敲打着寂静。信息也如同雪花落入深谷,不见回响。她辗转确认:Charles半年前随队去了那片地区。失联的静默催生了不安,她想起半个多月前那里因雪崩导致人员失联的新闻——时间就在他写下信的三天后。
心慌变成了实质的下坠感。指尖的订婚戒指硌得生疼,仿佛在提醒她另一种人生的虚妄。Pluto摘下戒指,与那颗随信寄来的红宝石原石并置在桌上,一个冰冷,一个滚烫。AMOR……她再次念出这个单词,记忆被拉回到毕业时的那个傍晚。Charles在校门口的榕树下递给她一本《小王子》。“要去南方了”他的语气平常“这本书,或许你会喜欢。”
Pluto突然想到了什么,从书柜上找到那本小王子。她翻动书页,里面依旧夹着一张对折的稿纸。那是一首《To Roma With Love》的诗。
“我发现,很多感动与美丽,
其实就是回归一种'纯净的本质'
静候在马古特街的一盏灯火下,
站在台伯河的桥那头,等你回来。
诗的最后写着:“夜幕、归来、晚安。”
她曾问过他为何要写罗马这座城市,而他只是笑笑,没有作答。她的指尖停顿在“ROMA”这个词上。忽然间,一个迟到了太久的闪电般的念头击中了她——ROMA,倒过来,是AMOR。AMOR……爱。
直到此刻,那封写着“AMOR亲启”的信,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当年那个潜藏的告白。诗里是永恒的等待,信里却是决绝的放手。她忽然明白了,有些等待,必须由她主动去终结。Pluto婚约在寂静中无限期的延迟了。她带着书和诗稿,踏上了西行的列车。
列车穿行在群山中,窗外的绿色渐次褪去,代之以裸露的岩层和远处终年不化的雪线。黄昏正将云层染成灰紫色,救援指挥部的临时板房里,工作人员核实了信息,疲惫地指了指墙上那张已被标记得密密麻麻的区域图“幸存者都安置在县城医院了,我们还在努力,争取...”后面的话Pluto已经听不见了,县里的医院她已经去过,那里没有他。她长久地站在那张地图前,图上蜿蜒的等高线,像极了命运曲折的掌纹。
Pluto留在了雪山脚下那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起初,高原反应让她每个清晨都在钝痛中醒来,干燥的空气撕裂着她的唇瓣与过往娇惯的生活。她学着村民的样子,生起牛粪炉,在呛人的烟火中眯着眼,等待一壶水烧开。她不再是那个捧着精致咖啡杯的Pluto,她的双手开始触碰泥土、煤块和冰凉的溪水。
她从村民零散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回忆里,一点点拼凑着Charles在此地的痕迹。他们说起他如何在闲暇时帮大家一起开挖水渠,如何在收工后去村小教室,用有限的几支粉笔教孩子们认字、看最简单的图。她从村民的指引中,找到他常往返的那条山路,在村后那片他可能无数次歇脚、视野开阔的山坡上迎风站立,感受着那种比她所知更为厚重、更为沉默的生命质地。她开始理解,他信中所说的“跟石头打交道”,不是诗意的远行,而是将生命重量沉入大地。
她来到了那个村小。起初,孩子们怯生生的眼神让她无措。她只有一本《小王子》和一张泛黄的诗稿。她最终没有给孩子们念那些他们听不懂的句子,而是将诗稿仔细地夹回书里,藏进了高原的风中。她开始教他们认识脚下的植物和头顶的云,告诉他们,风有方向,雪有重量,等待有形状。在孩子们逐渐亮起的眼眸里,在那一声声生涩的“Pluto老师”的呼唤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那颗自都市带来的、悬浮不安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可以落地的引力。
时光在山谷中静静流淌,像融化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滋养着土地。几年间,一个小小的志愿团队如溪流汇入,默默延续着他的工作。几年后的一个春日,Pluto去邻镇中学参加教学交流会。她借宿在一个叫卓玛的学生家中,在酥油茶的热气氤氲中,墙上贴的几张照片让她的动作骤然停滞。一张照片上一个男人侧身修理着拖拉机,只是一个模糊的、被阳光晒得黝黑的侧影,但那微倾的、专注的轮廓,像一根极细的针,精准地刺入她记忆中最柔软的部分。“这是巴桑哥哥”卓玛的声音清脆,“阿爸是在山上救了他的,当时巴桑哥哥受了很重的伤,捡回了一条命,刚醒来的时候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多事都记不得了。阿爸就让他留下帮忙放牧。”远方传来了清脆而富有节奏的马蹄声,踏在春日解冻的草地上,闷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生命力。“是巴桑哥哥回来了!”卓玛欢快地跑了出去。
夕阳低垂,将雪峰染成玫瑰金。草坡的天际线上,一个骑手的身影脱离牛群,策马奔来。距离将面容溶解在逆光里,只留下一个越来越近的轮廓。马蹄声急促,踏在心跳的节拍上。身影在视野中逐渐放大,逆光将一切都模糊成温暖的光晕,唯有那策马而来的姿态,成了她眼中唯一的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