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徽州,总是先被一场雨轻轻打开。雨珠从黛瓦檐口垂落,叮咚在青石板上,像谁在乐谱上点了几粒清音。雾从新安江背后翻来,淡得能看见它的纤维,一层层裹住白墙黑瓦,也裹住了行人肩上的岁月。我撑伞穿过一条窄巷,抚过斑驳门钉,木香、苔气与松烟的余温,一同在鼻翼间缓缓铺开……
最先入眼的,是一方水。宏村的月沼像一面古镜,安安静静地托住倒影:马头墙层层叠叠,木窗花格密密匝匝,家家门口都有一汪清浅的渠水,拐过门槛,绕到灶间,再回到巷口。祖先把村落化成了一头温顺的牛,南湖是它的腹,月沼是它的心。水以自己的方法记忆着:过门的脚步、孩童的笑声、年年的社火、场场的嫁娶。风一来,心便漾出细纹;风一止,旧事重新沉底……
午后走到屯溪渔梁坝。石坝横卧江上,像一只手掌,轻轻摁住了新安江的脉搏。曾经千帆泊此,如今只剩几只小舟靠岸,船篷漆黑,黄狗在岸边打盹。老街一线铺开,徽墨铺、字纸铺、茶行、油坊仍以旧名相称。一个百年墨号的门楣下,老人正把一枚墨锭拿给我看。墨面乌亮,光却不刺目,细看有龙纹盘绕,纹理是用刀一点一点“养”出来的。他说胡开文的“松烟”“油烟”,一粒烟也是时间养出来的。好墨入水,与砚石相和,才知道黑里有清、黯里有光。我把墨轻嗅,竟闻到微微甜香,似灯花熄灭后的那点温热……
砚则在另一处。歙县龙尾山脚,一方老砚静卧玻璃柜里,紫中带青,石眼如星。匠人说砚不可急,水要养,墨要慢。砚面细若肌理,手指一拂,像抚过久别的额头。宣纸来自泾县小岭村,竹帘起落,纤维舒展,一张纸在水里诞生,在风里成长。抬纸的瞬间,阳光透过纸的内部,万千纤丝如晨雾里浮动的蛛网,柔韧、轻灵、耐久。纸与墨一相逢,便成了中国人的第二层皮肤,把心事披上身,行走千年不褪色……
在棠樾的牌坊群下停步。石坊高矗,有忠义、节孝、廉介……字字沉重,像一枚枚以石为骨的家训。风穿过坊间,带出旗袍碎步的声响,也带出木雕、砖雕、石雕叠合的影子:一只起翅的凤凰,半幅山水,几朵牡丹,时间在雕刀下被反复翻阅。人们爱说徽商的精明,我却更记得他们在家庙里点灯的样子,灯焰小小,照见祖谱的金线,也照见一张张认真生活的脸。经商与持家,出海与归乡,他们懂得在日常里供奉永恒……
黄昏过桃花潭,李白的名帖在此已太久,风把“桃花潭水深千尺”的回声送到岸边。水色浓,天色暮,一个小孩从桥上跳下去,溅起一朵白花,笑声在水上翻滚。岸石有青苔,残留几丁点旧年香火的味道。我忽然觉得,把名句留在这里是一桩合适的事。因为水能把句子养活,句子也能把水养亮;两者相依为命,如同人的命与地方的命交缠不清……
夜,来得很慢。月从马头墙一角升起,照出屋里书声。几个孩子在油灯下读《声律启蒙》,妈妈在一旁改衣,大人们说着秋收与出门的生计。我在窗外立了一刻,听到了纸被翻动的声音,薄薄一页,带着季节的温度。有人把茶盏推给我,汤色清亮,苦里有花。茶烟、墨香、灯影、书声,像四条素线,被晚风拧到一起,织出一小截可以安睡的夜……
走过一座祠堂,门联写着:“三雕三味三百载,半卷半窗半生缘。”我相信写联的人是真的明白“缘”为何物:不是巨浪滔天的遇见,而是小处不倦的照看。照看柴米,也照看字帖;照看祖坟,也照看孩童的读书声。徽州人用器物保存时间,用手艺取信于天。我们习惯在宏大中寻找意义,而这里把意义埋在细小里,埋在木榫的咬合,埋在墨线的起伏,埋在一张纸被风吹动时几乎听不见的颤音……
回到客栈,窗外仍有细雨。案上摊着宣纸,我试着磨墨。水在砚里绕了几圈,黑愈见其清,像把一段不肯沉默的往事磨出了轮廓。写下几个字,先是生疏,继而放松,笔走处,纸面微微起伏。我忽然明白→书写并非只是“写”,也是一种安顿:让手与心达成一场讲和,让浮躁在黑与白之间慢慢沉底。写完,抬眼,灯下的纸像一口静静的井,我看见自己的脸,也看见背后的山河……
有人问,徽州的美究竟是什么?我想,它并不在一两处名景,也不在一两段故事。它在“慢”。慢到能看见光从瓦缝里爬进来,慢到能听见墨在砚里开花,慢到一张纸需要四季来养,一句话需要一辈子来对。慢下来,才知道“家”的轮廓,知道自己如何和祖先握手,如何与未来相认……
离开时,雨终于停了。巷口的匠人把门板合上,门环轻撞,像在给今日画一个句号。我回头,看见屋脊上的吻兽与云对望,河道里有一只小舟松开缆绳,顺水而去。新安江把它带向更远的地方,就像纸和墨,把我们的心带向更深的里面……
世事匆匆,而一纸一墨一盏茶的世界,仍在温柔地运转。等到某日奔走疲惫,再回到这山这水,摊开纸,把一句话写得端正些,把一盏茶喝得缓慢些。你会发现,所谓归途,并不总指向远方,它常常藏在手心的纹理里,藏在你把日子写得不慌不忙的那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