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盛夏,让人有一种窒息感,仿佛把火放进了潮湿的抽屉,合上,再闷一次,雨一阵阵下,热一层层起。于是,对岭南的秋,就不再只是皮肤向清凉求情,而更像是一场久别重逢的安抚——风把体内的闷抽走,换上了让呼吸更顺畅的颜色……
岭南的八月,常常被台风擦肩之后的晴洗一遍。云团收拢,远景渐渐清了一些:当北岭山的线条从雾里站直,西江把光亮摊开,宛如一张无比巨大且安静下来的银箔。鼎湖山石泉的凉意沿岩缝往外渗,七星岩的倒影把城与山对折成对开的扇面。空中的湿度仍在,可它此刻像一层薄纱,不再黏滞,反倒给世界添了点柔软感……
站在这块水网织起的大地里,我总会生出一种恍惚——到底是秋风学会了体贴,还是人心到秋天就更容易与万物相通?时间也仿佛被风托住,在八月与九月的缝合处,肯停一停。古人懂这个节奏,张九龄在曲江望月之前,先要把“海上生明月”的透明铺好;自然的转换被织进时间的经纬,一句“天涯共此时”,就不再只是抒情,而成了文明的脉息……
端州与高要一河两岸,入夜后的西江像被捣碎的水银。阅江桥的霓虹变幻着花样,江风顺着桥面穿街而过,带着藕粉与桂花的甜。有人在骑楼下推门,门轴轻响,与木鱼书从巷口飘来的一声低击正好叠上。我把手按在一棵老白玉兰树的气根上,粗糙里藏着慢稳的脉,像是城的心跳。头顶的月不是北地那种干脆的清冷,它有潮水的温度,慢慢地,一点点把江面揉亮……
岭南的秋,没有“萧瑟”两个字的执拗,它更像复调:丰饶与收敛同声演绎,每个段落都不抢占。潮汕的夜,凤凰单丛在小炉上滚,壶口一开,兰香直上额头;惠州的月从西湖里升起来,苏轼当年的一句“日啖荔枝三百颗”,被秋风吹得更俏皮;端州的石刻在旧城墙上沉默,端溪的纹理里浸着千年的古韵,端砚的紫在灯下暗暗泛光;清晨的茶楼里,虾饺薄得像一层月光,艇仔粥冒着轻响,老先生把报纸折成三分之一,眼镜下的目光一横,仿佛把世界也折成了三分之一,留两分给风月,一分给家常……
如果说中原的“悲秋”多半是直面枯黄的诚实,那么岭南的秋更像把悲伤放进茶盏,先焯一焯,再慢慢啜。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我在西江边也会听见,只是树叶没有那么响,响的是江水绕过石墩时的低语;辛弃疾说过:“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我理解那种心口一沉的瞬间,可岭南的风总会从另一侧把落下的东西托起一点,像母亲把小孩重心轻轻扶住,不让他摔跤……
岭南的历史气味在秋里也更好闻。韩愈在潮州祭鳄,先救人再治鳄鱼;张九龄在曲江举头,替天下人把月亮辨清;康梁在羊城翻新风气,黄遵宪在梅州写出开眼看世界的名著;更远些,南越王的墓把海上丝路的回声放在你眼前。你会明白,所谓“岭南”,从来不是边角;它是潮水伸进大陆的一只手,进退之间,握住了来处,也接住了去向……
人总得在某个季节里与自己和解。中秋之前,我经常骑电动独轮车到岩前村的水边坐一坐。水鸟从低空掠过,翅尖把水面划开一条窄窄的亮痕,立刻又合上。老人推着小车,车里有刚出锅的裹蒸粽,冬叶的清香往外冒,绿豆和糯米彼此靠着取暖。我知道这味道更像端午,可广东的四季让食物的时间变得宽容,想念与记忆随时可以上桌。这世道越滚越快,你就越能体会到,一只慢火的粽子也是抵抗的一种方式:香味需要时间,安稳也是……
重阳时节,鼎湖山的人明显多起来。孩子们追着菊花的影子跑,老人在山风里把衣襟拉紧。有人带了端砚与粤路纸,在山腰的石台上写字——墨在这湿润并带着负离子的空气里铺得均匀,纸把水汽含得稳。老坑的石性,宽厚而细腻,像岭南人的脾性;四会出品的书画纸叫粤路纸,它把纤维抄成温顺的经纬,像水乡把巷子织成曲折的安放之所。写完,吹一吹,字在秋风里站定,不乖不闪,像是刚学会直立行走的心事……
我也曾年轻,觉得生活就该轰鸣,刀光剑影才算“过”。行到此处,才懂得岭南人那句不疾不徐的好:早茶可以从天光聊到近午,生意可以把脸红留给夜晚,难处可以拿茶水压一压再说。不是不痛,是学会了不让痛把桌面掀翻。秋天教人的大概就是——风往哪边吹,你不能决定;但把椅子往风里挪进一尺,或从风里挪出一尺,你是可以做到的……
我依旧会想起杜甫在秋天的孤绝,辛弃疾在秋天的慨叹。可在岭南,这些情绪往往被一种细小而稳定的东西驯服:一盏灯、一杯茶、一句粤曲开腔前的清喉……它们合起来告诉你:摇落也未必就是辛弃疾口中所描述的剧终,落地的种子把秋天翻过来,又是春……
所以,即便暑热未退、台风还在海面上打旋,生活里那些执拗的烦忧总在不设防的夜里出没——只要你仍愿意听江风穿过桥拱的声音,仍愿意在骑楼的阴影里认出一盏黄昏的形状,仍愿意固执地守住几样不会过时的东西——一壶滚水,一方端砚,一张粤路纸,一句说给自己听的实话……
那么,在这四时更迭、江海互答的天理里,你终会与自己会面,与救赎相逢……愿那一天,正值岭南的好秋:海上生明月,城中起清风;白鹭从星湖各个湖心岛的树枝上起落,西江把灯火和月色一起端稳。我们坐下来,不急不缓,给生活续一盏水,把心放进杯里,看它慢慢地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