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初接触网络,像撞见一场午夜烟火:突兀,耀眼,转瞬即逝。在网吧的昏暗角落,我和朋友挤在闪烁的屏幕前,敲下匿名情诗,互换偷来的笑话。聊天室的对话像海上的灯塔,召来少年的梦。那时的网络有边界,能听见人的呼吸,羞涩而好奇,像孩子用放大镜看世界的每一道裂纹……
后来,屏幕越来越明亮,光也越发温柔,它学会了讨好人心。推送像春风渐暖的河流,悄无声息地改道,带来我们能吞下的快乐:一张宠物的可爱表情、一句名人的金句、一个被包装过的意见,重复且温柔,磨平了锋芒。我们在光里游走,不再揣测其源头,不再追问其为何存在。问与答之间,一条巨大的利益链悄然搭起,把我们的注意力当作最值钱的货物……
记得二十岁那年,我在凌晨看着自己被点赞的文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那满足感像糖,立刻被胃吸收,化为一种即时的愉悦。朋友告别式般的短信、旧日情人的模糊头像、陌生人发来的赞许——这一切都被压成了可以随手取用的滋味。我以为自己掌握了世界:只要发出一点什么,便可博得回声;只要回声足够热烈,便证明我还在这里,未曾被时间吞没……
时间慢慢把锋芒削成温顺的刀。我发现,我们渐渐学会了用简短来替代深刻,用表情包来替代情绪的重负。我们把完整的思想切割成片段,像把一幅画切成拼图,丢给算法去重组,最后拼出一个人人都能看懂的图像,沒有裂隙,也没有血色。社交软件教会我们两件事:如何广而浅地拥有人,又如何少而深地失去自己……
再后来,我在一次长途火车上,看到窗外的夜色像被抛光的铜,反射出车厢内人的脸。那时我意识到,光亮已经不是灯塔,而是温室的玻璃。我们把自己锁在温暖而透明的房间,外面的风冷得刺骨,但我们连窗都不愿打开。你问我是否害怕?我想说的是,害怕并不显眼。它藏在滑动屏幕时的指尖,在收起未读消息的那一刻,在习惯性地刷新页面却找不到新意的空虚里……
城市的夜变得很安静,安静得像灰烬。酒吧里仍有人高歌,地铁上仍然有人低头,但那歌声与低头不再是反叛或沉思,它们是功能性的呼吸。我们在屏幕投射的光下取暖,却忘了如何点燃自身的火。颓废不再激进,成为了一种舒适的依赖——你可整夜刷视频,醒来仍有人和你聊梦,但没有任何人愿意陪你守住真正的孤独……
有人说,网络带走的是空白,填补的是缺口;也有人说,网络让世界更小,连接更广。我不全然否认,也不全然赞同。更确切地说,网络让我们的错失变得可见,但把补救变成了一种消费:买一条信息、买一份热度、买一次暂时的被理解。我们在虚拟的市集里漂泊,购物车里装的不是物品,而是被确认的焦虑与期待……
我开始试图退后一步,看清这场变迁的轨迹。试图用笔写下无推送的文字,试图与朋友面对面谈论无关风月的琐碎。那样的谈话缓慢而笨拙,像旧时的手工,耗时却能留下纹理。有人听懂,有人离开,但每当夜深人静,我会把那种被倾听的感觉捧在掌心,它如同一株容易枯萎的草,需要频繁的关照……
城市在变,人在变化。我们不再是单纯的接受者,也不是完全的创造者。像被钩在鱼线上既痛且甜,我们在光里学会了表演,却忘记了如何沉默。可沉默并非消极,有时它是抵抗的姿态,是重新考据自我的一场小小革命。真正的抵达,不是把世界装入掌心,而是在掌心之外仍能保有热度……
我不想把一切定性为坏或好。时代的车轮碾过我们脚边的落叶,也带来便利与机遇。只是,光亮若能提醒我们,不要仅仅成为被照亮的影子就好。请在被光拥抱的瞬间,也学会把眼睛转向那些未被点赞的角落:老屋檐下孩子的笑声、街角小店里老人手中抖动的茶杯、午夜归人的衣襟上未干的雨水。那里有生活未经打磨的原样,那里也有我们尚未用光点亮的温度……
于是我学会了偶尔关掉屏幕,学会在没有回声的屋子里读书,学会与朋友约在没有Wi-Fi的小店,听他们讲没有截屏的梦。那种回归像是把旧时的茶叶重新泡开,尽管苦涩,却有鲜活的香气在舌尖徘徊……
我不再期待灯塔照亮全部航道,我只想在每一个夜里,做一盏小灯:不为全城,也不为全网,只为那些愿意在同一片黑暗里看见彼此的人。光可以很美,但若光能教会我们彼此的温柔与守望,那么它就不再是温室的玻璃,而是通向更深处的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