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稀释的故乡

一、光

母亲的目光

曾是故乡唯一的色温

像清晨第一缕阳光

穿过土屋的窗棂

把米粒和她的皱纹

镀上一层饱满的暖黄……

后来我带着这束光

闯进城市的霓虹

这里的光是冷的，是白的

是商场里永不落幕的白昼

是深夜手机屏幕上

不带温度的蓝色回响……

我开始习惯

用一种更高效的方式生活

眼神也渐渐变得锐利

甚至分不清

哪一道流光

曾是故乡屋檐下

被晚风吹散的萤火……

我知道，我身上那些，

曾被母亲目光焐热的棱角，

正一点点被这白光，

打磨得光滑，透明。

直到有天，我连自己

都看不清，

那双眼底，

是否还藏着，

一片属于黄土的，

暗淡而深沉的光泽……

二、火

母亲在灶膛前守了一辈子

把大半个村庄的暮色，都烧成了

暖和的烟火气……

我临行前，她又往灶里

添了两块扎实的柞木

火光映在她脸上

像在为我复印一份

永不熄灭的家谱……

后来在出租屋的电磁炉上

我再也找不回那种

被木材爆裂声亲吻过的沸腾

这里的火是蓝色的

冷得像手机屏上闪烁的

催单提醒……

只有在夜深时

我学着她的样子，对着回忆吹气

那堆沉寂多年的灰烬里

总会有一粒暗红

像母亲未曾合眼的叮嘱

烫穿现实的薄霜

把整间屋子，煨出泥土的香……

三、针

母亲有一枚生锈的钢针

总别在襟前

像一枚守护清贫的勋章……

她曾眯着眼

把我的名字缝进校服的内角

也缝进那些

还没来得及张开的远方……

她说：人在外面

要把骨头立得直一点

但也别怕心底裂开缝隙

漏风的时候

就想想家里那团

还没拆散的旧毛线……

如今我的西装体面

再没有补丁需要她弯腰对准针眼

可我总觉得

有一根看不见的长线

一头拴在她的指尖

一头穿过我疲惫的脊椎……

每当我走得太快

那线便紧一紧

扯痛我胸腔深处

最柔软的那块

补丁……

四、土

记忆里的土

自带一种古老的潮气

它埋着野菜根，埋着雨水

埋着我光脚奔跑时

留在脚底

洗不掉的草木清香……

我曾试图把它

像盐一样，装进行囊

可它太重，太粗粝

一路颠簸

最后只剩下一小撮

粘在鞋底

被城市的柏油路

一点点碾成细灰……

现在，我行走在

被水泥覆盖的地面

这里的风，只带来

汽车尾气和快餐的油腻

我努力深吸一口气

试图捕捉

那曾在雨后湿润的

故乡的气息……

可它，像一个

被反复冲刷过的梦

只偶尔在午夜

当一场突如其来的雨

打湿窗台

我才猛然嗅到——

那熟悉的腐朽

和一丝

被雨水重新唤醒的

属于故乡泥土的

潮湿而稀薄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