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小丹的头像

陈小丹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2/23
分享

双人模式

堂屋里那台电视,就搁在最里头正中间的桌上,背后是堵墙,旁边一个窗子,是那种老式拉花木格子窗,玻璃早些年碎了几块,后来就拿塑料纸糊上了,冬天透风,夏天透光,那天下午,太阳从窗户那儿斜斜地照进来,光透过塑料纸,斑斑驳驳地打在一只长方形的塑料盒子上,一台刚接上线的小霸王。

舅舅站在电视机前,身体微微侧着,一只手肘撑在桌沿上,脸对着屏幕,他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盘游戏卡,是一盘黄颜色的,上头贴着一张贴纸,图案模模糊糊的,是爆炸场景,两个穿背心的男的,好像刚从枪林弹雨里钻出来似的。插卡那会儿电视还没开,他左手捏着卡带,右手从插排上摸根电线,小心翼翼地绕过桌上那堆瓶瓶罐罐,插进墙角那个老掉牙的插座,那插座都快松散了,金属边儿被插得亮锃锃的,他动作轻得跟医生在给病人接心脏起搏器一样,只听“滋”地一声,电视亮了,屏幕上先是一片灰白色的静电雪花,然后突然弹出一副山林背景,两个战士登场的画面,标题是三个像烧焦了的黑字,魂斗罗,那会儿我还不怎么识字,但这仨字后来就刻在心里了。我那时躲在舅舅身后,背贴着墙,手里还握着刚吃完绿豆汤的碗,碗边儿上粘着几粒豆子,黏糊糊的,电视声音调得很小,舅舅开得最轻,他身后的屋子深,窗外太阳还亮着,堂屋里却昏昏沉沉的,一盏老吊扇挂在屋梁上,呼哧呼哧喘着气。

游戏开始了,舅舅按下那个红色的A键,屏幕上的小人就跳啊、翻啊、冲啊、扫射啊,他身子微微前倾,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着,就像电视那边真打起来了,他那天打通了第一关,我记得那天真热,因为我背心贴着后背,屁股一坐下就能听见“咝啦”一声,但比热更叫人紧张的,是空气里那种小心翼翼的味儿,窗外偶尔有狗叫,邻居家的电扇咯吱咯吱响,我们谁都不出声,连喘气都轻。

屋里传来一声咳嗽,舅舅身子一紧,赶紧一按关机,屏幕一下黑了,静电“啪”地蹦了一下,他动作利索得很,拔电源线那一下,像早就排练过,他没说话,把卡带拔出来,往底下吹了口气,再塞回口袋,我蹲在他旁边,脚边有几个玻璃弹珠,也不知道啥时候滚出来的,门口站着外婆,她没骂人,只是叹了口气。舅舅是家里最小的,十七,在技校读书,头发留得有点长,裤脚老喜欢卷两圈,他说那叫“港台范儿”,平时最爱在镇上的电器铺里瞎转,没事就鼓捣点玩意儿,小霸王就是他从电器铺老板儿子那儿借的,用一盒盗版磁带换的。

外公不爱碰电视,自打下岗后,大多时间都坐在堂屋右边的屋子里,不看报不听广播,就靠着一只老茶壶喝茶,电视在他眼里是妖精,尤其那种“会动的”,洋玩意儿,他还拆过舅舅的闹钟,说那玩意儿吵人,砸了钟壳,还说:“噪音扰心,终不得志,”他不怎么骂舅舅,但他不说话比骂还吓人,舅舅回来也不吭声,把插头藏起来,卡带塞进一个蓝色塑料袋里,上头写着“供销社”仨字。不过他还是偷着玩,等外婆睡下了,他拉我去堂屋,在昏暗的灯光下,他又把游戏机连上,再插上那盘卡,电视一亮,雪花闪里头就跳出像素人,他边按手柄边说“↑↑↓↓←→←→BA”,说能调出隐藏菜单,“你看,”他说,“三十命,咱俩一块玩!”我接过另一个手柄,那时候我不懂“三十命”是啥意思,就知道屏幕上有两个角色,一个红的,一个蓝的,舅舅选了红的,他让我选蓝的,说那是“掩护色”,敌人不容易发现。

我们玩了快一个小时,魂斗罗这游戏不能后退,只能往前,每一发子弹都像个不容犹豫的决定,每一次爆炸都像人生的岔口,我们死过不少次,也复活了不少次,电视光照亮了厨房,玻璃瓶、瓷碗、水龙头的影子都跟着跳动,跟现实世界一点不一样,现实有声音,有咳嗽,有锅巴味,有破风扇的吱吱响,游戏里只剩节奏,进还是退,跳还是蹲,打还是不打,最后我们打到第四关,一起死在滚动的火球下,舅舅一拍大腿,嘿嘿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等我几天,我再借个新卡来,超级玛丽,能踩乌龟,还能变大!”

后来几天,他果然又借来了《超级玛丽》和《坦克大战》,我们趁午睡时间偷着玩,厨房门掩着,我守着,他操作,玛丽跳蘑菇的声音清脆,《坦克大战》打到最后那节奏,快得心都跟着紧。

外婆心里有数但不说话,不过再怎么藏,也总是会被发现,有天傍晚,外公就站在厨房门口等着,他没吼,也没拎皮带,就是站着,电视是关了,但屋里还像有点声音回荡着,舅舅站起来,也不慌张,他没争辩,没低头,只是把手柄轻轻放下,说了句:“我就想玩玩,”外公还是一句话没说,转身进了屋。那天晚上,没人再开电视,第二天,小霸王和卡带全没影了,舅舅把电源线塞进那口破木箱,锁上了,我们又回到静悄悄的日子,听风扇转,看猫晒太阳。但我记得,那阵子舅舅开始画东西了,他在纸上画超级玛丽的关卡,画坦克的路线,画魂斗罗的枪,他画得特别细,一砖一瓦,一枪一弹,那些纸贴满了他床边的墙,一张张的,像是战场地图,我知道,那不是游戏地图,是他那个夏天的出路图,他最终没能从那个夏天走出去,但他留下了一些图纸。

现在轮到我守着儿子房门,看他在电视前操控Switch,嘴里说“鲈鱼又咬钩了”,我听不懂他的游戏,但我知道他画面里的房子是他自己盖的,花园是他自己种的,河边那把椅子,是他专门留着等人坐的,我没问他等谁,因为我知道,也有人等过我,等我上线,等我通关,等我一起,再打最后一关。

又过了一年,舅舅从镇上的技校退了学,没人讲清楚是怎么回事,外婆只是吃饭的时候叹了口气,说了句:“这孩子,太野了。”从那以后,舅舅白天就整天窝屋里听磁带,晚上出门不知道干嘛去了,他穿黑T恤,鞋不带后跟,裤脚挽得老高,头发也不分边,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看着就像刚从哪儿打完架回来的样子,

那时候我的周末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早上写练习册,中午吃完饭,下午写日记。有一天周末傍晚,舅舅从房里出来,手上甩着几枚硬币,冲我一扬下巴:“走不走?”他从来不说去哪儿,我也不问,跟着他出了家门,穿过小巷,绕过邮局、油泵房,拐进一条连名字都没人知道的小路,那条巷子里藏着一家街机厅,门口挂着红布帘子,油亮亮的,黑一块红一块,一角总是被风吹开,能看到里面昏昏黄黄的光,还有玻璃窗上映出来的游戏画面在晃,门上贴着张纸,用红笔写的:“学生禁止入内”。

舅舅一把拉开帘子,里头一股风扑出来,热的、湿的,混着烟味、塑料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电流味,我走进去,鞋底贴着水泥地,那地面都磨亮了,边角都裂了,缝里卡满了烟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所谓的“游戏城市”,机器排得像部队一样,屏幕全亮着,但屋里却出奇地安静,只有按钮的咔咔声,还有音效在空气里跳来跳去,有《拳皇97》《侍魂》《三国战纪》,也有我熟的《超级玛丽》《魂斗罗》《坦克大战》。舅舅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啪地按进一台机子上的投币口,“你先玩,”他说,按下“Start”,是《超级玛丽》,我坐在高脚凳上,双手握住摇杆,紧张得不得了,小人一跳,我就手忙脚乱地摁错方向,掉坑里去了,舅舅没笑,也没骂我,只是在我身后抽烟,看着屏幕,到了第二局他才说话,有点不耐烦:“别急,看清了再跳!”后来干脆自己上,我看见他操控的小人一个个跳过陷阱,顶砖块,踩乌龟,最后轻轻松松把旗子一掀,就进了城堡,像走街串巷那样利索,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是亮的。玩《坦克大战》那会儿,他让我坐左边,他坐右边,我们两个操纵的坦克像双胞胎,从两边往中间开,他喊:“你守基地,我清前头!”说完就冲出去,砰砰几炮炸翻三辆,我在基地前小心守着,一点点把墙加厚,他边打边骂:“别怂啊!游戏不是等,是冲!”那句“游戏不是等,是冲”,我真的记忆犹新。

回家的路上,他把剩下的硬币分给我,一枚一枚地数,跟发奖金似的,他问我:“你知道啥叫‘连招’吗?”我摇头,他说:“一招一招慢慢打是死路,一口气放完才叫狠”,我听不太懂,但我看得出来,街机厅里的舅舅跟在家里不一样,那儿他有话说,有人让他,有人递烟,老板还叫他“阿军”,像是熟人,他像是在那个屋子里,变成了另一个人,有点身份的样子。

那年夏天,几乎每个周末傍晚我们都去,有一回,他玩《三国战纪》,选了赵云,一路打得飞起,屏幕上的点数满得都快炸了,我站在一旁,拿着根冰棍,一边舔一边看,嘴角都是黏的,最后一关,舅舅只剩一点血,屏幕红得像烧开的油,突然跳出个大BOSS,一刀劈下,他没来得及躲,“啪”地一声,他拍了下按钮,站起来:“妈的,这招放太慢!”我以为他发火了,结果他拉着我出去,买了一瓶冰镇汽水,塞我手里:“喝完,走人!”我接过汽水,问他为啥不继续,他说:“有时候,就该让他赢一把,”那是我第一次听他主动认输。

到了秋天,街机厅出事了,两个混混为了抢一台《拳皇》的机子干起来了,玻璃桌子砸碎一地,警察上门贴了封条,镇上马上出了“红头文件”,贴到学校和社区,说是要严查未成年进出街机厅,严防“精神污染”,一时间,游戏成了坏东西,外婆没吭声,外公冷笑了一句:“早晚得进去!”舅舅也没说话,只是把那堆卡带直接扔了,我捡回来几盘熟的,《魂斗罗》《双截龙》《马戏团》,还有一盘被烟熏黑了半边的《坦克大战》,他也没抢,也没看我一眼,只说了句:“那是小孩子玩的。”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不再带我出门,也不再鼓捣主机了,他开始在家画电路图,用零件拼了个收音机,说以后想开个修理铺,晚上我看见他拆自家的旧风扇,额头冒汗,眼睛却像风干的湖面一样安静。有一回我进他屋,看见那台老小霸王,他把外壳拆了,只剩主板和一堆电线,他没扔,而是拿着电烙铁在焊一个旧电容,说是想让它再亮一次,我问他:“还能修好吗?”他说:“电是进去了,就是亮不起”,我听不懂电路,但我听得出他那句里的疲倦,那天傍晚我去他房间,电视是黑的,他坐那儿,一句话不说,手里拿着烙铁,也没动,我闻到一股烫焦味,头顶那盏灯泡“啪”地一闪,黯淡了许多。

再后来,我升初中了,他正式接手电器铺,一干就是好几年,成了镇上修电视、装空调、调音响的师傅,他开始穿旧工作服,说话少了,动作快了,没人再叫他“阿军”,都叫他“修理的”,但我知道,街机厅关门那天,他心里那一部分没关,因为有些晚上,家里人都睡了,他会重新把那块裸板小霸王拿出来,插上电线,通电,开机,屏幕里跳出游戏菜单,他一只手握手柄,一只手拿筷子搅泡面,厨房里,按钮声“咔咔”响着,像他在跟另一个世界打个招呼。有次他打到一半,我正好走进厨房,他愣了一下,马上把手柄放下,说:“就看看”,我没说啥,走过去坐下,接过手柄重新开始,是《坦克大战》,我们并排坐着,一人一辆坦克,从屏幕两边往中间靠,敌人一波一波冲来,砖墙被炸出个黑洞,基地那儿闪着黄光,快守不住了,舅舅说:“你守左边,我走右边”,我说:“好,”就这样,他打我守,最后一波来了,我们俩一块挂掉了,屏幕黑了,他笑了笑,拍了拍我后脑勺,站起来,说:“这把,可以!”

我记得那时厨房的灯光是偏黄的,墙上的旧油漆反着光,电视那边的游戏余光还在跳动,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作战,我们什么都没赢,但那一夜,他像找回了那个曾经在街机厅砍三国的自己,而我也第一次觉得,我们不是长辈和孩子,只是两个玩家,在一个像素世界里,肩并肩守着一座基地。

我上大一那年,用写作比赛的奖金买了台PS2,那年我拿了学院的二等奖,奖金六百,平时打工攒了点,加起来够买一台二手主机,还有两张盗版光盘,《三国志Ⅸ》和《Rome: Total War》。游戏寄来的那天是个阴天,我住在五楼,宿舍墙皮掉了,四张床挤一屋,每张床底下都像个黑洞,室友们早出晚归,谈恋爱的谈恋爱,打工的打工,我就一个人呆屋里,拉上窗帘,看看书,玩玩电脑。

PS2一亮屏,我看得有点发呆,画面里是一张中国地图,黄河像条胳膊一样弯着,南边的山脉看起来像一堆压低了声音的叹气,我选了诸葛亮,从新野起兵,那是我第一次能完整地操控一个虚拟世界,粮草、民心、兵马、地形、节气……全都可以用按钮解决,在现实里我不爱说话,胆子小,不敢争,打饭老是排最后,但在游戏里,我能一个人统一天下,我鼠标指哪,哪儿就风调雨顺;命令一下,千军万马,只有在游戏里,我做决定从不犹豫。每天晚上我打到半夜,隔壁床的小梁翻个身嘟囔一句:“又打仗呢”,就蒙头睡了,我知道他在笑我,可我也习惯了这种没人懂的生活,像是自言自语。我给诸葛亮安排了个结局:灭了魏之后称帝,年号“和熙”,活到八十岁,我还给他写了份诏书,存在Word里,像是给一个真皇帝写的墓志铭。

后来我装了《Rome: Total War》,更复杂,更真实,能选斯巴达、迦太基,还能联姻、暗杀、搞内乱,我一开始玩得挺起劲,后来老是玩到中途国家就崩了,城里暴乱、兵散了、国库没钱,有时候一场火就能把我经营半个月的帝国全烧没了,我就不停读档、重来、换策略,直到有一局,我啥也没动,就坐那儿看着整个帝国一点点垮下去,敌军压境,百姓造反,将领叛变,最后屏幕弹出一行红字:“Your empire has crumbled.”

我关了游戏,屋里静得出奇,风扇还在咔哒响,灯管发出蚊子撞上的轻震,我坐床边,手里握着手柄,感觉就像握着一把没子弹的枪,帝国会垮是迟早的事,不管你多能打、多有钱,地图涂得多红,终归不是你真正能拥有的。

那年冬天我谈了一场短恋,女孩是文学社的,戴眼镜,头发总是扎得利利索索,她说喜欢我写的小说,说我观察细腻,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去食堂,去看《卧虎藏龙》的放映,她送我一本《人类简史》,扉页写了两句话:“你以为你在操控世界,其实只是被程序喂养的动物”,她走的时候没吵也没闹,只说:“我们不合适”,我点头:“嗯,确实”,她带走了她的书,留下我和我的PS2。

我后来又在电脑上装了个模拟器,下载了《石器时代》的客户端,这是我第一次玩网游,刚进去,就加了个家族,叫“迷路小队”,族长叫“断牙狼”,人很热情,带我刷图、打宠、PK、抢旗,他说:“先练到30级,我给你只霸王龙。”我们天天打副本,我用斧头,他用弓箭,晚上在泉水边聊天,快凌晨一点他忽然说:“你知道吗,我现实里是在广东搬砖”,我打了一行“???”

他说:“真的,水泥匠,白天搬砖,晚上靠这游戏喘口气。”我没回话,游戏里的我们,就像一群夜里游上来的鱼,白天沉在城市最底层,晚上浮上来,在水面用泡泡说话,家族里还有个女生,网名叫“小雨点”,她几乎总在我上线的时候在,不太打架,就爱坐城市广场边钓鱼,有一次她送了我一顶紫色的宠物帽,说:“你戴这个像诗人”,我笑着谢了她,顺手截了张图,存了下来。

游戏的节奏很快,从练级、换装、刷宠,到换号、退游,前后不过四个月,“断牙狼”说他要结婚了,号送人,“小雨点”最后一次上线,说她要出国了,我上线的时候,广场空荡荡,喷泉还在流,音乐还在放,但人全不见了,NPC还在说着一成不变的对白,坐在城门口的玩家都成了AFK状态,一动不动,像雕像一样,我按下Esc,游戏弹出一句:“是否保存当前记录?”我点了“否”。

再后来,有一天我在床底下翻出那张《三国志》的碟,表面都起雾了,我拿出来擦了擦,插进主机,黑屏,试了几次,没反应,PS2的灯也不亮了,我坐在地板上,机器拆了一半,手上全是灰,忽然就想起舅舅当年在厨房鼓捣小霸王的样子,手里拿着电烙铁,眼里有光,他说:“电是进去了,就是亮不起”,我那台PS2也没修好,《三国志》也没再打开过。

如果人也能存档、读档,是不是很多决定都能改写,很多帝国不会倒,很多人不会错过?可现实没那按钮,输了就是输了,只能关机,走出去,进社会,像每个离开游戏世界的普通人,背着光,走进那些没有说明书的关卡。

很多年以后,我教儿子玩游戏,他玩Switch,我看着他在“动森”里种树、钓鱼、盖房子,他问我:“爸爸,你大学时候的游戏,是不是也能种树?”我说:“我种的是人心”,他说:“人心能种吗?”我笑了笑:“不能,但那时候我以为能”,他没再问,低头继续摆花坛。

游戏让人沉迷,大概是因为它让我们试试现实里不许试的东西,你能称王,能统一天下,能复活失败,能和陌生人说心里话,能在一切崩塌前按下暂停,你能做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人,我有时候等他睡了,打开老电脑,看看那张截图:《石器时代》的小镇喷泉边,一个叫“小雨点”的角色坐在凳子上,旁边是我,她送的那顶紫帽子还在,就像一段过去,永远不再上线,也永远不会消失。

Switch是疫情那年春天买的,那会儿城市封了两周,地铁停了,小区也封着,楼下便利店贴了“限购清单”,菜市场连土豆都要预约,我们一家三口窝在八十平的小屋里,白天在家办公,晚上抢菜,屋子像一艘没方向的船,在“宅家”的大海上飘着。

儿子那年八岁,读小学二年级,不上学了,早上在iPad 上听网课,下午自己画画、叠纸飞机,晚上就来抢电视遥控器,我白天开会盯电脑,眼睛酸,晚上只想关灯闭眼,可他一整天没消耗完,精力还旺盛得很,非得看动画。

那天傍晚,外头下着雨,连续三天没出太阳,家里阴得像沉在水底,他忽然跑来问我:“爸爸,你小时候玩过游戏机吗?”我正忙,头都没抬:“玩过,”他眼睛一下亮了:“真的吗?就是电视上那种能跳来跳去的?”我点点头,他说:“你给我看看呗”,我就把他的Switch递给他:“你不是还有那个什么‘动物游戏’嘛,”他说:“你也一块玩”,我一愣,抬头看他,他捧着游戏机,眼神那叫一个认真,像是邀请我走进他的世界。

我头一回认真玩《动森》,就是那天晚上,游戏一开始,就是坐飞机登岛,画面上出现一座无人岛,海滩、草地、樱花树、帐篷、篝火……蓝天蓝得跟水彩笔涂上去似的,角色走起路来“哒哒”响,风吹树叶“沙沙”响,钓鱼的时候水面还会轻轻晃一晃,儿子在岛上早就玩了一阵了,他带着我满岛转,他指着说:“这是我建的仓库,那边是钓鱼台,那边是秘密基地”,又说:“这是花园,这是图书馆,这儿是我给你放的沙发”,我问他:“你家的?”他说:“不是,是我帮你建的,我觉得你喜欢坐在这看书”,我没说话,接过手柄,边操作边看着他,他就坐在我旁边,脚一晃一晃的,安安静静的,跟小时候我蹲在舅舅身边看他打魂斗罗的时候一模一样。

《动森》里没敌人,也没输赢,没有倒计时,也不用通关,你可以慢慢种树、盖房子、贴墙纸,跟邻居打个招呼,也可以啥都不干,坐着看天,说实话,一开始我有点不习惯,我从小玩游戏都习惯了任务、打怪、通关、计分……这种慢悠悠的生活模拟,反倒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它像是一封手写的信,一笔一划地写,没有任务提示,也没人催你。

有一晚上,儿子跑来跟我说:“爸爸,我给你盖了个房间,在瀑布边上,你不是喜欢听水声嘛”,我打开游戏一看,一间小屋靠在山边,院子里两棵桃树,阳台上放着一张竹躺椅,边上还有台老式电视模型,他说:“这个电视我找了好久才买到,是复古的,是不是像你小时候看的那种?”我放下手柄,看着他,他没看我,只盯着屏幕,手里捏着一块饼干,一边吃,一边操作着角色往屋里走,那一刻,我心头一下酸了,他其实早就知道我小时候的游戏是什么,他只是用《动森》给我造了一个,给了我一个小时候的家,一个他没见过却想还给我的童年,他在游戏里,给了我一个位置,一个不用讲道理、不需要指挥、也不会吼人的父亲的位置,一个他想我成为的样子。

从那以后,我开始主动陪他玩,白天忙完,我俩就在岛上钓鱼、种花、逛商店,还搞了个“家庭计划表”:周二盖桥,周四装饰屋子,周日做木椅,那年我们种下的第一棵苹果树结果那天,他跑来跟我击掌:“爸爸,我们成功了!”我说:“嗯,”他说:“我觉得我们像魂斗罗那俩人,一个冲一个掩护,”我愣了一下:“你知道魂斗罗?”“我看你手机上有那个图标,我查了一下,好像很好玩”,我笑了笑:“等放假我教你”,他高兴得蹦了起来。

过几天,我从旧物箱里翻出一只灰盒子,是舅舅当年给我的小霸王卡带,卡槽上全是灰,但“魂斗罗、超级玛丽、坦克大战”这些字还能看清,我没告诉他那卡的来历,只说:“这是爸爸小时候的宝贝。”那晚我们在电视上连了模拟器,一起玩魂斗罗,他没几分钟就挂了三次,急得喊:“太难了!”我笑:“那时候我们没有 Switch,就靠这个打完一关接一关”,他说:“你那时候咋通关的?”我没答,只是调成双人模式:“来,咱俩一起试试”,他靠我近了点,屏幕上两个角色跳啊翻啊,射击、爆炸,背景是一片雾蒙蒙的山林,他喊:“前面有敌人,我来掩护你!”“快跳!”我们配合得还真不错,打到第二关,挂了好几次,他有点泄气,我拍拍他:“不着急,通关不是最重要的”,他说:“那最重要的是啥?”我想了想,说:“是有人跟你一起玩,”他点点头,头靠在我肩上:“我希望你一直跟我玩。”

有一晚我失眠,开了Switch,发现他没关游戏,我进了他的《动森岛》,发现北边多了个新区域,他在那里立了一块石碑,前面摆着张旧沙发,还有一台小霸王模型,上面写着:“献给爸爸的童年,欢迎回来!”那一刻,我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揭开了,这个游戏早不只是个消遣,它成了我跟儿子之间的暗号,是我们悄悄搭起的一条沟通的河,我们不说“我爱你”,也不常抱,但我种的树他会浇水,他造的桥我会走一遍,我们互相留着痕迹,也悄悄给对方留下路。

舅舅没做过父亲,但我想,如果他看到我和儿子在岛上钓鱼、种树、换果子,他大概会笑吧,小时候他看我不敢跳,说:“别怕,快点跳”,现在轮到我,在儿子犹豫的时候拍拍他:“去吧,不怕,”有些东西,是教不会的,只能一关一关、一场一场打下来,在游戏里完成传递。

有一晚儿子问我:“你以后老了是不是就不会玩游戏了?”我说:“可能吧,”他眼圈红了:“那你是不是就会忘了这个岛?”我摸摸他头:“不会忘,你随时可以回来看看,房子会在,电视会亮着,”他点点头,抱着 Switch 回了房间。

我开了自己的账号,在岛上建了一间小屋,墙上挂了一张照片,那盘《魂斗罗》的卡带,灰白的像素图,模糊的字,像记忆深处的证据,我给那间屋起了个名字,叫:“第一关”,然后保存,退出游戏。屋里一片安静,风吹过阳台,窗外万家灯火,我坐在沙发上,像一个守岛的人,守着那片虚拟的土地,也守着一个尚未长大的小男孩,他不知道,我也在游戏里为他建了一间屋,挂着他的画、玩偶,还有我们一起通关的截图,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当他打开游戏,还能看见那句我留的字:“儿子,这局还没通关,你来接着打。”

那天早上,我刷手机看到条新闻,说有家公司出了一款“记忆模拟游戏”,大概意思是,你可以把亲人的照片、声音、聊天记录、视频碎片都上传进去,AI就能自动生成一个 NPC,像真人那样出现在游戏世界里,你能在一个虚拟小区里遇见“重生”的父母、伴侣、兄弟,跟他们像以前那样吃饭、散步、争论,甚至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句话不说。新闻视频里,有个男的戴着耳机,走进一个虚拟厨房,他妈在灶台前做饭,瘦瘦小小的身影,声音也温柔:“快去洗手,今天给你做了小时候最爱吃的葱油饼”,那男的愣愣地站着,眼圈通红,像个孩子,评论区点赞最多的一条写着:“如果这是真的,我愿意把我所有账号密码换回来一次”,我看完,关了手机,坐了很久,没说话。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外公,他坐在堂屋的小凳子上,身边是台黑白电视,小霸王插着电,屏幕上魂斗罗刚开场,他没说话,只抬手示意我过去,两个小人跳上平台,他把手柄递给我,电视的光照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我刚想问他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偷玩游戏的事,他就做了个“嘘”的手势,我们啥都没说,安安静静地打了半关。

我凌晨三点醒来,Switch 还开着,屏幕里我在“动森岛”种的那棵桃树又开花了,儿子的房子亮着灯,墙上挂着他画的卡通人物,还有个相框,上头写着:“给爸爸的房间,永远开放”,我坐在客厅里,有点发愣,游戏机,在我记忆里一直像个“连接器”,小时候,它把我拉进舅舅的秘密基地;后来,它是我孤独时候用来搭建秩序的小工具;现在,它成了我和儿子之间少有的、不需要争、不需要讲道理的共同空间,但它也在变,我那时候用的是卡带,他现在下载数字版;我通关靠死记硬背,他靠云存档和推荐算法;我小时候怕被父亲知道玩游戏,他现在能大大方方在家庭群里发通关截图,时代走得远了,可有些情感,其实一点没变。

那年冬天,儿子做了个学校的小报告,题目叫:《爸爸小时候的娱乐方式》,他贴了几张小霸王卡带的照片,还有一张我们俩一起打《魂斗罗》的截图,旁边写着一段话:“我爸爸小时候没有手机,他用电视上的机器玩游戏,他那时候不敢跟外公说,但还是偷偷玩了,我觉得他很勇敢,现在我可以和爸爸一起玩游戏,我会保护他,就像他小时候被保护一样。”我看完那段话后,把整份作业夹进了书架最顶层的文件夹里,那一刻我想,也许父亲和儿子之间,最真实的连接,从来不是讲了多少大道理,而是一起打过一局。

后来几个月,有个朋友的父亲去世了,他请我出去喝酒,喝着喝着,眼眶就红了,说:“我爸一辈子都没说过一句‘我为你骄傲’,但我小时候他教我玩《坦克大战》,说‘你守基地,我来清敌人’,那一刻我就觉得他是英雄”,我没说啥,只陪他喝了几杯。

回家后,我翻出电脑,找出之前模拟器里的那张截图,我记得那天灯光昏黄,舅舅坐在电视前,屏幕上红蓝两人正一起跳过陷阱,那张图是我高二时候偷截图保存的,现在再看,画面像一扇门,一头连着过去,一头连着那个人,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真有那么一个“模拟亲人”的游戏,我走进一间像素堂屋,舅舅坐在椅子上,嘴角叼着烟头,说:“魂斗罗的卡带还留着不?”我点头,他拍拍沙发,说:“来,打一把!”游戏音乐响起,枪声、爆炸、翻滚……墙角油渍还在,碗碟晃着光,他不会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也不会说谁先走散了谁,他就会说:“打完这一关,我就放你走。”

有些人,我们在现实里不敢告别,但在游戏里能慢慢说再见,有些遗憾不能重来,但我们总想建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把那句话留在菜单界面里,哪怕没有按下确认键,我在三国志里调兵遣将,在罗马帝国里造城扩土,在石器时代里重塑部落社会;我在魂斗罗里冲锋,在坦克大战里守卫,在动森岛上钓鱼、种树、搭桥、建房。

看着像是按几个键,其实都是在跟现实里的某段事说话,对失败的一点修补,对沉默的一种翻译,最近我在岛上盖了座博物馆,桥口有两块石碑,一块写着:“魂斗罗第一关 1989年–2020年”另一块写着:“爸爸的岛屿,由你继承”,我截图发给了儿子,他回了一句:“好,我会打完的。”

我们这一代人,其实从游戏里学了很多不是游戏的事,我们在像素里学会相遇,在卡带里藏起青春,在街机厅懂得合作,在模拟帝国里体会崩塌,在宿舍一隅打出坐标系,最后,我留给儿子的,不是一套房子,不是一堆账号,也不是通关攻略,而是这样一句话:“快上场,还有一关。”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