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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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春娥一个弱女子，从解放前的童养媳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家之主，其间经历了“幼年丧父”的人生悲剧，更有住房突遭意外火灾而瞬间化为一片废墟，丈夫也葬身火海的劫难，以及“老年丧子”的厄运，但她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忍辱负重，硬是撑起了一个濒临破碎之家的一片天，用自己的一双手书写了一个平凡且身有残疾女人的不朽人生！
几十年以后，由一只落在油菜花尖尖上的色彩斑斓的蝴蝶，而引出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1
三月的风，已经不是那么尖利了，路边的杨树、柳树不知不觉地长出了新芽，农家屋门口桃树的枝杆上，稀稀落落地露出了一些花苞，贴近细看，已显露出一种淡淡地红白相间的颜色，春天来了。虽然偶尔有一丝丝的寒风，但终究给人带来了暖意，带来了希望。
阳子刚刚退休不久，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他便趁这睛朗的天气,骑着自行车从小区里出来，他要搞一次即兴郊游。郊外的道路两旁，绿树成荫，不远处的空中有几个风筝左右摇摆着，田野的小径上露出了几个小脑袋，一晃一晃地，阳子一边欣赏着郊外农家的田园风光，一边感受着大自然带来的温馨美好，心里充满着无限的喜悦。
“阳子”是乳名，他的大名叫王朝阳，在他小的时候，家里人都喊他“阳子”，久而久之，就这样喊开了，一直到他成年后，大家仍然这么称呼他，他自己也习惯了。
路边的菜地里，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悠悠地飞呀飞，不一会儿，竟朝着阳子飞了过来，它绕着阳子转了几圈之后又朝远处飞去，飞不多远，然后轻轻地落在油菜花的尖尖上，不紧不慢地扇了几下肢膀，歇了一会儿，又飞起来，兜了一个圈儿后再一次飞了回来，仍然落在之前的那片花尖上，不停地扇动着它那彩色的肢膀。看到眼前的情景，阳子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母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对他说的一句话立刻蹦了出来：“如果有一天，当你看到有蝴蝶在你面前飞来飞去的时候，那就是我回来看你来了！”
阳子猛地一怔，赶忙从自行车上下来，盯着那只蝴蝶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哦！再过几天，就是母亲一百岁的诞辰日了！
一想到母亲，许多年前母亲在病榻上讲述的辛酸往事突然在阳子的脑海里如潮水般涌来.......
2
阳子的母亲叫章春娥，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出生于沮漳平原的章家坡，春娥的父亲是一个裁缝，春娥还在五、六岁时便萌生出当裁缝的梦，于是就偷着瞄学父亲的裁缝手艺，然而在春娥十岁那年，父亲却意外去世，于是，春娥的“裁缝梦’也就破碎了。
父亲去世，春娥家就像塌了天，春娥的娘整天哭得死去活来，春娥也是陪着娘哭一阵，再安慰娘一阵，不管娘俩怎么哭，父亲永远也回不来了,春娥族下的一个杜婶娘不忍心看娘俩整天这样萎糜不振地下去，便隔三差五地过来坐一坐，陪春娥娘俩聊聊天，宽一宽她俩的心，久而久之，春娥娘俩渐渐地从悲恸中走了出来。
春娥从小就心灵手巧，人也长得很标致，很讨人喜欢。一天，杜婶娘见春娥娘心情不错，就和春娥的娘说：“你家春娥也有十来岁了，可以早点给她说一个婆家，再过几年到合适的时候嫁了人，也可以了却你一桩心事，你也就没有牵挂了！”
春娥娘听了后说：“春娥还小，才十来岁，等过几年再说吧！”
杜婶娘说：“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早一点把这件事定下来，你也早一天安心，现在小，可以拣好的男娃儿挑，再过几年，好男娃被别人挑没了，就剩一些不三不四的‘破铜烂铁’，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岂不是亏了咱春娥么？”
杜婶娘的一席话让春娥的娘陷入了沉思，她担心自己说不准哪一天跟春娥爹一样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春娥该怎么办？她觉得杜婶娘说得在理。
春娥娘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松了口，说：“婶娘说的也是，既然说到了这个事，如果哪里有合适的，就劳你的驾帮帮忙吧！”
见春娥娘答应了，杜婶娘立马高兴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行，正好我手里有这么一户人家，蛮合适的，我明天就去讨那个男娃的‘八字’，请人把春娥和他的‘八字’合得看看，如果合适，我就帮忙张罗张罗！”
3
杜婶娘说的这一户人家，就在离章家坡约四里多路的秤钩子湾，男孩名叫王天乐，比春娥小一岁，天乐的脚下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叫天瑶。
秤钩子湾位于沮河的西边，湾子中间有一截五十多米长早年被洪水冲垮后遗留下来的断堤，这条断堤把秤钩子湾隔成了东湾和西湾，东湾的六户人家与沮河又隔一条后来修的河堤，在东湾的前边约百多米远便有一口约六七十亩地那么大的堰塘，堰塘的四周长满了芦苇，当地人管这个堰塘叫芦苇塘，整个秤钩子湾人洗衣服、抗旱浇菜地等都是用这口堰塘的水。芦苇塘的西面是一大片平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生产队在这片平地上盖了一栋七间相连的大仓库，隔仓库不远的地方，建了两间牛棚和三间猪圈，这是后话。
据县志书记载，芦苇塘是在清光绪年间，因沮河里发大水，凶猛的河水冲垮了河堤而形成的。芦苇塘的东南边是一片废弃的沙石地，里面是当年河堤决口时冲积至此的沙子和鹅卵石，当地人叫它码光滩，因这块地长不了庄家，秤钩子湾的人死了就都埋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岁月的流失，这里就成了天然的坟场。芦苇塘的北边至西南边呈半包围的状态绕着芦苇塘住有四十多户人家，整个湾子呈秤钩子形，人们便根据它的形状称为秤钩子湾，芦苇塘就窝在秤钩子湾的心窝窝里，秤钩子湾因此而得名。
杜婶娘之所以想让春娥与这户人家的儿子天乐联姻，是因为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天乐的娘与杜婶娘的娘家是同一宗族的堂姐妹，拉拉扯扯地细说起来，两家还是拐了弯儿的远房亲戚，所以杜婶娘才动了这个念头，杜婶娘把春娥与天乐两个人的‘八字’请算卦的先生算了一下，算卦的先生说：“两个人是天做的一对，地做的一双，这‘八字’天做地合好得很!”
于是，由杜婶娘牵线，两家当面签了“婚约”，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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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王姓族谱上的记载，许久许久以前，王氏祖上的三兄弟为了躲避恶人，从山东逃难来到这里安家，并繁衍生息，若干年后，竟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按三弟兄的排行分别列为大房、二房、三房等三大房族。而在第三房中，祖上曾有一个名叫久仇的人因为打死了一只伤害多条人命的老虎，朝庭嘉奖了他百亩良田，还有一栋内含两口天井的砖瓦房。于是，他的家境陡然兴旺起来，家里常年有七、八个雇工，后来，因其后人不善打理，加上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些地痞混混反反复复地勒索，家境便逐渐衰落，家里虽然养不起那么多雇工了，但偶尔请一下短工是经常的事，这样的家境，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一个富裕人家了。这户人家就是现在天乐的家。
在天乐十四岁那年，天乐的父亲因生意纠纷与人产生矛盾，被别人暗算使坏下了药，没过几天就去世了。临去世的时候，他把天乐和天乐的娘叫到床前交代了藏在他心底几十年的一个秘密，并一再叮嘱：“这事不能告诉其他的任何人！如果不遇到天灾人祸，不到全家外出逃荒的地步，一定不能动它！”交代完后事不到两个时辰，天乐的父亲便撒手人寰，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天乐的肩上。
天乐正值十四岁的年纪，还是一个娃娃，什么事都没经历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啥都不知道，能当什么家？实际掌管这个家的还是天乐的母亲杜王氏说了算！
王家突遭厄运，住家长工和佣人请不起了，只能在遇到忙月时请几个短工帮帮忙，天乐的父亲去世，杜王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本来就有眼疾的毛病，加上精神上受到刺激后，眼睛越是大不如前了，现在既要管几十亩地的种植与收割，又要料理家里的家务以及人情往来，自己毕竟没有分身术，仅仅把这个家操持了几个月，她就感到身心疲惫，觉得这样下去受不了，于是，她在脑子里酝酿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辞掉住家佣人，把春娥作为童养媳，让她提前进入王家帮忙操持家务。
经过杜王氏与杜婶娘的精心谋划，杜王氏亲自出面，由杜婶娘陪同到春娥家“求亲”，春娥娘有些犹豫，觉得这事太急了，同时她也担心春娥去王家做“童养媳”会遭人下贱，就不想答应。可是她经不住杜婶娘的软磨硬緾，加上准亲家母杜王氏说：“看在我们同是女人的份上，就当是帮我一把，同时也是为了春娥今后的日子过得更顺一些，为了伢们日后的幸福，你就开开恩吧！”
不等春娥娘回话，杜王氏又接着说：“我们已经请人算过了，等春娥满十八岁后圆房，所以，在圆房之前，男方家应该给的彩礼和女方家应该陪送的嫁妆，得等到圆房的时候再一起置办。”为了让春娥的娘尽快答应，杜王氏承诺说：“你放心，我会把春娥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她，不会让她受委曲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春娥的娘只好答应。春娥晚年自己曾说，那一年她就跟唤狗子一样被唤到了王家，成了王家的“家奴”。
5
呼呼的北风裹着鹅毛大雪，在灰白色的旷野里狂飞乱舞，厚厚的积雪把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整个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是房屋，哪里是树木，已分不清了，在王家偏厢房的火炉房里，杜王氏正坐在火炉边烤火，她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天乐和天瑶两姊妹，身后放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烟袋杆，烟嘴约有三寸长，烟锅也特别大，放得进一个鸡蛋，除了烟杆是细竹制成的外，烟嘴和烟锅全是铜质的，这根烟袋杆就是她镇家的法宝，家里无论是谁，若有差错，她就用这根铜烟袋惩戒，为了让人知道她的厉害，她把那人叫到跟前，站在约一米远的地方，不问青红皂白，立马举起烟袋杆劈头盖脸的打过去，一边打，一边骂，被打的家人以及没有被打的家人或者是雇工每当看到这根铜烟袋便心生恐惧，因此，她这根铜烟袋在当地很有名，背地里人们多是叫她“烟袋婆”，春娥自从来到王家以后，她是被杜王氏用铜烟袋打得最多的人，每次被打后，春娥都是含着眼泪干活，这时候的杜王氏早已忘了在章家对春娥娘的承诺。
与火炉房里极不相称的是，在屋门口的菜地里，有一个穿着黑色旧棉袄的小姑娘正在雪地里扒雪，她要在雪地里挖萝卜和白菜，为这一家人的中餐和晚餐做准备，她的两只手早已冻得通红通红，一团一团的雪花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衣领里，她不时站起身来缩一缩脖子，把头轻轻地摆一摆，然后再躬下身子在雪地里挖，鼻子里淡淡地鼻涕流下来，一直滴在雪地上，即便是冻得浑身发抖，她也没有一丝怨言，她就是章春娥。这时的春娥，才刚满十五周岁。
作为身份和地位都低人一等的春娥，每天都与天乐和天瑶三个同龄少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起来总感到别扭，相互之间虽然年龄相仿，但身份地位的悬殊总让春娥无所适从，她们彼此之间应该怎么称呼从来没有人教过，于是，春娥在反复惦量之后，便自作主张地确定了相应的称谓：对天瑶就直呼其名，对天乐这位未来的丈夫，则是用“你”代替了之，至于杜王氏，春娥则根据自己与章家婶娘的关系，称其为娘姨。
春娥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只是一个干活的下人，每天天刚亮她就要起床，扫地，烧水，还要把洗脸水端到杜王氏的床前，把毛巾拧干后递给杜一氏，直到杜王氏洗好后再把水端出去倒掉，接下来开始做早餐，服侍一家人吃过了饭，她还要喂猪，喂鸡，喂牛，喂驴，这一阵忙下来，天已接近中午，她又要开始准备午餐了，到了晚上，又是这些活儿，一直忙到这一家人睡下，春娥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自己的房间。
每当临近换季的时候，春娥就开始着手给这一家人做衣服，自打她进入王家以后，王家一家人的棉衣、棉裤全是她亲手裁剪、缝制，夏季、秋季的单衣更不用说了。除了做衣服之外，她的厨艺也很不错，平时招待一桌、两桌客人根本不在话下，村子里哪家有红白喜事，也常请她去当“大厨”，不过每当碰到这样的事，她就会提前把家务活做好，然后再去别人家“当厨”，于是她就得加倍地忙，不然的话就会遭到杜王氏的责骂。
春娥会当家理事，既能干，又善良，无论遇到谁，她都是满脸带笑，主动叫人在先，在这个湾子里，她的口碑很好，男女老少每当遇到她，也总是要多看她一眼，禁不住夸她几句，日子久了，湾子里凡是稍微年长些的都在背后夸奖她，说：王家有了她，不愁家不发！
春娥得到了湾子里人的称赞，但这无形之中也伤到了天瑶的自尊，天瑶与春娥同是女孩子，但春娥会做的事，天瑶却不会做，这要是别人，肯定会跟着春娥学，可是天瑶不是这样的人，她因为家境好，打小就由杜王氏惯着她，别说是女人该做的活儿不让她做，就连洗涮碗筷这样的事也没让她做过，全是佣人干，所有的家务活她都不拢边，她自己从心底里也认为自己是这个家的“大小姐”，凡是家务活她都懒得去做，整天无所事事的，脱着手玩，自从春娥进了王家后，烧饭、洗衣、扫地、喂猪、喂牛、喂驴等等，春娥把家里大事小事都干得有条不紊的，天瑶作为王家的一员，本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却偏偏心生忌妒，自己不但不去做，还常常当面对春娥“挑刺”，更过分的是，经常背后在杜王氏面前无中生有的使坏，春娥也常常不明不白地遭到杜王氏的责骂，每当这个时候，春娥只有忍气吞声地挨一顿训斥，然后含着眼泪离开，接着继续去干没干完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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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王氏由于眼疾，一日三餐，春娥总是先把饭烧熟了，再去把她请到饭桌上来，吃饭时还要给她夹菜，而天乐和天瑶则只管自己狼吞虎咽地吃，吃饱了筷子碗往饭桌上一放，然后甩手自个儿玩去了。天瑶不干家务活也就罢了，她还趁春娥不在场的时候，在杜王氏面前说春娥给杜王氏夹菜时，尽是夹的不好的，无中生有地让春娥挨一顿骂。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娥都是伺候杜王氏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就赶忙来到杜王氏的身边，给她的烟锅里塞满烟丝，并给点燃之后递到她的手里，起初，春娥只要闻到烟味就呛得一阵一阵地咳嗽，日子长了，春娥慢慢地适应了，不但闻到烟味不呛，而且还可以“巴巴巴”地吸几口。伺候完杜王氏，再去喂猪、喂鸡、喂牛、喂驴，把这些事忙妥后，她才能到厨房里就着剩菜残汤扒几口，这一餐就算过去了。
自从春娥进了王家以后，杜王氏就没有进过茅厕，她让春娥在她的床下放一个陶瓷罐子（也就是早先说的“夜壶”），不管是大便，还是小便，全都拉在陶瓷罐子里，每次拉完后，她便放开嗓子喊：“春娥——，倒罐子！”春娥只要一听到喊声，便立马去杜王氏的床前，把罐子里面的屎，或者是尿，提到茅厕里去倒，然后把罐子涮洗干净，再放在之前放的位置。
有一次，春娥因为急着要去忙别的事，一时着急把陶瓷罐子把儿的方向放反了，陶瓷罐子也稍微挪动了一点位置，杜王氏因为尿急，在床下摸了一大会儿才摸到把儿，结果她把尿尿在了裤子里，为这事，春娥再次遭到杜王氏用铜烟袋打脑壳，因为杜王氏眼睛不好使，她平时完全靠自己的记忆而保持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倘若是一时疏忽违背了她的这种习惯，她就无所适从了，她的生活节奏也就会乱套，这时候她就会天爆地炸地大发脾气，所以，从那以后，春娥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杜王氏，一丝一毫也不能马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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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的先祖们一直信佛行善，离王家湾约十多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名为灵泉寺的寺庙，每当灵泉寺寺庙的僧人来化缘的时候，王家总是让他们满载而归，后来，祖上的先辈考虑到僧人的不易，便与灵泉寺寺庙的方丈说：“以后不用派僧人去王家‘化缘’，等到秋收之后，王家来寺庙里烧香拜佛的时候，顺便用驴驮来！”就这样，原来的“化缘”就改成了“送缘”，每年秋收之后，王家就安排家人与雇工一起用自己家的驴驮上几袋粮食送到寺庙里去，除此之外，湾子里谁家遭了难，王家也乐意相助，先祖们的善举在当地留下了很不错的口碑。
然而好景不长，“七.七事变”之后没过多久，长江下游的沙市就被日本鬼子占领，又过了几个月，日本鬼子就从沙市逆流而上，一支小分队直接驻扎在河溶镇上，每隔几天就有几个日本鬼子来湾子里抓鸡牵羊的抢夺财物，每一次王家便首当其冲地成了鬼子们的必到之地，人们整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就这样一直熬到日本鬼子投降。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日本鬼子在临败退之际，竟然还跑到王家屋内，淋了几桶汽油，纵火将王家房子点燃，直到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村子，熊熊大火冒出屋顶之后，这群恶魔才嘻嘻哈哈地离开，等到这群恶魔走远后，湾子里的人才敢去救火，然而，等到大火被扑灭的时候，原本两重天井的房子已被烧去了多半，仅剩下前面残破的几间小厢房，从此，王家的家境便一落千丈。
日本鬼子走了，可是当地的保长、甲长还在，他们见王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杜王氏这个女人说了算，便看出了门道，觉得这个家没有“撑天”的男人，于是就当软柿子一样地捏，隔三差五地派粮、派款，官租不断，保长走了，甲长又来，久而久之，以至于发展到后来，当地一些地痞混混也乘机掠财，杜王氏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卖田卖地抵交“官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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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现在虽然家里人口不多，但因为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不断，官租要交，给寺庙里“送缘”的善事也要做，为了维持这个家的生计，杜王氏只有继续不断地卖田卖地，春娥眼看杜王氏这样无休止的变卖家业，心里即便是疼得滴血，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她知道，在这个家里，自己只有做的份，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轮不到她说话的地方。天乐又不管事，杜王氏心里也很明白，自己的儿子没有见过大世面，想让他担起这个家的当家人的重任恐怕肩膀还太嫩，这个家迟早会由儿媳妇来承担，于是，在春娥十七岁那年秋收以后，杜王氏便试着安排春娥与天瑶一同出门赶集，牵着驴，把家里剩余的物品托到集市上去卖，这样经历了几次，春娥每次都把卖物品所得的钱分文不少地交给杜王氏，每一件事情都办得妥妥的，杜王氏嘴里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满意的，觉得春娥办事还不错，是一个当家理事的角色。
这一年的秋后，地里的粮食都收获了，杜王氏便要春娥替王家去灵泉寺“送缘”，并安排天瑶做伴同行。
去的当天，天还没有亮，春娥就早早地起来做早餐，一家人吃过早餐，春娥收拾停当后，就把驴驮子架在了驴的背上，然后与天瑶一起把粮食抬到驴驮上，牵着驴，和天瑶一起往灵泉寺寺庙走去。这时，东边天际刚刚露出一点点亮光，整个湾子里的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从王家到灵泉寺寺庙来回有三十多里路，杜王氏要天瑶跟着春娥一起去“送缘”，明里说是跟春娥一起去在路上有一个伴，实际上是一箭双雕，既有让天瑶跟着春娥学一点经验，也有让天瑶盯着春娥的意思。
“送缘”很顺利，粮食送到后，方丈亲自签了收。
天瑶还想在寺庙里转一转，多玩一会再回去，但春娥因为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做，便坚持要急着往回赶，天瑶无奈，只得随着春娥往回走，一路上，天瑶一脸的不乐意，她想起前几次跟着春娥赶集，每次想要春娥用卖货物所得的钱给她买零食吃，春娥都以“要回去向娘姨交帐，差了钱可不行的”为由而拒绝了，今天想多玩一会也不行，真是冤！天瑶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越想，心里就越气，心里越气，就越是要想，她想啊想，一心要找一个机会报复一下春娥，把春娥教训一下，出一出心中的闷气。
春娥牵着驴走在前面，天瑶走在后面，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样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天瑶说：“歇一会儿吧，我走不动了！”
天瑶平时就是吃不了苦的人，今天能走这几十里路已经就算不错了，春娥见天瑶一副疲蹋蹋的样子，本想按天瑶说的歇一会儿，但又想到要赶回家里烧饭，还有那么多家务事要做，就说：“要不，你骑到驴背上，我牵着驴走，免得耽误时间！”
天瑶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呀！”
于是，春娥便把驴牵到路边的低凹处，然后勒住驴的缰绳，让天瑶骑在了驴背上，春娥便在前面牵着驴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个多钟头，来到沮河堤上，这里离家大约还有一里路的样子，天瑶便跟春娥说：“春娥，我不骑了，你让我下来吧！”
春娥听天瑶说要下来，便“唷——”地一声，让驴停下了脚步，随即勒住驴的缰绳，让天瑶从驴背上下来。刚走了十几步远，天瑶突然叫道：“春娥，你也来骑一会儿，蛮好玩的！”
春娥说：“马上就就到家了，我不骑，我怕！”
天瑶连忙上前一步，拦着春娥，说：“不用怕，我能骑，你就能骑，有什么好怕的！”一边说，一边从春娥的手里夺过缰绳，板着脸硬是逼着春娥骑驴。
春娥有些犹豫，觉得两人平时关系就不是很融恰，如果这时候不顺她的意的话，难免两人的关系会越来越僵，为了给天瑶一个面子，同时也是为了不伤和气，春娥便有些难为情地说：“好吧，依你的，我骑，不过，我骑上去走几步后就下来，免得别人看见后说闲话！”
两人说好后，天瑶也学着春娥的样子，把驴牵到低凹处，让春娥骑了上去。往前刚走了不到五步，春娥就想下来，就在春娥正准备说要下来的时候，天瑶却突然窜到驴的后面，扬起手里的缰绳，狠狠地在驴的屁股上连续抽打了几下，驴挨了打，突然惊得乱蹦乱跳，只几下，就把春娥从驴背上甩了下来，一直从堤上滚到堤半坡才停下，天瑶看到眼前的情景，哈哈哈地笑得直不起腰，眼泪就笑出来了，可怜的春娥却被摔在堤半坡上，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起不来了！
过了好大一会，天瑶直到笑得没有力气再笑了，她才往春娥身边走来，准备来拉春娥起身，当走到春娥跟前时，才发现春娥脸色煞白，双眼紧闭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天瑶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报复春娥，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今天正好两个人在野外，借“骑驴”这个机会教训一下春娥，以便把积压在心头的怨气一古脑地发泄出来，刚才的一幕，她从心底里感到特别高兴，终于解了恨！但当她走到春娥跟前，面对眼前的情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时候，天瑶真被吓着了，她连忙躬下身子喊：“春娥——，春娥——，你还好吧？”
春娥听到喊声，慢慢地睁开眼睛，一直盯着天瑶看，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天瑶见春娥睁开了眼睛，便说：“春娥，我扶你起来，我们回家吧！”
春娥愣了一会儿，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不能动，起不——来了，你——回去——跟娘、姨——说，要——找人来——把我——抬回去！”
天瑶听到春娥说完，满脸惊愕地哭着说：“真怪我，我本来是想开一个玩笑的，没有想到把你弄成这样了！”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春娥忍住剧烈的痛，有气无力地说：“你——别——说了，快——回去——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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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娥下不了床，她的脊椎断了，医生没有办法让脊椎复原，只能用中药敷，消炎止痛，让伤慢慢愈合。
从来没有做过家务活的天瑶，因为自己闯了祸，这个时候不得不被杜王氏赶着鸭子上架学着做家务，她每做一件事都得在做之前去春娥的床前讨教，春娥虽然被伤痛折磨得懒得说话，但每次天瑶来讨教的时候，春娥还是忍着剧痛，一五一十地教她，先怎样做，然后再怎样做。天瑶虽然知道了做每一件事的流程，但却总是做得不圆满，有时候把饭做糊了，有时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杜王氏每次吃饭总是要挑出一大堆毛病。除了做家务，还要服侍春娥，这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天瑶更加心生不快，对春娥已经恨得牙痒痒了，但因为是自己造的孽，虽然怨气冲天，但又无处发泄，她几次来到母亲杜王氏面前想吐露心里的不甘，话到嘴边也没敢说出口，只好憋了回去。
天乐按杜王氏的要求，他渐渐地学着扛起了当家人的重任，只不过他是带着几个短工忙地里的农活，自从春娥受伤之后，天乐除了忙地里的活之外，若是有空也帮着做一些别的家务，毕竟天瑶一个人忙不过来。但天乐和天瑶兄妹两个人做家务，却还没有春娥原来一个人干得利落，每当这时候，杜王氏就会自责地叹道：“都是我把你们惯坏了，什么事都做不来，以后怎么挣口饭吃哟！”没有办法，只好临时请一个佣人帮忙。
杜王氏的念叨，让躺在床上的春娥也觉得心里难受，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春娥本来应该卧床养伤的，但她经不住杜王氏整天唠叨，只好在治疗刚满一个月的时候，忍着揪心的疼痛，硬撑着做家务，结果，致使她的脊椎永远伸不直了，成了终身的驼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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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娥的娘得知自己的女儿在王家受了伤，而且还成了残疾，不依不饶地要到王家讨一个说法，春娥的婶娘怕把事情闹大了无法收场，便苦苦哀求春娥的娘，劝她孤儿寡母地别跟人家结仇，只要王家今后能够善待春娥，让春娥过上好日子就行！春娥的娘终究经不住婶娘的劝，最后想了想，事情已经成这样了，再怎么闹，春娥的身材也还不了原样，反倒使亲戚之间伤了和气，春娥在王家也站不住脚，另找一户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想到这里，春娥的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苦了我的春娥啊！”说完，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了一场！
春娥伤没有好，身体也变了形，原来直直的身板已不复存在，每天都是躬着背，走路也很不利索，即便是这样，她仍然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操持家务，只是做事的效率大不如前了。杜王氏见春娥这个样子，长时间请佣人又请不起，只好安排天瑶帮着做一些其它的杂活，以便减轻一点春娥的劳累，这一下让天瑶不高兴了，她总是一边干活，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晦气，真会装！”
春娥就这样每天佝偻着身子，从屋里忙到屋外，她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丝怨言，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命中注定，是自己应该吃的苦，应该受的罪，怨不得别人！
一天晚上，天乐在外面赌博后回来，恰巧被天瑶撞上了，她便把天乐拉到外屋旁边，悄悄地问：“哥，春娥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打算娶她？”
天瑶这一突如其来的发问，把天乐给问住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一会儿，才反问天瑶：“你什么意思？”
天瑶回过头瞄了瞄身后边，她见没有旁人过来，于是直接了当地说：“她的背已经驼得伸不直了，将来可能一辈子是一个残疾，做啥事都不行，她又还比你大，闹得不好你要养她一辈子，这还有几十年呢，你想过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天乐望着天瑶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天瑶凑近天乐的耳朵边，说：“你去跟娘说，就说春娥已成这个样子了，恐怕一辈子是一个驼背，做啥事都不比原来利索了，搞不好我们家还要养她一辈子，所以，我不想娶她了，要悔亲！”天乐点了点头没有做声，然后转身往屋门口走去，天瑶紧紧地跟在后面进了屋。
第二天，趁春娥不在家的时候，天乐果然到杜王氏的面前把天瑶告诉他说的话说出来了，天乐在向杜王氏说这个话的时候，天瑶也随后凑上前去帮腔，说：“娘，哥说的有道理，这事你得替我哥做主，请媒娘帮忙把这门亲退掉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春娥作为童养媳进王家的门虽然没有举行隆重的仪式，但是有约在先，也是正儿八经地凭了人的，自打进王家的门以来，就当家奴使唤了这几年，作为一个女孩子，她的勤劳、善良、聪明、能干，在王家湾是有目共睹的，现在有了残疾，而且这残疾还是自家人造成的伤害，在这种情况下，要悔这门亲，无论怎样都是说不过去的！杜王氏毕竟是经历过一些世面的人，她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天瑶想出来的。通过这件事，她看清了女儿天瑶对春娥的嫉妒心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更看清楚了天瑶为人不善，如果让她这样任性发展下去，将来既坏了王家的家风，也会毁掉她自己的人生，面对儿女的婚姻大事，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慎之又慎，既要考虑儿女一生的幸福，又要不辱列祖列宗的祖训，还要兼顾亲戚之间的和睦，更不能丧失人道！想到这里，杜王氏立马板着脸说：“悔亲的事你休想！这是合‘八字’了的，之前都有约在先，你说到天边这门亲也不能悔！”
没等天乐说话，杜王氏接着说：“不但不能悔，我还想早点给你们圆房哩！”
“包括你这个作孽的丫头，我就晓得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今天你倒提醒了我，我也要早一点给你寻一户人家嫁了，早一天嫁人，就早一天醒世，不然的话，你永远长不大！”杜王氏一阵放连珠炮似的轰炸，把天乐和天瑶轰得恢溜溜地离开了。
11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杜王氏身边的一儿一女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要尽快跟天乐和春娥圆房，然后给天瑶找一户家境差不多的婆家，让她早一点兴家立业，自己也早一点了却心中一直挂着的两件大事，只有这样，自己才对得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同时，自己也才能安心安意地享清福了。现在的天乐虽然长得很壮实，人高马大的，但他一点也不善理家，玩兴太大，年纪轻轻地一有空就往麻将馆跑，又总是输，越是输，越是想把本赶回来，结果，越赌越输得多，这样子下去怎么能行，必须给他和春娥圆房，圆了房就能栓住他。有了这样的念头，杜王氏便着手筹备天乐和春娥圆房的婚事。
正当杜王氏紧锣密鼓地为天乐和春娥筹备婚事的时候，春娥娘家的婶娘派人来传话，跟杜王氏说：“春娥的娘突发疾病，要春娥快点赶回家去！”
杜王氏得知这个消息，立马安排天乐和春娥跟着传信的人前往，并嘱咐春娥，说：“回去安排你娘的事要紧，家里的事有我和天瑶，你就放心回去！”
春娥听到这个噩耗，浑身像是散了架，加上本身驼着背，走路就很艰难，等春娥、天乐和传话的人赶到春娥的娘家时，春娥的娘早已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直直地躺在堂屋的地上，一双眼睛半睁开着，脸上显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这就是春娥见到她母亲最后一面的样子！
婶娘告诉春娥：“我早上去地里干活时从你家门前路过，就见你家的门开着，你娘手撑着门框‘哎哟、哎哟’地直叫唤，我赶忙上前问她‘怎么了’？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部，很吃力地说‘心绞痛’！刚说完，人就挨着门框歪了下去。等把医生喊来，她的人就不行了，医生说她是突发心绞痛去世的！”
春娥趴在娘的身上哭，声嘶力竭地喊：“娘——，你起来看我一眼以后再走吧，你干嘛要走这么急呀？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娘——，你回来吧！……”
婶娘看着眼前的春娥，原本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送到王家，现在却是驼着背趴在她死去的娘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这幅惨景让婶娘鼻子一酸，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么小的时候，她的爹遭强盗拦路搜身意外去世，现在刚准备圆房，娘又走了，唉——！春娥这娃儿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左右邻居不住地叹息！
在众人的帮助下，春娥强忍着悲伤料理了娘的后事，婶娘告诉春娥：“你娘刚去世，按规矩是应该放在家里停三天三夜，也就是‘三天守灵’，之后才能入土的，见你这个样子我不忍心，就去请教了算卦的先生，他帮忙画了一个‘符’烧了，算是破了‘戒’，所以今天就让你娘入土为安了，不过，你还得在家里点三天三夜的灯，‘三天圆坟’以后，你才能回到王家，而且每遇一个‘七日’，你都要提前一天给你娘烧纸钱，五个‘七日’过了就不烧了！”
春娥就按婶娘的吩咐，点了三天三夜的灯，天乐也寸步不离地陪着守灵，直到三天以后，两人才回到王家，并照婶娘说的按期烧完了五个“七日”。
12
杜王氏原打算先给天乐和春娥圆房，接下来就给天瑶找婆家，再过一年，最多两年把她嫁人，自己这辈子该操的心就算操完了，没有想到春娥的娘竟然走得这么急，一下子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按风俗，家中老人去世，儿子结婚或者是女儿出嫁这样的大喜事，至少要过一年的“守孝期”才能置办，现在春娥的娘尸骨未寒，倘若今年让春娥和天乐圆房的话，是会遭到众乡亲的非议的，而且自己也觉得辱没了列祖列宗！思考再三，她决定把儿子天乐和女儿天瑶的终身大事颠倒过来办，先把天瑶的婚事办了之后，待春娥一年守孝期满了再给她们圆房。
春娥的婶娘得知杜王氏的想法后，便义不容辞地当起了红娘，她把天瑶介绍给了同宗族的一个后生，名叫章大成，三代单传，家庭环境也还不错，有几亩薄田，虽不是很富裕，但日子还过得去。婶娘还拿春娥和天瑶开玩笑说：“你们俩算是‘回头亲’呢！”
杜王氏了解了男方家境以后觉得还行，于是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并请人合了“八字”，正式结了姻亲！
天瑶定亲过了半年，一晃就到了年末，天瑶的婆家便和婶娘一起到王家“求恳”，与杜王氏商量亲家过门、置办彩礼以及大婚的日子，男方需要给多少彩礼，女方要给多少嫁妆，这些约定俗成的礼节双方都心知肚明，双方很快就达成一致意见，乡下有“要想发，不离八”的说法，两家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商定了婚期，说是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于是，婚期就这样定下来了。
杜王氏想热热闹闹地置办天瑶的婚事，只有这样才显得王家的大气，才不会丢王家的脸面，于是她仔细琢磨，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衣柜、被子等等，除了这些家用起居常用品之外，她还要给女儿准备两箩筐鸡蛋，以备男方那边新婚当晚闹洞房时给客人“上喜茶”之用，借此还可以收一笔不扉的茶钱，女儿一时半会地不会愁钱花，自己也风风光光地给王家撑了脸面。
天瑶的嫁妆刚开始置办，天乐却惹了一个大乱子。
那天晚上，天乐在小镇上的麻将馆里与胡保长的儿子胡松在一起打麻将，胡松的上家出了一个三条，胡松想“吃进来”，但他又怕下面起上来的牌更好一些，就动手撬底下的牌看，发现底下的牌不是自己想要的，就缩回手，说：“我不摸，我吃！”
坐在胡松下家的天乐不干，说：“你撬了牌，看了这个你就得摸上去！”
就为这一张牌，一个说“撬牌看了就必须拿上去！”另一个则说“我就是不拿，看你怎么搞？”两个人你一句来，他一句去，闹到后来，胡松竟然动手推天乐一掌，天乐这一下就不干了，一拳头还过去，直接打到了胡松的鼻梁子，顿时鲜血直流。天乐这一下惹了大麻烦，胡松知道打不过天乐，便回家向保长老爹告了状，胡保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仗着权势带着一帮保丁气势汹汹地来到王家，逼着王家赔付伤情损失，不然的话就把天乐关起来。
胡松的伤势其实并不重，只是因为在牌桌上把钱输给了天乐，心里不服气，要借这个机会把输掉的钱要回来，同时再勒索一下王家，给天乐一个教训！
杜王氏直气得吐血，想去想来，没有办法，只好把给天瑶办嫁妆的钱抽出来给胡家，可是胡家不依不饶的嫌少，硬是不答应。逼得杜王氏走投无路，她便试探性地问春娥，说：“春娥，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我们再用几亩田抵吧！”
春娥说：“这个家由您做主，您说了算！不过我觉得您还是要跟天乐说，以后别在外面惹一些事才好！”
杜王氏除了赔偿一定数额的银票以外，另外又割了几亩地加在一起才免强把这件事平息下来。但是，天瑶出嫁的事却被耽搁了，只好与男方商量，另择吉日。
13
杜王氏一边筹办天瑶的嫁妆，一边琢磨：上次天瑶出嫁的事不顺遂，可能是没有请算卦的先生算日期有关，看来这回还是要请算卦的先生算一下才好，于是，杜王氏又让媒人约未来的亲家母，也就是章大成的妈，三人一起找算卦的先生择吉日。
这一次，算卦的先生说的一番话，直接把杜王氏整懵了。算卦的先生说：“你家的喜事不能‘倒’着办，也就是不能先嫁女后娶媳！”杜王氏一听急了：“要是先娶媳的话，媳的‘孝期’未满，那怎么办？”算卦的先生说：“这好办！你把儿子和女儿的喜事就定在明年的农历二月，俩人的婚事放在一个月里来办，儿子的婚事放在初八，女儿出嫁放在十八，双喜临门，一进一出，就把那个‘孝期’给冲了，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听了算卦先生的话，杜王氏和章大成的妈分别给了算卦先生的赏钱之后，告辞回家。
于是，双方都忙着筹办各家的婚姻大事！
春节刚过，天乐和春娥的婚期就临近了，天瑶的嫁日也迫在眉睫，好在杜王氏手里还有十多亩地，为了筹办儿子和女儿的婚事，她又变卖了几亩地，总算把该办的两件大事准备妥当了，一进入农历二月，秤钩子湾与杜王氏家有人情往来的十多户人家，为了应酬杜王氏家的两桩喜事，前前后后硬是帮忙忙了一个月，喜事办完，杜王氏觉得这是自己这一辈子做的最光彩的事，在同一个月内，完成儿子结婚，女儿出嫁两件人生大事，了却了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这在王氏家族的历史上开创了先河，自己从内心里觉得满满地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于是，她便正儿八经地对天乐和春娥说：“这个家我没有当好，祖上传下来的业产我没有完全守住，现在还剩不到十亩地，房子也被日本鬼子烧去了一多半。”杜王氏稍停顿了会儿，接着说，“天乐作为一个男人，多在外，少在内，春娥要多操一些心，从今往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
名里说是“家”，其实近似于一个“空壳”，好在是几件大事办完后，家里还不欠外债，这是天乐和春娥组成这个新家的万幸了。
春娥和天乐结婚一年后，便有了孩子，令人痛心的是，由于春娥一直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没有母乳喂养，加上孩子本身没有足月就临盆生下来了，孩子体弱可想而知，生下来不到百日就因病夭折了！一家人伤心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走出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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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的秋天，随着新中国的成立，春娥的人生也迎来了天翻地覆地转折，她不再遭受杜王氏的责骂，天乐对春娥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许多，春娥虽然身有残疾，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互助组，她都与其他人一样，竭尽全力地去做自己该做和自己能做的事，她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不久，她和天乐有了第二个孩子，这一次，杜王氏一再地叮嘱春娥：“一定要保护好孩子！”作为母亲，孩子就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春娥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照护孩子这件事上。杜王氏盼到了孙子，那高兴劲儿溢于言表，成天都乐呵呵的，她给孙子取名叫王来福，她眼睛看不清，就坐在摇篮边，用手轻轻地摸来福的脸，这或许就是她盼望已久的“天伦之乐”吧！
来福一天天长大，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除了春娥细心地教他以外，杜王氏也没有少费心，来福也乖巧，一张嘴像是抹了蜂糖一样甜，见到天乐喊爹，看到春娥喊妈，转身看到杜王氏又喊婆婆，真是人见人爱！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来福六岁那年，一种流行性脑膜炎疾病漫延到沮漳平原，秤钩子湾也没能幸免，而六岁的来福在这次流行性疾病中，因病情严重，虽然挽救了生命，但却留下了后遗症，大脑反应迟钝，语言表达也有障碍，这给春娥在精神上又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她在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她问自己：我的命运怎么这么苦？老天爷干嘛要这样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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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大跃进那年，春娥四十岁时再次添生，又生了一个儿子，春娥盼望过上好日子，对儿子寄予了振兴家族的厚望，于是给儿子取名王朝阳，乳名叫阳子。
杜王氏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耳朵还行，晚年的她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还是该帮助家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以便减轻儿子儿媳的负担，可是她又觉得心里想得去，身子却做不去。春娥也看出了婆婆杜王氏的心事，同时也考虑到自己和天乐每天要出工干活，家里留下眼睛失明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阳子和脑子不好使的来福不放心，为了以防万一，春娥就和婆婆商量了一个办法:每当春娥要上工时，就把阳子捂在摇篮里，让婆婆杜王氏坐在摇篮边守着，然后用一根细绳子，一头拴在来福的腰里，另一头则系在婆婆杜王氏坐着的椅子腿上，这样直到春娥和天乐下工回来。后来，阳子会走路了，就不再捂在摇篮里，来福也再不用绳子拴着了，而是把前后门都关着，婆婆杜王氏坐在堂屋里，来福和阳子兄弟俩就在婆婆杜王氏身边玩耍。
阳子两岁多的时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在那个饥荒年代，秤钩子湾的人和全国人民一样承受着饥不裹腹的煎熬。六月的一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所有人的家里就剩老人和孩子，没有老人的就只有小孩子在家里玩耍，阳子和来福由婆婆杜王氏在家里陪着，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婆婆杜王氏突然听到从隔壁邻居家传来噼噼啪啪地响声，一股浓烈的烟味直往鼻子里钻，紧接着就听见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喊：“失火了呀——，快来人救火呀！”
杜王氏听到喊救火，吓得浑身直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完了！完了！她顾不得多想，连忙大声喊道：“来福，阳子，快到婆婆身边来！”
随着婆婆杜王氏的喊声，来福和阳子同时来到了她的身边，这时，婆婆杜王氏一把抱起阳子，顺手拿起身旁的那根铜烟袋，然后对来福说：“快点，你牵着我的衣服，领着我去开门往外走！”
来福领着婆婆杜王氏迅速地打开了门，杜王氏一只手抱着阳子，一只手拄着铜烟袋，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来福始终抓着婆婆的衣服，跟在她的后面走，一直到离房屋三十多米远的路上才歇下来，她坐在地上，放下铜烟袋，把阳子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来福的衣服不放，嘴里反反复复地叮嘱：“你们别动！有婆婆在！别怕！”
杜王氏看不见房屋被烧的样子，只听见房屋被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响，那种焦糊而浓烈的烟味越来越刺鼻，这时候，突然狂风大作，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瞬间，秤钩子湾的东半头陷入一片火海，整个秤钩子湾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天空一下子暗下来，老人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孩子们惊恐的哭叫声，还有房梁柱被烧断后的垮塌声等等，说不清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苍天突然在秤钩子湾奏起了哀乐，让人不寒而栗！
正在地里干活的青、壮年男女，看见湾子里突然冒起了滾滾浓烟，一下子意识到房屋着火了，队长王远长见状，连忙大喊：“快，快，快去救火！”于是，大伙呼地一下就像燕子飞，不顾一切地扛起锄头就跑，到家后就连忙挑起水桶到芦苇塘里打水，然后挑着水直往东湾灭火，女人们则从自家屋里往外搬东西。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秤钩子湾被乌黑的浓烟遮盖得黑压压的，一种恐怖的氛围让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滾滾浓烟和冲天的火苗惊动了邻近村子的人，大家自发地丢下手头的活儿，迅速加入到灭火的行列。
春娥因为身体原因，最后一个赶到现场，一看，正是自家房子被烧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心要找到两个儿子和婆婆，在灰蒙蒙的烟雾里，她穿过一拨又一拨灭火的人群，竭嘶底里地大声呼唤着来福和阳子的名字，寻了几圈，最后终于在路边上发现兄弟俩都依偎在婆婆的身边，春娥赶紧上前一把搂着她们三人，颤颤巍巍地哭着说：“吓死我了，我生怕你们在屋子里出不来！”
春娥刚刚找到来福和阳子他们，突然隐隐约约地听到好几个人在火场边喊：“天乐，不能进去，你去不得，房子马上就要塌了，危险！......”
天乐刚刚冲进屋，只听“轰”地一声，整个房子全部倒塌，天乐就这样葬身火海了。
大队党支部石书记和林大队长听闻火灾的消息后，迅速赶到了现场，与生产小队的王队长一起组织人员灭火，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战，大火终于被扑灭，当大伙在一片瓦砾中扒出天乐的尸体时，他早已经被烧成了一个黑糊糊的肉砣砣了！春娥和杜王氏得知这个消息，哭得昏过去好几次，好几个妇女在旁边一边劝，一边陪着哭。在众人极力地劝慰下，春娥终于止住了哭，春娥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哭，也把天乐哭不回来了，考虑到两个孩子，还有年迈的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作为一个母亲，面对近在咫尺被烧焦的儿子，老人家的心里更难受，自己要坚强来！
这次的火灾，把东湾的六户人家烧得只剩下三户了，春娥家与紧挨着邻居家那边的那户人家这三家的房子全成了一片废墟，最令人痛心的是春娥在遭遇无妄之灾的同时，还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真是雪上加霜！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春娥娘仨人，加上婆婆杜王氏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其它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另两家也是一样。见此情景，湾子里的乡邻们大帮小凑，你一件，我一件，分别为这几家落难的人凑了几身衣服。石书记跟王队长商量了一下，安排天乐家族的堂哥出面，在湾子里请了几个人，帮春娥料理了天乐的丧事，堂哥还主动腾出两间卧室，把她们一家四口接济到家里居住，另两家也各自都找到了寄居的住所。
事后查明：这次火灾的源头来自春娥的邻居家。邻居家是茅草屋，壁子是用芦荻夹成的，为了挡风，又在壁子的里面和外面糊了一层泥巴。事发那天，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因为饿了找吃的东西，没有找着，后来他们发现灶堂里炖了一个砂礶，以为里面炖的是吃的东西，结果从灶堂里拉出来一看，原来炖的一砂礶水，于是，他们就又把砂礶塞进灶堂里，转身到堂屋里玩去了。两个孩子在拉砂礶的时候，带出了灶堂里还没有燃尽的柴火，两个孩子没有把它当回事，结果，从灶堂里带出来的柴火溅到了灶堂前的柴堆里，两个孩子并没有察觉，直到厨房里窜出了火苗，他们才吓得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于是，就造成了这次重大的火灾。
有一件事春娥一直搞不明白：按道理讲，房子着火了，天乐当时应该全力参与灭火才对，可他为什么不要命地往火海里冲呢？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春娥把藏在心底的疑问以探询的口气问婆婆杜王氏，婆婆顿了会儿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爹在临死的时候告诉他，说堂屋里的神龛下面埋得有一坛子银元，反复嘱咐要他平时不能动它，只能在遇到大灾大难，全家人外出讨荒的时候才能启用它，房子失火后，他往屋跑，可能就是要进去把银元抢出来的！”
听到婆婆这么一说，春娥顿时明白了，摇了摇头，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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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为了充饥填饱肚子，地里野菜都被挖光了，包括能吃的桑树叶，都被人们采下来煮得吃了。刚开春，春娥就跟大家伙一样，每天带着来福和阳子在野外挖野菜，当她带着两个儿子来到自家的那片废墟时，眼前的瓦砾让她再次想起那场火灾的情景，眼角的泪也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她轻轻地拭去脸上的泪，在这堆废墟周边寻找野菜，这时候，她突然想到：这片废墟荒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我不如在这里挖一些小土坑，种上南瓜，要不了多久，南瓜叶和南瓜都可以用来充饥！于是，她带着来福和阳子回到现在的住处——堂哥家里，找堂嫂要了一捧南瓜籽，拿上挖锄和铁锨，领着来福和阳子返回到自家那片废墟地，挖了几十个碗大的坑，埋上了南瓜籽，来福和阳子也帮忙用手创，待南瓜籽种完时，母子仨人全都像非洲人似的，一脸黒糊的，只有一口牙齿是白的，三人互相看了都觉得好笑！
南瓜种上以后，来福便隔三差五地带着阳子来这片废墟上看，渐渐地，南瓜籽发出了芽，又过了几天，芽变成了嫰叶，叶片一天比一天大，南瓜藤也窜满了整片废墟，原来那片黒糊糊的瓦砾堆，现在竟然全被绿色的南瓜叶覆盖了，看到这片绿色，春娥就看到了希望，她的脸上，再一次地露出了笑容！
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几个月，已是夏末秋初的时候，春娥的南瓜大丰收，她一个一个地数了数，总共五十八个，她想，这么多，自己吃不完，放时间长了也容易坏，同时，也没有地方放，更主要的是，自己遭难时，全是乡亲们搭救的，不如把这些南瓜送给这些乡亲们，村子里共五十来户人家，正好一户人家一个南瓜，人口多的就给大一点的，人口少的就给小一点的，堂哥家多给几个，剩下的就留给自己。于是，春娥就用篮子装好，和来福抬着，带上阳子挨家挨户地送，秤钩子湾的五十来户人家，每一户都享用了春娥的南瓜，春娥知道：南瓜虽然不多，但它表达了自己对乡亲们的一份情意！乡亲们知道春娥日子过得艰难，不肯接受春娥的好意，但春娥一再坚持，乡亲们拗不过，只好接受春娥送来的南瓜。
一眨眼，春娥带着婆婆和两个儿子在天乐的堂哥家住了快满一年了，春娥想：堂哥家本来就六七口人，房子并不宽敞，他是难中好救人，在我遭遇危难之时他才委屈自己一家人，而伸出援手搭救的，总不能长期这样住下去，加上婆婆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别人家里多不好，还是尽早搬出去为好。
要想搬回老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现在春娥手无分文，无奈，她只好找到王队长说明情况，王队长想不出好的办法，又带春娥找到大队党支部石书记，石书记听了春娥说的情况后，略思考了会儿后答复说：“你这个情况确实太特殊，这样吧，你和王队长先回去，这件事我们支部的几个同志开个会商量一下，尽快拿出一个方案，然后通知你！”
一个星期后，大队石书记要王队长通知春娥作好搬回老宅的准备，并要王队长安排一二十个壮劳动力帮助春娥平整好老宅基地，到时候去临近的一个村子“抬房子”。
原来就在春娥和王队长离开以后，石书记便立刻通知大队支部其他的几个同志，第二天在大队部开会研究了一个方案：把分散在各生产队的三个“五保户”集中在一处，由大队安排专人照护他们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把另两个“五保户”的房子（实际就两间总共不到三十平米的厢房）腾出来，由王队长组织劳力把这两间厢房抬到春娥的老宅上，帮助整修好以后供春娥一家老小居住，作算是对春娥一家的照顾。
春娥得知这个讯息后，感动得不得了，一连几夜没有睡着觉，高兴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王队长毫不含糊，抬房子那天，他动用全队男女老少，先把屋上的瓦御下来，然后，壮劳力抬屋架子，其他的人用板车运砖、运瓦，只一天的功夫，房屋架子竖好了，屋上的瓦也盖上去了，又用了两天，房子的墙壁、屋内的隔墙、灶等全部弄到位。
至此，春娥在众人的帮助下，一家老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老宅！
住回老宅的当天晚上，春娥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这房子是公家给的，没有共产党，没有政府，我们就只能蹲在露天里，所以你们要记得感恩！”
来福和阳子听了，不住地点头，说：“娘，我们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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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王队长在带领乡亲们大力发展农业生产的同时，他集思广益，拓宽财路，因陋就简，办起了两个养殖场，一个场子养猪，一个场子养牛，养猪场为生产队创收，养牛场的牛则是专门为生产队耕田耙地，除此之外，又在芦苇塘里放了许多鱼苗，王队长带领社员们农业、副业一起上，社员们一个个精神饱满，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阳子刚满六岁时，因为家里没有人照管，就提前让他上学了。来福比阳子大八岁，因为患有脑膜炎后遗症而没能上学读书，王队长为了缓解春娥家的经济压力，特地安排十四岁的来福跟着王耿老爹喂牛，两个人管七头牛，平时就是拉着牛到河堤上放牛，管它几次饮水，晚上上一次夜草，活儿不重，来福与王耿老爹一样算的半个劳动力，每天挣五个工分，当时，哪怕就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天下来也才挣十个工分，春娥感到很满足了。
后来，王队长知道春娥有裁缝手艺，几个队干部商量后，又托人买了一台缝纫机，安排春娥和另外两个年轻姑娘当学徒，在秤钩子湾方圆十里内办起了第一个服装加工店，店舖就设在生产队仓库屋旁边的偏厦屋里，里间放裁剪板，外间放缝纫机，门口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墨汁写了“缝纫店”三个字，缝纫店就这样开起来了。
王队长指派春娥牵头，由她负责管理，所有财务往来、原材料的采购和销售，统统由队里的会计、出纳统一掌管，春娥和另两个姑娘只负责按要求定做。
春娥从小就有一个“裁缝梦”，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能有施展自己才华的这么一个机会，这是她从来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名堂来，绝不能给王队长丢脸，更不能对不起全队的乡亲们！
由于春娥的缝纫技术精湛，做出来的衣服很受众人的欢迎，所以，服装加工店的效益很好，会计、出纳每天接单子都应接不暇，为了及时交货，春娥和两个徒弟常常熬夜加班，虽然累，但春娥心里高兴，她觉得累得值！
几年下来，服装店的效益越来越红火，名气越来越大，春娥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那时，正赶上全国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春娥因为工作表现突出，曾连年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和“五好社员”（五好为：政治思想好、劳动效果好、尊老爱幼好、勤俭持家好、团结互助好），并出席双龙公社“群英会”，受到公社的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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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福十六岁时，队里已经把他算作正式劳动力了，只不过他的情况特殊，所从事的又不是重体力活，而且工序比较单一，所以，他每天的工分定为二等，也就是出一天工能挣八个工分。
那时候，农村劳动力只要是满了六十周岁，队里就把这个人“下了”，不再作为劳动力上报，也不安排农活了，带着来福喂牛的王耿老爹干了几年后，因为年满六十周岁了，队里就又安排了一个名叫赵大全的老头带着来福，来福干活很老实，赵大全叫他做啥他就做啥，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来福从十四岁就开始干喂牛的活，在喂牛这个活儿的工序方面他已经很熟悉了，包括母牛下仔时，作为饲养员应该做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来福他们饲养的一头母牛下了仔，赵大全告诉来福：“这头小牛犊子可是队里的宝哩，我们得好好地护着它！”
来福把赵大全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每次放牛时，来福总是格外的小心，生怕这个小牛犊子有什么闪失。
夏天的气温高，为了给牛解渴，来福和赵大全两人一起每天至少要拉三次牛到芦苇塘边去饮水，往往一次拉不完这么多头，剩下的一两头就由来福再单独拉一趟。
芦苇塘是多年的老塘，是整个秤钩子湾人一年四季洗衣服、洗菜、抗旱等公用的，堰塘三面都支有跳板，供大家平时洗衣服、洗菜和挑水抗旱用，来福他们拉牛饮水时，因为有时牛边喝水边屙屎屙尿的很不卫生，所以他们都是把牛拉到离跳板稍远一点的边坡上去喝水。
那天下午傍晚的时候，还剩那头母牛还没有饮水，赵大全就吩咐来福去，来福应了一声，就拉着母牛朝芦苇塘走去，那头小牛犊子也蹦蹦跳跳地一时前，一时后地跟去了。
母牛正在喝水的时候，小牛犊子不慎滑进了水里，只剩一个头露在水面上，牛犊子的妈妈一直“哞——”、“哞——”地叫，可是小牛犊子怎么也爬不上来，来福见状，连忙上前去抓它，他想抓住牛犊子的耳朵后把它拉上来，可是牛犊子没有拉上来，牛犊子的头一摆，反倒一下把来福带到水里去了，来福本来就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后，便慢慢地沉下去了，而牛犊子的妈妈仍然一直在“哞”、“哞”地叫唤。
过了好大一会儿，赵大全不见来福回来，嘴里嘀咕道：“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一边念叨一边往芦苇塘走去。赵大全刚走出牛棚就听见母牛的叫唤声，当他来到堰塘边，眼前的一幕把他吓傻了，只见母牛仍在不停地叫唤，小牛犊子的头露在水面上，就是没有看到来福的人影子，他叫了几声“来福——”、“来福——”，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完了，完了，来福可能为了救牛犊子而掉水里去了。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大声喊：“救命啦——，来福掉水里去了！”
赵大全一直喊，他的喊声惊动了正在会计室里扎帐的会计和出纳，他们听到喊声，连忙朝芦苇塘奔去，春娥和她的两个徒弟在缝纫店里也听到了喊声，她们丢下手里的活儿，也跟着往堰塘跑去。
会计和出纳是年轻人，跑得快，他们跑到堰塘边一看，会计估计来福就在牛犊子附近，他顾不上脱衣服，匆匆忙忙地脱掉鞋子就跳下去，扎猛子在水里摸，出纳则把牛犊子抱上岸后，返身下去跟会计一样扎猛子在水下摸，很快，他们摸到了来福，两人合力把来福抬上岸，春娥赶到堰塘边时，来福已经被救上来躺在堰塘边上，会计和出纳正在开始急救。由于时间太久，会计和出纳终究没有把来福救过来！
春娥望着儿子的尸体，昏了过去！她的两个徒弟掐着她的人中，使劲地喊她的名字，总算把春娥喊醒过来了！
王队长和其他社员闻讯后也都赶来了，王队长安排几个妇女把春娥扶回家进行安抚。春娥在屋子里坐着，她的两个徒弟一左一右地搂着她陪着，春娥木木地坐在椅子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在心里不断地责怪自己，她觉得自己把来福带到这个世上，没有把他照顾好，让他吃了这么多苦，要是有他的爹在，也不至于是这样的结果，她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对她这么狠心，让她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现如今，家里还有一个老人需要人照顾，小儿子阳子还没有成年，日子刚刚好起来了，却突然又遭遇这个意外，她越想越伤心，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竟又一次地嚎啕大哭起来！两个徒弟使出浑身的解数也劝不住春娥，只好跟她一样放声地大哭起来!
阳子正在读高中，听见哥哥来福溺亡的消息后，立刻从学校赶回家来与来福见了最后一面。
因为天热气温较高，来福的尸体不能停放太久，王队长在征得春娥同意后，当天晚上为来福开了一个追悼会，之后，王队长安排人连夜把来福葬在了芦苇塘南面的码光滩上。
19
杜王氏卧床有一段时间了，春娥找来大队的赤脚医生，医生看了以后说，老人家没有什么毛病，就是人年纪大了，人老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其自然了。春娥听了，觉得只能尽自己所能，每天熬稀糊喂她，最近几天，杜王氏连水都不喝，更不用说进食了，为了不影响她的心情，春娥瞒着她，没有告诉她来福去世的消息。尽管这样，杜王氏的精气神还是一天不如一天，阳子只好请假回来给母亲帮忙，娘俩日里夜里守护着她。杜王氏虽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能动，但她还能断断续续地说说话，此时的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这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杜王氏突然睁开眼睛，扭过头望着春娥和阳子母子俩，愣了会儿后，缓缓地说：“章姑娘呀！我有些话早就想对你说，可是我不好意思开口，所以一直憋在心里，我想我要是现在还不对你说，怕是要带到土里去了！”杜王氏说到这里，感觉气有点运转不过来，便停下了。
自打春娥嫁进王家以来，几十年来都是直呼“春娥”，今天这是杜王氏第一次这样称呼春娥为“章姑娘”，春娥听杜王氏这样说，一下子意识到，她这可能是要交代后事了。
杜王氏稍微停顿了会儿，歇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其实好多年以前，我就察觉天瑶这个死丫头不得成器，自从你进王家的门以后，她没有少在我的面前使你的坏，挑起我虐待你，你那次脊椎摔断成了残疾，她说是‘开玩笑’误伤，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后来还怂恿天乐，要天乐与你解除婚约，她的妒忌心太强，自己没有本事，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害得我伤害你这么多年，我卧床这么多天，她瞄都不来瞄一眼，真没有娘心，我悔哟！”说到这里，只见杜王氏的眼泪慢慢地溢出了眼眶，继而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其实，在杜王氏倒床的第三天，春娥就给天瑶捎去了口信，而且还连续捎了几次，告诉她老人家可能扛不了多少天了，可是天瑶硬是没有回来，现在，杜王氏提起了这事，春娥只好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她：“您别想这么多，过去了的事就别提它了，再说，我也早把这些事忘了，至于天瑶没有回来看您，我给她捎了口信的，可能是她太忙，走不开，说不定过几天她会回来看您的！”
“我哪能不想呢？”杜王氏接着往下说，“每当想起这些事，想起你在王家遭受的磨难，受的这些罪，我心里就难受，这都是我造的孽啊！这辈子我怕是还不了这个债了，只有等到来世再投胎的时候，你当我的妈，我做你的儿媳妇，加倍地报答你！......”
正说着，门外传来有人问话的声音，春娥连忙走出来，原来门口站着的正是天瑶，只见她左胳膊上挎着一只漏底的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陶瓷碗和一双筷子，右手拄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棍，一身乞丐装扮。她见春娥从里屋出来，便开口说：“嫂子，真不好意思，让你丢人了，儿子和媳妇不养我，丈夫也不要我，我这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走这一步的，我准备去灵泉寺庙里去当尼姑，今日从这里路过，过来跟你打个招呼，顺便讨口饭吃了好赶路，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忘了过去我伤害你的过往，行行好，给一碗饭我吃了就走，这事你别让我娘知道，等我走了以后你再告诉她，我已经进了佛门，不能给她尽孝了！”
虽然春娥比天瑶大几岁，但她们之间都是直呼其名，要不就是“你”相称，几十年来，这是天瑶第一次喊春娥“嫂子”。春娥看到天瑶这身装扮心里就不舒服，这都什么年代了，自己好手好脚的，只要勤劳肯吃苦，无论日子怎么艰难也能养活自己，总不至于挎着篮子到处讨米要饭，最不能让春娥容忍的是，自从天乐遇难之后，她回娘家的日子用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次老母亲倒床有些日子了，专门给她捎了好几次口信，告诉她老母亲身体不行了，让她回来见一见面，安慰安慰老母亲，可她只当耳旁风，现在到了屋门口，却不进门，还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把春娥气得牙齿痒痒的，她顿时板着脸，说：“难得你这几十年来第一次喊我一声嫂子，不是我要说你，你自己扳着指头数数看，自从我们家房子被烧，你哥走了之后，你总共回来了几回？这次，你娘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躺在床上起不来，我给你捎了多少次口信，让你回来看一看你娘，你硬是不回来，今天回来了，你却这一身打扮，我倒是无所畏，你让你娘的脸往哪儿搁？这且不说，你说你到了屋门口，却不进门，连问候你娘的话都没有，就只晓得要一碗饭，吃了就走，还说要进佛门，不能给她尽孝了，亏你说得出口？我也不想跟你说那么多废话，你想要我给一碗饭你吃可以，但是，你必须趁你娘现在还在，还有一口气，你进去问候一声，不然的话，你就当没有来过，免得让你娘受气！”
天瑶一直认为：哥死嫂不亲！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没有必要与春娥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往，天瑶心里明白，自己的性格与别人合不来，既不会料理家事，又不懂人情世故，所以在家里被丈夫赶，遭儿子、儿媳的白眼，自己这是实在呆不下去了才想到寺庙里去当尼姑，今儿要不是为了让她给老娘传一句话，断不会来找她，没有想到她章春娥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觉得春娥因那次摔伤的事，至今仍把自己怀恨在心，自己这是寻上门来自取其侮，于是，嘴一撅，什么话也没有说，满脸带气地旋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灵泉寺寺庙的方向扬长而去......
正在这时候，阳子突然从杜王氏的房间跑出来喊:“妈——，妈，你快进去看，婆婆不行了！”
春娥听见阳子说婆婆不行了，连忙几个箭步跑到杜王氏的房间里，眼前的情景把她吓得浑身冒汗，只见杜王氏的手和脚一个劲地乱抖，头也不停地左右摇摆，不一会儿，双手往下一垂，头一歪，便不再动弹了！
春娥见状，便使劲地喊：“娘姨——，娘姨——，”喊了好一阵，杜王氏仍然没有丝毫反应，接着又摸她的脉博，摸不着，她又用一根细线靠近杜王氏的鼻孔看有没有反应，能测试的都试过了，但杜王氏毫无反应，春娥明白：娘姨这是真的醒不过来了！于是，便将杜王氏的身子抻直，又从她的头下抽出她的枕巾盖在了她的脸上，之后，转过身问阳子：“我出去之后，婆婆说了什么没有？”
阳子回答说：“你在外面和姑姑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当你要姑姑进来看她一眼，姑姑说‘要进佛门，不进来’的时候，婆婆就双手握成拳头，狠狠地说了一句‘作孽啊’！然后就手和脚抽起来了。”
春娥听了，沉默了会儿，然后对阳子说：“你在这守着，我出去请人帮忙料理丧事！”
杜王氏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秤钩子湾传开了，由于春娥在湾子里人缘关系处理得好，春娥请了的和没有请的都来了，还是天乐的堂哥主事，给大家一一进行分工，启墓的启墓，帮厨的帮厨，大家伙配合很默契。
在给杜王氏收殓时，阳子看见了那根铜烟袋，便问春娥：“妈，婆婆的铜烟袋还要吗？”
春娥回话说：“那是跟了她一辈子的东西，放进她的棺椁里，随她去吧！”
阳子便按照娘的吩咐，把那根铜烟袋紧挨着杜王氏的身子放在了她的棺椁里边的边边上，随着杜王氏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
20
又是一年的开始，阳子马上就是十八岁了。还在阳子很小的时候，春娥为了让阳子记住他自己的生日，她曾经对阳子说“你比我小一天”这句话。起初，阳子没有明白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经妈给他解释后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和妈都出生在农历的同一个月，妈是二十六，阳子是二十七，只不过妈生阳子的时候，已是不惑之年！妈的这么一句话，就让阳子把自己和妈的生日记在脑子里了。
随着岁月的流失，加上家里前前后后多次大大小小的事情变故，春娥本来就很羸弱的身子，现在越发憔悴了，现在离阳子高中毕业还有几个月时间，阳子原来准备咬着牙把这几个月挺过去，读了几年的高中，不能半途而废，连一个毕业证都不拿，那这几年的光阴岂不是白白地度过了吗？可是，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阳子不得不休学，把妈送到公社卫生院住院治疗。好在是合作医疗，给妈治病花不了多少钱！
来到医院里，经医生诊断，春娥有心率不齐、心肌梗塞、脑梗等多种疾病，是好几种病的并发症，特别是心、肺功能衰竭，病情很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春娥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在寻思着什么，过了很久，她扭过头，看见阳子站在她的床前，她喘了一口气，然后满含深情地说道：“阳子啊！你妈没有本事，像牛一样做了一辈子，却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遗产，就连现在住的房子也还是公家给的，托共产党的福，如果不是政府的照顾，我们只怕是到现在都还住在别人的家里，你要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这房子是公家的！要记得共产党的恩！记得政府的恩！”
阳子说：“妈，我知道！”
歇了一会儿，春娥接着说：“人这一辈子几十年，你说它长吧，可它却是一晃就过去了，你要说它短吧，但这几十年却又难得熬，真说不清，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希望你将来能规规矩矩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人生的路无论长短，都靠你自己去走，我多么想看到你大喜的那一天，可是，我怕是等不到了，我死后，假如日后哪一天，你要是看到有一只蝴蝶在你跟前打转，那就是娘想你来看你来了！”
阳子听了鼻子一酸，赶忙含着眼泪说：“妈，你别东想西想的，现在医学发达，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能这样就好！”稍停了会儿，春娥接下来说：“行了，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你也去躺一会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阳子说：“妈，你睡吧，我就在你的病床前打会儿盹就行！”
迷迷糊糊的春娥,脑子里满是阳子。
阳子才刚成年，是王氏家族里唯一的后人，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无法知道，所以阳子成了春娥唯一的牵挂!
阳子这几天日里夜里在病房里照护母亲确实有些累，他和母亲说完话后，就躺在母亲的病床边打起盹来。
初春的夜晚，四周一片寂静，医院的走廊上偶尔有护士轻轻走动的脚步声，窗外草丛中平时恨不得喊破嗓子的虫子，好像怕打扰了病床上春娥，今晚的叫声显得格外的低沉，远处偶尔有狗吠的声音传来，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早上阳子一觉醒来，发现母亲没有一丝动静，他忙上前轻声喊道：“妈！妈！”一连喊了几声，但母亲没有回应，一双眼睛微微地睁着，身子却一动也不动，阳子伸手摸了一下母亲的额头，只感到冰凉冰凉的，阳子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叫来值班医生，医生和护士都来了，但是回天乏力，春娥已在几个小时前就停止了呼吸，脉博和心跳早就没有了！
春娥就这样一觉睡过去了，一直没有醒来，那一年，阳子还未满十八周岁。
阳子的母亲是少年丧父，青年丧母，不曾想阳子也和母亲一样遭遇同样的不幸，左右邻居见阳子娘儿俩多舛的命运，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在众邻居的帮助下，给春娥举行了简单的丧葬仪式，之后，把她送往秤钩子湾的天然坟场——码光滩，乡亲们说，春娥是一个苦命的人，把她安葬在来福的墓旁边，让她们娘儿俩相互间有个照应！于是，码光滩上又多了一个光秃秃的坟堆！
21
春娥去世之后，大队党支部给了阳子极大的关怀和帮助，经常上门了解他的生活情况，到了年末，适逢一年一度的征兵时节，大队民兵连长便找到接新兵的黄连长极力推荐阳子，向黄连长说明阳子的现状，恳求黄连长把他带到部队锻炼培养。黄连长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了一句：“让他参加体检以后再说吧！”
经过体检，阳子的身体情况完全合格，不到一个月，阳子便与其他同时入伍的青年一起穿上了军装，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阳子在临入伍前，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说：“石书记，我妈给我说过：我们家房子是公家给的！我当兵这一走至少是两到三年，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知道，房子放在这不住人，没有人打理反倒垮得快，它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把它还给大队来处理。”
石书记听了，问阳子：“你想好啊，一旦你再回来了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再说呗！”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把它暂时交给你们生产队，看你们队里王队长他们怎么处理吧！”
阳子入伍后，王队长和队委会的几个干部商量后，利用这两间空屋，办起了米面加工厂，为生产队又增加了一条创收渠道。
阳子没有辜负母亲对他的期望。入伍后，他刻苦训练，勤奋学习，多次受到部队的嘉奖，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荣立三等功，他因成绩突出，被团部推荐上了军校，先后担任过排长、副连长、连长、营教导员等职务。他服兵役二十年后，上级从长远利益考虑，让他从营职上退下来，安排他转业到内地离家二百多公里的0六六军用工厂担任物资供应科科长，一直干到退休。
“嘀嘀——！”几声清脆的小轿车的鸣笛声，打乱了阳子的思绪，当他回过神来，再来看那只蝴蝶的时候，却不知道那只蝴蝶在什么时候早就飞走了，这时，阳子下意识地感到，他必须立即回老家一趟，把自己好多年以前就要做的一件事完成，虽然迟了这么多年，但毕竟是自己未了的心愿！
就在母亲百年诞辰日的前两天，阳子带着老婆和孩子驱车二百多公里，回到四十多年没有踏足的老家，拜谢了众乡亲当年对自己的关怀，并请当地的石匠在母亲的坟前立了一块高大的青石碑，除了碑的正面与通常的碑文格式以外，他不让石匠在碑的背面镌刻了八个大字：
忍辱负重，凸背顶天！
章春娥一个弱女子，从解放前的童养媳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家之主，其间经历了“幼年丧父”的人生悲剧，更有住房突遭意外火灾而瞬间化为一片废墟，丈夫也葬身火海的劫难，以及“老年丧子”的厄运，但她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忍辱负重，硬是撑起了一个濒临破碎之家的一片天，用自己的一双手书写了一个平凡且身有残疾女人的不朽人生！
几十年以后，由一只落在油菜花尖尖上的色彩斑斓的蝴蝶，而引出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1
三月的风，已经不是那么尖利了，路边的杨树、柳树不知不觉地长出了新芽，农家屋门口桃树的枝杆上，稀稀落落地露出了一些花苞，贴近细看，已显露出一种淡淡地红白相间的颜色，春天来了。虽然偶尔有一丝丝的寒风，但终究给人带来了暖意，带来了希望。
阳子刚刚退休不久，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他便趁这睛朗的天气,骑着自行车从小区里出来，他要搞一次即兴郊游。郊外的道路两旁，绿树成荫，不远处的空中有几个风筝左右摇摆着，田野的小径上露出了几个小脑袋，一晃一晃地，阳子一边欣赏着郊外农家的田园风光，一边感受着大自然带来的温馨美好，心里充满着无限的喜悦。
“阳子”是乳名，他的大名叫王朝阳，在他小的时候，家里人都喊他“阳子”，久而久之，就这样喊开了，一直到他成年后，大家仍然这么称呼他，他自己也习惯了。
路边的菜地里，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悠悠地飞呀飞，不一会儿，竟朝着阳子飞了过来，它绕着阳子转了几圈之后又朝远处飞去，飞不多远，然后轻轻地落在油菜花的尖尖上，不紧不慢地扇了几下肢膀，歇了一会儿，又飞起来，兜了一个圈儿后再一次飞了回来，仍然落在之前的那片花尖上，不停地扇动着它那彩色的肢膀。看到眼前的情景，阳子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母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对他说的一句话立刻蹦了出来：“如果有一天，当你看到有蝴蝶在你面前飞来飞去的时候，那就是我回来看你来了！”
阳子猛地一怔，赶忙从自行车上下来，盯着那只蝴蝶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哦！再过几天，就是母亲一百岁的诞辰日了！
一想到母亲，许多年前母亲在病榻上讲述的辛酸往事突然在阳子的脑海里如潮水般涌来.......
2
阳子的母亲叫章春娥，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出生于沮漳平原的章家坡，春娥的父亲是一个裁缝，春娥还在五、六岁时便萌生出当裁缝的梦，于是就偷着瞄学父亲的裁缝手艺，然而在春娥十岁那年，父亲却意外去世，于是，春娥的“裁缝梦’也就破碎了。
父亲去世，春娥家就像塌了天，春娥的娘整天哭得死去活来，春娥也是陪着娘哭一阵，再安慰娘一阵，不管娘俩怎么哭，父亲永远也回不来了,春娥族下的一个杜婶娘不忍心看娘俩整天这样萎糜不振地下去，便隔三差五地过来坐一坐，陪春娥娘俩聊聊天，宽一宽她俩的心，久而久之，春娥娘俩渐渐地从悲恸中走了出来。
春娥从小就心灵手巧，人也长得很标致，很讨人喜欢。一天，杜婶娘见春娥娘心情不错，就和春娥的娘说：“你家春娥也有十来岁了，可以早点给她说一个婆家，再过几年到合适的时候嫁了人，也可以了却你一桩心事，你也就没有牵挂了！”
春娥娘听了后说：“春娥还小，才十来岁，等过几年再说吧！”
杜婶娘说：“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早一点把这件事定下来，你也早一天安心，现在小，可以拣好的男娃儿挑，再过几年，好男娃被别人挑没了，就剩一些不三不四的‘破铜烂铁’，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岂不是亏了咱春娥么？”
杜婶娘的一席话让春娥的娘陷入了沉思，她担心自己说不准哪一天跟春娥爹一样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春娥该怎么办？她觉得杜婶娘说得在理。
春娥娘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松了口，说：“婶娘说的也是，既然说到了这个事，如果哪里有合适的，就劳你的驾帮帮忙吧！”
见春娥娘答应了，杜婶娘立马高兴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行，正好我手里有这么一户人家，蛮合适的，我明天就去讨那个男娃的‘八字’，请人把春娥和他的‘八字’合得看看，如果合适，我就帮忙张罗张罗！”
3
杜婶娘说的这一户人家，就在离章家坡约四里多路的秤钩子湾，男孩名叫王天乐，比春娥小一岁，天乐的脚下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叫天瑶。
秤钩子湾位于沮河的西边，湾子中间有一截五十多米长早年被洪水冲垮后遗留下来的断堤，这条断堤把秤钩子湾隔成了东湾和西湾，东湾的六户人家与沮河又隔一条后来修的河堤，在东湾的前边约百多米远便有一口约六七十亩地那么大的堰塘，堰塘的四周长满了芦苇，当地人管这个堰塘叫芦苇塘，整个秤钩子湾人洗衣服、抗旱浇菜地等都是用这口堰塘的水。芦苇塘的西面是一大片平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生产队在这片平地上盖了一栋七间相连的大仓库，隔仓库不远的地方，建了两间牛棚和三间猪圈，这是后话。
据县志书记载，芦苇塘是在清光绪年间，因沮河里发大水，凶猛的河水冲垮了河堤而形成的。芦苇塘的东南边是一片废弃的沙石地，里面是当年河堤决口时冲积至此的沙子和鹅卵石，当地人叫它码光滩，因这块地长不了庄家，秤钩子湾的人死了就都埋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岁月的流失，这里就成了天然的坟场。芦苇塘的北边至西南边呈半包围的状态绕着芦苇塘住有四十多户人家，整个湾子呈秤钩子形，人们便根据它的形状称为秤钩子湾，芦苇塘就窝在秤钩子湾的心窝窝里，秤钩子湾因此而得名。
杜婶娘之所以想让春娥与这户人家的儿子天乐联姻，是因为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天乐的娘与杜婶娘的娘家是同一宗族的堂姐妹，拉拉扯扯地细说起来，两家还是拐了弯儿的远房亲戚，所以杜婶娘才动了这个念头，杜婶娘把春娥与天乐两个人的‘八字’请算卦的先生算了一下，算卦的先生说：“两个人是天做的一对，地做的一双，这‘八字’天做地合好得很!”
于是，由杜婶娘牵线，两家当面签了“婚约”，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4
据王姓族谱上的记载，许久许久以前，王氏祖上的三兄弟为了躲避恶人，从山东逃难来到这里安家，并繁衍生息，若干年后，竟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按三弟兄的排行分别列为大房、二房、三房等三大房族。而在第三房中，祖上曾有一个名叫久仇的人因为打死了一只伤害多条人命的老虎，朝庭嘉奖了他百亩良田，还有一栋内含两口天井的砖瓦房。于是，他的家境陡然兴旺起来，家里常年有七、八个雇工，后来，因其后人不善打理，加上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些地痞混混反反复复地勒索，家境便逐渐衰落，家里虽然养不起那么多雇工了，但偶尔请一下短工是经常的事，这样的家境，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一个富裕人家了。这户人家就是现在天乐的家。
在天乐十四岁那年，天乐的父亲因生意纠纷与人产生矛盾，被别人暗算使坏下了药，没过几天就去世了。临去世的时候，他把天乐和天乐的娘叫到床前交代了藏在他心底几十年的一个秘密，并一再叮嘱：“这事不能告诉其他的任何人！如果不遇到天灾人祸，不到全家外出逃荒的地步，一定不能动它！”交代完后事不到两个时辰，天乐的父亲便撒手人寰，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天乐的肩上。
天乐正值十四岁的年纪，还是一个娃娃，什么事都没经历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啥都不知道，能当什么家？实际掌管这个家的还是天乐的母亲杜王氏说了算！
王家突遭厄运，住家长工和佣人请不起了，只能在遇到忙月时请几个短工帮帮忙，天乐的父亲去世，杜王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本来就有眼疾的毛病，加上精神上受到刺激后，眼睛越是大不如前了，现在既要管几十亩地的种植与收割，又要料理家里的家务以及人情往来，自己毕竟没有分身术，仅仅把这个家操持了几个月，她就感到身心疲惫，觉得这样下去受不了，于是，她在脑子里酝酿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辞掉住家佣人，把春娥作为童养媳，让她提前进入王家帮忙操持家务。
经过杜王氏与杜婶娘的精心谋划，杜王氏亲自出面，由杜婶娘陪同到春娥家“求亲”，春娥娘有些犹豫，觉得这事太急了，同时她也担心春娥去王家做“童养媳”会遭人下贱，就不想答应。可是她经不住杜婶娘的软磨硬緾，加上准亲家母杜王氏说：“看在我们同是女人的份上，就当是帮我一把，同时也是为了春娥今后的日子过得更顺一些，为了伢们日后的幸福，你就开开恩吧！”
不等春娥娘回话，杜王氏又接着说：“我们已经请人算过了，等春娥满十八岁后圆房，所以，在圆房之前，男方家应该给的彩礼和女方家应该陪送的嫁妆，得等到圆房的时候再一起置办。”为了让春娥的娘尽快答应，杜王氏承诺说：“你放心，我会把春娥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她，不会让她受委曲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春娥的娘只好答应。春娥晚年自己曾说，那一年她就跟唤狗子一样被唤到了王家，成了王家的“家奴”。
5
呼呼的北风裹着鹅毛大雪，在灰白色的旷野里狂飞乱舞，厚厚的积雪把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整个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是房屋，哪里是树木，已分不清了，在王家偏厢房的火炉房里，杜王氏正坐在火炉边烤火，她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天乐和天瑶两姊妹，身后放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烟袋杆，烟嘴约有三寸长，烟锅也特别大，放得进一个鸡蛋，除了烟杆是细竹制成的外，烟嘴和烟锅全是铜质的，这根烟袋杆就是她镇家的法宝，家里无论是谁，若有差错，她就用这根铜烟袋惩戒，为了让人知道她的厉害，她把那人叫到跟前，站在约一米远的地方，不问青红皂白，立马举起烟袋杆劈头盖脸的打过去，一边打，一边骂，被打的家人以及没有被打的家人或者是雇工每当看到这根铜烟袋便心生恐惧，因此，她这根铜烟袋在当地很有名，背地里人们多是叫她“烟袋婆”，春娥自从来到王家以后，她是被杜王氏用铜烟袋打得最多的人，每次被打后，春娥都是含着眼泪干活，这时候的杜王氏早已忘了在章家对春娥娘的承诺。
与火炉房里极不相称的是，在屋门口的菜地里，有一个穿着黑色旧棉袄的小姑娘正在雪地里扒雪，她要在雪地里挖萝卜和白菜，为这一家人的中餐和晚餐做准备，她的两只手早已冻得通红通红，一团一团的雪花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衣领里，她不时站起身来缩一缩脖子，把头轻轻地摆一摆，然后再躬下身子在雪地里挖，鼻子里淡淡地鼻涕流下来，一直滴在雪地上，即便是冻得浑身发抖，她也没有一丝怨言，她就是章春娥。这时的春娥，才刚满十五周岁。
作为身份和地位都低人一等的春娥，每天都与天乐和天瑶三个同龄少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起来总感到别扭，相互之间虽然年龄相仿，但身份地位的悬殊总让春娥无所适从，她们彼此之间应该怎么称呼从来没有人教过，于是，春娥在反复惦量之后，便自作主张地确定了相应的称谓：对天瑶就直呼其名，对天乐这位未来的丈夫，则是用“你”代替了之，至于杜王氏，春娥则根据自己与章家婶娘的关系，称其为娘姨。
春娥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只是一个干活的下人，每天天刚亮她就要起床，扫地，烧水，还要把洗脸水端到杜王氏的床前，把毛巾拧干后递给杜一氏，直到杜王氏洗好后再把水端出去倒掉，接下来开始做早餐，服侍一家人吃过了饭，她还要喂猪，喂鸡，喂牛，喂驴，这一阵忙下来，天已接近中午，她又要开始准备午餐了，到了晚上，又是这些活儿，一直忙到这一家人睡下，春娥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自己的房间。
每当临近换季的时候，春娥就开始着手给这一家人做衣服，自打她进入王家以后，王家一家人的棉衣、棉裤全是她亲手裁剪、缝制，夏季、秋季的单衣更不用说了。除了做衣服之外，她的厨艺也很不错，平时招待一桌、两桌客人根本不在话下，村子里哪家有红白喜事，也常请她去当“大厨”，不过每当碰到这样的事，她就会提前把家务活做好，然后再去别人家“当厨”，于是她就得加倍地忙，不然的话就会遭到杜王氏的责骂。
春娥会当家理事，既能干，又善良，无论遇到谁，她都是满脸带笑，主动叫人在先，在这个湾子里，她的口碑很好，男女老少每当遇到她，也总是要多看她一眼，禁不住夸她几句，日子久了，湾子里凡是稍微年长些的都在背后夸奖她，说：王家有了她，不愁家不发！
春娥得到了湾子里人的称赞，但这无形之中也伤到了天瑶的自尊，天瑶与春娥同是女孩子，但春娥会做的事，天瑶却不会做，这要是别人，肯定会跟着春娥学，可是天瑶不是这样的人，她因为家境好，打小就由杜王氏惯着她，别说是女人该做的活儿不让她做，就连洗涮碗筷这样的事也没让她做过，全是佣人干，所有的家务活她都不拢边，她自己从心底里也认为自己是这个家的“大小姐”，凡是家务活她都懒得去做，整天无所事事的，脱着手玩，自从春娥进了王家后，烧饭、洗衣、扫地、喂猪、喂牛、喂驴等等，春娥把家里大事小事都干得有条不紊的，天瑶作为王家的一员，本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却偏偏心生忌妒，自己不但不去做，还常常当面对春娥“挑刺”，更过分的是，经常背后在杜王氏面前无中生有的使坏，春娥也常常不明不白地遭到杜王氏的责骂，每当这个时候，春娥只有忍气吞声地挨一顿训斥，然后含着眼泪离开，接着继续去干没干完的活。
6
杜王氏由于眼疾，一日三餐，春娥总是先把饭烧熟了，再去把她请到饭桌上来，吃饭时还要给她夹菜，而天乐和天瑶则只管自己狼吞虎咽地吃，吃饱了筷子碗往饭桌上一放，然后甩手自个儿玩去了。天瑶不干家务活也就罢了，她还趁春娥不在场的时候，在杜王氏面前说春娥给杜王氏夹菜时，尽是夹的不好的，无中生有地让春娥挨一顿骂。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娥都是伺候杜王氏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就赶忙来到杜王氏的身边，给她的烟锅里塞满烟丝，并给点燃之后递到她的手里，起初，春娥只要闻到烟味就呛得一阵一阵地咳嗽，日子长了，春娥慢慢地适应了，不但闻到烟味不呛，而且还可以“巴巴巴”地吸几口。伺候完杜王氏，再去喂猪、喂鸡、喂牛、喂驴，把这些事忙妥后，她才能到厨房里就着剩菜残汤扒几口，这一餐就算过去了。
自从春娥进了王家以后，杜王氏就没有进过茅厕，她让春娥在她的床下放一个陶瓷罐子（也就是早先说的“夜壶”），不管是大便，还是小便，全都拉在陶瓷罐子里，每次拉完后，她便放开嗓子喊：“春娥——，倒罐子！”春娥只要一听到喊声，便立马去杜王氏的床前，把罐子里面的屎，或者是尿，提到茅厕里去倒，然后把罐子涮洗干净，再放在之前放的位置。
有一次，春娥因为急着要去忙别的事，一时着急把陶瓷罐子把儿的方向放反了，陶瓷罐子也稍微挪动了一点位置，杜王氏因为尿急，在床下摸了一大会儿才摸到把儿，结果她把尿尿在了裤子里，为这事，春娥再次遭到杜王氏用铜烟袋打脑壳，因为杜王氏眼睛不好使，她平时完全靠自己的记忆而保持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倘若是一时疏忽违背了她的这种习惯，她就无所适从了，她的生活节奏也就会乱套，这时候她就会天爆地炸地大发脾气，所以，从那以后，春娥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杜王氏，一丝一毫也不能马虎。
7
王家的先祖们一直信佛行善，离王家湾约十多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名为灵泉寺的寺庙，每当灵泉寺寺庙的僧人来化缘的时候，王家总是让他们满载而归，后来，祖上的先辈考虑到僧人的不易，便与灵泉寺寺庙的方丈说：“以后不用派僧人去王家‘化缘’，等到秋收之后，王家来寺庙里烧香拜佛的时候，顺便用驴驮来！”就这样，原来的“化缘”就改成了“送缘”，每年秋收之后，王家就安排家人与雇工一起用自己家的驴驮上几袋粮食送到寺庙里去，除此之外，湾子里谁家遭了难，王家也乐意相助，先祖们的善举在当地留下了很不错的口碑。
然而好景不长，“七.七事变”之后没过多久，长江下游的沙市就被日本鬼子占领，又过了几个月，日本鬼子就从沙市逆流而上，一支小分队直接驻扎在河溶镇上，每隔几天就有几个日本鬼子来湾子里抓鸡牵羊的抢夺财物，每一次王家便首当其冲地成了鬼子们的必到之地，人们整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就这样一直熬到日本鬼子投降。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日本鬼子在临败退之际，竟然还跑到王家屋内，淋了几桶汽油，纵火将王家房子点燃，直到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村子，熊熊大火冒出屋顶之后，这群恶魔才嘻嘻哈哈地离开，等到这群恶魔走远后，湾子里的人才敢去救火，然而，等到大火被扑灭的时候，原本两重天井的房子已被烧去了多半，仅剩下前面残破的几间小厢房，从此，王家的家境便一落千丈。
日本鬼子走了，可是当地的保长、甲长还在，他们见王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杜王氏这个女人说了算，便看出了门道，觉得这个家没有“撑天”的男人，于是就当软柿子一样地捏，隔三差五地派粮、派款，官租不断，保长走了，甲长又来，久而久之，以至于发展到后来，当地一些地痞混混也乘机掠财，杜王氏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卖田卖地抵交“官租”。
8
王家现在虽然家里人口不多，但因为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不断，官租要交，给寺庙里“送缘”的善事也要做，为了维持这个家的生计，杜王氏只有继续不断地卖田卖地，春娥眼看杜王氏这样无休止的变卖家业，心里即便是疼得滴血，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她知道，在这个家里，自己只有做的份，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轮不到她说话的地方。天乐又不管事，杜王氏心里也很明白，自己的儿子没有见过大世面，想让他担起这个家的当家人的重任恐怕肩膀还太嫩，这个家迟早会由儿媳妇来承担，于是，在春娥十七岁那年秋收以后，杜王氏便试着安排春娥与天瑶一同出门赶集，牵着驴，把家里剩余的物品托到集市上去卖，这样经历了几次，春娥每次都把卖物品所得的钱分文不少地交给杜王氏，每一件事情都办得妥妥的，杜王氏嘴里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满意的，觉得春娥办事还不错，是一个当家理事的角色。
这一年的秋后，地里的粮食都收获了，杜王氏便要春娥替王家去灵泉寺“送缘”，并安排天瑶做伴同行。
去的当天，天还没有亮，春娥就早早地起来做早餐，一家人吃过早餐，春娥收拾停当后，就把驴驮子架在了驴的背上，然后与天瑶一起把粮食抬到驴驮上，牵着驴，和天瑶一起往灵泉寺寺庙走去。这时，东边天际刚刚露出一点点亮光，整个湾子里的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从王家到灵泉寺寺庙来回有三十多里路，杜王氏要天瑶跟着春娥一起去“送缘”，明里说是跟春娥一起去在路上有一个伴，实际上是一箭双雕，既有让天瑶跟着春娥学一点经验，也有让天瑶盯着春娥的意思。
“送缘”很顺利，粮食送到后，方丈亲自签了收。
天瑶还想在寺庙里转一转，多玩一会再回去，但春娥因为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做，便坚持要急着往回赶，天瑶无奈，只得随着春娥往回走，一路上，天瑶一脸的不乐意，她想起前几次跟着春娥赶集，每次想要春娥用卖货物所得的钱给她买零食吃，春娥都以“要回去向娘姨交帐，差了钱可不行的”为由而拒绝了，今天想多玩一会也不行，真是冤！天瑶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越想，心里就越气，心里越气，就越是要想，她想啊想，一心要找一个机会报复一下春娥，把春娥教训一下，出一出心中的闷气。
春娥牵着驴走在前面，天瑶走在后面，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样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天瑶说：“歇一会儿吧，我走不动了！”
天瑶平时就是吃不了苦的人，今天能走这几十里路已经就算不错了，春娥见天瑶一副疲蹋蹋的样子，本想按天瑶说的歇一会儿，但又想到要赶回家里烧饭，还有那么多家务事要做，就说：“要不，你骑到驴背上，我牵着驴走，免得耽误时间！”
天瑶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呀！”
于是，春娥便把驴牵到路边的低凹处，然后勒住驴的缰绳，让天瑶骑在了驴背上，春娥便在前面牵着驴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个多钟头，来到沮河堤上，这里离家大约还有一里路的样子，天瑶便跟春娥说：“春娥，我不骑了，你让我下来吧！”
春娥听天瑶说要下来，便“唷——”地一声，让驴停下了脚步，随即勒住驴的缰绳，让天瑶从驴背上下来。刚走了十几步远，天瑶突然叫道：“春娥，你也来骑一会儿，蛮好玩的！”
春娥说：“马上就就到家了，我不骑，我怕！”
天瑶连忙上前一步，拦着春娥，说：“不用怕，我能骑，你就能骑，有什么好怕的！”一边说，一边从春娥的手里夺过缰绳，板着脸硬是逼着春娥骑驴。
春娥有些犹豫，觉得两人平时关系就不是很融恰，如果这时候不顺她的意的话，难免两人的关系会越来越僵，为了给天瑶一个面子，同时也是为了不伤和气，春娥便有些难为情地说：“好吧，依你的，我骑，不过，我骑上去走几步后就下来，免得别人看见后说闲话！”
两人说好后，天瑶也学着春娥的样子，把驴牵到低凹处，让春娥骑了上去。往前刚走了不到五步，春娥就想下来，就在春娥正准备说要下来的时候，天瑶却突然窜到驴的后面，扬起手里的缰绳，狠狠地在驴的屁股上连续抽打了几下，驴挨了打，突然惊得乱蹦乱跳，只几下，就把春娥从驴背上甩了下来，一直从堤上滚到堤半坡才停下，天瑶看到眼前的情景，哈哈哈地笑得直不起腰，眼泪就笑出来了，可怜的春娥却被摔在堤半坡上，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起不来了！
过了好大一会，天瑶直到笑得没有力气再笑了，她才往春娥身边走来，准备来拉春娥起身，当走到春娥跟前时，才发现春娥脸色煞白，双眼紧闭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天瑶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报复春娥，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今天正好两个人在野外，借“骑驴”这个机会教训一下春娥，以便把积压在心头的怨气一古脑地发泄出来，刚才的一幕，她从心底里感到特别高兴，终于解了恨！但当她走到春娥跟前，面对眼前的情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时候，天瑶真被吓着了，她连忙躬下身子喊：“春娥——，春娥——，你还好吧？”
春娥听到喊声，慢慢地睁开眼睛，一直盯着天瑶看，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天瑶见春娥睁开了眼睛，便说：“春娥，我扶你起来，我们回家吧！”
春娥愣了一会儿，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不能动，起不——来了，你——回去——跟娘、姨——说，要——找人来——把我——抬回去！”
天瑶听到春娥说完，满脸惊愕地哭着说：“真怪我，我本来是想开一个玩笑的，没有想到把你弄成这样了！”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春娥忍住剧烈的痛，有气无力地说：“你——别——说了，快——回去——喊人！”
9
春娥下不了床，她的脊椎断了，医生没有办法让脊椎复原，只能用中药敷，消炎止痛，让伤慢慢愈合。
从来没有做过家务活的天瑶，因为自己闯了祸，这个时候不得不被杜王氏赶着鸭子上架学着做家务，她每做一件事都得在做之前去春娥的床前讨教，春娥虽然被伤痛折磨得懒得说话，但每次天瑶来讨教的时候，春娥还是忍着剧痛，一五一十地教她，先怎样做，然后再怎样做。天瑶虽然知道了做每一件事的流程，但却总是做得不圆满，有时候把饭做糊了，有时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杜王氏每次吃饭总是要挑出一大堆毛病。除了做家务，还要服侍春娥，这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天瑶更加心生不快，对春娥已经恨得牙痒痒了，但因为是自己造的孽，虽然怨气冲天，但又无处发泄，她几次来到母亲杜王氏面前想吐露心里的不甘，话到嘴边也没敢说出口，只好憋了回去。
天乐按杜王氏的要求，他渐渐地学着扛起了当家人的重任，只不过他是带着几个短工忙地里的农活，自从春娥受伤之后，天乐除了忙地里的活之外，若是有空也帮着做一些别的家务，毕竟天瑶一个人忙不过来。但天乐和天瑶兄妹两个人做家务，却还没有春娥原来一个人干得利落，每当这时候，杜王氏就会自责地叹道：“都是我把你们惯坏了，什么事都做不来，以后怎么挣口饭吃哟！”没有办法，只好临时请一个佣人帮忙。
杜王氏的念叨，让躺在床上的春娥也觉得心里难受，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春娥本来应该卧床养伤的，但她经不住杜王氏整天唠叨，只好在治疗刚满一个月的时候，忍着揪心的疼痛，硬撑着做家务，结果，致使她的脊椎永远伸不直了，成了终身的驼背！
10
春娥的娘得知自己的女儿在王家受了伤，而且还成了残疾，不依不饶地要到王家讨一个说法，春娥的婶娘怕把事情闹大了无法收场，便苦苦哀求春娥的娘，劝她孤儿寡母地别跟人家结仇，只要王家今后能够善待春娥，让春娥过上好日子就行！春娥的娘终究经不住婶娘的劝，最后想了想，事情已经成这样了，再怎么闹，春娥的身材也还不了原样，反倒使亲戚之间伤了和气，春娥在王家也站不住脚，另找一户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想到这里，春娥的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苦了我的春娥啊！”说完，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了一场！
春娥伤没有好，身体也变了形，原来直直的身板已不复存在，每天都是躬着背，走路也很不利索，即便是这样，她仍然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操持家务，只是做事的效率大不如前了。杜王氏见春娥这个样子，长时间请佣人又请不起，只好安排天瑶帮着做一些其它的杂活，以便减轻一点春娥的劳累，这一下让天瑶不高兴了，她总是一边干活，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晦气，真会装！”
春娥就这样每天佝偻着身子，从屋里忙到屋外，她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丝怨言，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命中注定，是自己应该吃的苦，应该受的罪，怨不得别人！
一天晚上，天乐在外面赌博后回来，恰巧被天瑶撞上了，她便把天乐拉到外屋旁边，悄悄地问：“哥，春娥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打算娶她？”
天瑶这一突如其来的发问，把天乐给问住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一会儿，才反问天瑶：“你什么意思？”
天瑶回过头瞄了瞄身后边，她见没有旁人过来，于是直接了当地说：“她的背已经驼得伸不直了，将来可能一辈子是一个残疾，做啥事都不行，她又还比你大，闹得不好你要养她一辈子，这还有几十年呢，你想过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天乐望着天瑶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天瑶凑近天乐的耳朵边，说：“你去跟娘说，就说春娥已成这个样子了，恐怕一辈子是一个驼背，做啥事都不比原来利索了，搞不好我们家还要养她一辈子，所以，我不想娶她了，要悔亲！”天乐点了点头没有做声，然后转身往屋门口走去，天瑶紧紧地跟在后面进了屋。
第二天，趁春娥不在家的时候，天乐果然到杜王氏的面前把天瑶告诉他说的话说出来了，天乐在向杜王氏说这个话的时候，天瑶也随后凑上前去帮腔，说：“娘，哥说的有道理，这事你得替我哥做主，请媒娘帮忙把这门亲退掉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春娥作为童养媳进王家的门虽然没有举行隆重的仪式，但是有约在先，也是正儿八经地凭了人的，自打进王家的门以来，就当家奴使唤了这几年，作为一个女孩子，她的勤劳、善良、聪明、能干，在王家湾是有目共睹的，现在有了残疾，而且这残疾还是自家人造成的伤害，在这种情况下，要悔这门亲，无论怎样都是说不过去的！杜王氏毕竟是经历过一些世面的人，她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天瑶想出来的。通过这件事，她看清了女儿天瑶对春娥的嫉妒心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更看清楚了天瑶为人不善，如果让她这样任性发展下去，将来既坏了王家的家风，也会毁掉她自己的人生，面对儿女的婚姻大事，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慎之又慎，既要考虑儿女一生的幸福，又要不辱列祖列宗的祖训，还要兼顾亲戚之间的和睦，更不能丧失人道！想到这里，杜王氏立马板着脸说：“悔亲的事你休想！这是合‘八字’了的，之前都有约在先，你说到天边这门亲也不能悔！”
没等天乐说话，杜王氏接着说：“不但不能悔，我还想早点给你们圆房哩！”
“包括你这个作孽的丫头，我就晓得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今天你倒提醒了我，我也要早一点给你寻一户人家嫁了，早一天嫁人，就早一天醒世，不然的话，你永远长不大！”杜王氏一阵放连珠炮似的轰炸，把天乐和天瑶轰得恢溜溜地离开了。
11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杜王氏身边的一儿一女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要尽快跟天乐和春娥圆房，然后给天瑶找一户家境差不多的婆家，让她早一点兴家立业，自己也早一点了却心中一直挂着的两件大事，只有这样，自己才对得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同时，自己也才能安心安意地享清福了。现在的天乐虽然长得很壮实，人高马大的，但他一点也不善理家，玩兴太大，年纪轻轻地一有空就往麻将馆跑，又总是输，越是输，越是想把本赶回来，结果，越赌越输得多，这样子下去怎么能行，必须给他和春娥圆房，圆了房就能栓住他。有了这样的念头，杜王氏便着手筹备天乐和春娥圆房的婚事。
正当杜王氏紧锣密鼓地为天乐和春娥筹备婚事的时候，春娥娘家的婶娘派人来传话，跟杜王氏说：“春娥的娘突发疾病，要春娥快点赶回家去！”
杜王氏得知这个消息，立马安排天乐和春娥跟着传信的人前往，并嘱咐春娥，说：“回去安排你娘的事要紧，家里的事有我和天瑶，你就放心回去！”
春娥听到这个噩耗，浑身像是散了架，加上本身驼着背，走路就很艰难，等春娥、天乐和传话的人赶到春娥的娘家时，春娥的娘早已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直直地躺在堂屋的地上，一双眼睛半睁开着，脸上显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这就是春娥见到她母亲最后一面的样子！
婶娘告诉春娥：“我早上去地里干活时从你家门前路过，就见你家的门开着，你娘手撑着门框‘哎哟、哎哟’地直叫唤，我赶忙上前问她‘怎么了’？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部，很吃力地说‘心绞痛’！刚说完，人就挨着门框歪了下去。等把医生喊来，她的人就不行了，医生说她是突发心绞痛去世的！”
春娥趴在娘的身上哭，声嘶力竭地喊：“娘——，你起来看我一眼以后再走吧，你干嘛要走这么急呀？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娘——，你回来吧！……”
婶娘看着眼前的春娥，原本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送到王家，现在却是驼着背趴在她死去的娘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这幅惨景让婶娘鼻子一酸，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么小的时候，她的爹遭强盗拦路搜身意外去世，现在刚准备圆房，娘又走了，唉——！春娥这娃儿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左右邻居不住地叹息！
在众人的帮助下，春娥强忍着悲伤料理了娘的后事，婶娘告诉春娥：“你娘刚去世，按规矩是应该放在家里停三天三夜，也就是‘三天守灵’，之后才能入土的，见你这个样子我不忍心，就去请教了算卦的先生，他帮忙画了一个‘符’烧了，算是破了‘戒’，所以今天就让你娘入土为安了，不过，你还得在家里点三天三夜的灯，‘三天圆坟’以后，你才能回到王家，而且每遇一个‘七日’，你都要提前一天给你娘烧纸钱，五个‘七日’过了就不烧了！”
春娥就按婶娘的吩咐，点了三天三夜的灯，天乐也寸步不离地陪着守灵，直到三天以后，两人才回到王家，并照婶娘说的按期烧完了五个“七日”。
12
杜王氏原打算先给天乐和春娥圆房，接下来就给天瑶找婆家，再过一年，最多两年把她嫁人，自己这辈子该操的心就算操完了，没有想到春娥的娘竟然走得这么急，一下子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按风俗，家中老人去世，儿子结婚或者是女儿出嫁这样的大喜事，至少要过一年的“守孝期”才能置办，现在春娥的娘尸骨未寒，倘若今年让春娥和天乐圆房的话，是会遭到众乡亲的非议的，而且自己也觉得辱没了列祖列宗！思考再三，她决定把儿子天乐和女儿天瑶的终身大事颠倒过来办，先把天瑶的婚事办了之后，待春娥一年守孝期满了再给她们圆房。
春娥的婶娘得知杜王氏的想法后，便义不容辞地当起了红娘，她把天瑶介绍给了同宗族的一个后生，名叫章大成，三代单传，家庭环境也还不错，有几亩薄田，虽不是很富裕，但日子还过得去。婶娘还拿春娥和天瑶开玩笑说：“你们俩算是‘回头亲’呢！”
杜王氏了解了男方家境以后觉得还行，于是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并请人合了“八字”，正式结了姻亲！
天瑶定亲过了半年，一晃就到了年末，天瑶的婆家便和婶娘一起到王家“求恳”，与杜王氏商量亲家过门、置办彩礼以及大婚的日子，男方需要给多少彩礼，女方要给多少嫁妆，这些约定俗成的礼节双方都心知肚明，双方很快就达成一致意见，乡下有“要想发，不离八”的说法，两家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商定了婚期，说是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于是，婚期就这样定下来了。
杜王氏想热热闹闹地置办天瑶的婚事，只有这样才显得王家的大气，才不会丢王家的脸面，于是她仔细琢磨，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衣柜、被子等等，除了这些家用起居常用品之外，她还要给女儿准备两箩筐鸡蛋，以备男方那边新婚当晚闹洞房时给客人“上喜茶”之用，借此还可以收一笔不扉的茶钱，女儿一时半会地不会愁钱花，自己也风风光光地给王家撑了脸面。
天瑶的嫁妆刚开始置办，天乐却惹了一个大乱子。
那天晚上，天乐在小镇上的麻将馆里与胡保长的儿子胡松在一起打麻将，胡松的上家出了一个三条，胡松想“吃进来”，但他又怕下面起上来的牌更好一些，就动手撬底下的牌看，发现底下的牌不是自己想要的，就缩回手，说：“我不摸，我吃！”
坐在胡松下家的天乐不干，说：“你撬了牌，看了这个你就得摸上去！”
就为这一张牌，一个说“撬牌看了就必须拿上去！”另一个则说“我就是不拿，看你怎么搞？”两个人你一句来，他一句去，闹到后来，胡松竟然动手推天乐一掌，天乐这一下就不干了，一拳头还过去，直接打到了胡松的鼻梁子，顿时鲜血直流。天乐这一下惹了大麻烦，胡松知道打不过天乐，便回家向保长老爹告了状，胡保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仗着权势带着一帮保丁气势汹汹地来到王家，逼着王家赔付伤情损失，不然的话就把天乐关起来。
胡松的伤势其实并不重，只是因为在牌桌上把钱输给了天乐，心里不服气，要借这个机会把输掉的钱要回来，同时再勒索一下王家，给天乐一个教训！
杜王氏直气得吐血，想去想来，没有办法，只好把给天瑶办嫁妆的钱抽出来给胡家，可是胡家不依不饶的嫌少，硬是不答应。逼得杜王氏走投无路，她便试探性地问春娥，说：“春娥，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我们再用几亩田抵吧！”
春娥说：“这个家由您做主，您说了算！不过我觉得您还是要跟天乐说，以后别在外面惹一些事才好！”
杜王氏除了赔偿一定数额的银票以外，另外又割了几亩地加在一起才免强把这件事平息下来。但是，天瑶出嫁的事却被耽搁了，只好与男方商量，另择吉日。
13
杜王氏一边筹办天瑶的嫁妆，一边琢磨：上次天瑶出嫁的事不顺遂，可能是没有请算卦的先生算日期有关，看来这回还是要请算卦的先生算一下才好，于是，杜王氏又让媒人约未来的亲家母，也就是章大成的妈，三人一起找算卦的先生择吉日。
这一次，算卦的先生说的一番话，直接把杜王氏整懵了。算卦的先生说：“你家的喜事不能‘倒’着办，也就是不能先嫁女后娶媳！”杜王氏一听急了：“要是先娶媳的话，媳的‘孝期’未满，那怎么办？”算卦的先生说：“这好办！你把儿子和女儿的喜事就定在明年的农历二月，俩人的婚事放在一个月里来办，儿子的婚事放在初八，女儿出嫁放在十八，双喜临门，一进一出，就把那个‘孝期’给冲了，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听了算卦先生的话，杜王氏和章大成的妈分别给了算卦先生的赏钱之后，告辞回家。
于是，双方都忙着筹办各家的婚姻大事！
春节刚过，天乐和春娥的婚期就临近了，天瑶的嫁日也迫在眉睫，好在杜王氏手里还有十多亩地，为了筹办儿子和女儿的婚事，她又变卖了几亩地，总算把该办的两件大事准备妥当了，一进入农历二月，秤钩子湾与杜王氏家有人情往来的十多户人家，为了应酬杜王氏家的两桩喜事，前前后后硬是帮忙忙了一个月，喜事办完，杜王氏觉得这是自己这一辈子做的最光彩的事，在同一个月内，完成儿子结婚，女儿出嫁两件人生大事，了却了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这在王氏家族的历史上开创了先河，自己从内心里觉得满满地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于是，她便正儿八经地对天乐和春娥说：“这个家我没有当好，祖上传下来的业产我没有完全守住，现在还剩不到十亩地，房子也被日本鬼子烧去了一多半。”杜王氏稍停顿了会儿，接着说，“天乐作为一个男人，多在外，少在内，春娥要多操一些心，从今往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
名里说是“家”，其实近似于一个“空壳”，好在是几件大事办完后，家里还不欠外债，这是天乐和春娥组成这个新家的万幸了。
春娥和天乐结婚一年后，便有了孩子，令人痛心的是，由于春娥一直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没有母乳喂养，加上孩子本身没有足月就临盆生下来了，孩子体弱可想而知，生下来不到百日就因病夭折了！一家人伤心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走出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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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的秋天，随着新中国的成立，春娥的人生也迎来了天翻地覆地转折，她不再遭受杜王氏的责骂，天乐对春娥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许多，春娥虽然身有残疾，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互助组，她都与其他人一样，竭尽全力地去做自己该做和自己能做的事，她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不久，她和天乐有了第二个孩子，这一次，杜王氏一再地叮嘱春娥：“一定要保护好孩子！”作为母亲，孩子就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春娥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照护孩子这件事上。杜王氏盼到了孙子，那高兴劲儿溢于言表，成天都乐呵呵的，她给孙子取名叫王来福，她眼睛看不清，就坐在摇篮边，用手轻轻地摸来福的脸，这或许就是她盼望已久的“天伦之乐”吧！
来福一天天长大，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除了春娥细心地教他以外，杜王氏也没有少费心，来福也乖巧，一张嘴像是抹了蜂糖一样甜，见到天乐喊爹，看到春娥喊妈，转身看到杜王氏又喊婆婆，真是人见人爱！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来福六岁那年，一种流行性脑膜炎疾病漫延到沮漳平原，秤钩子湾也没能幸免，而六岁的来福在这次流行性疾病中，因病情严重，虽然挽救了生命，但却留下了后遗症，大脑反应迟钝，语言表达也有障碍，这给春娥在精神上又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她在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她问自己：我的命运怎么这么苦？老天爷干嘛要这样对我？
15
时逢大跃进那年，春娥四十岁时再次添生，又生了一个儿子，春娥盼望过上好日子，对儿子寄予了振兴家族的厚望，于是给儿子取名王朝阳，乳名叫阳子。
杜王氏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耳朵还行，晚年的她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还是该帮助家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以便减轻儿子儿媳的负担，可是她又觉得心里想得去，身子却做不去。春娥也看出了婆婆杜王氏的心事，同时也考虑到自己和天乐每天要出工干活，家里留下眼睛失明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阳子和脑子不好使的来福不放心，为了以防万一，春娥就和婆婆商量了一个办法:每当春娥要上工时，就把阳子捂在摇篮里，让婆婆杜王氏坐在摇篮边守着，然后用一根细绳子，一头拴在来福的腰里，另一头则系在婆婆杜王氏坐着的椅子腿上，这样直到春娥和天乐下工回来。后来，阳子会走路了，就不再捂在摇篮里，来福也再不用绳子拴着了，而是把前后门都关着，婆婆杜王氏坐在堂屋里，来福和阳子兄弟俩就在婆婆杜王氏身边玩耍。
阳子两岁多的时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在那个饥荒年代，秤钩子湾的人和全国人民一样承受着饥不裹腹的煎熬。六月的一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所有人的家里就剩老人和孩子，没有老人的就只有小孩子在家里玩耍，阳子和来福由婆婆杜王氏在家里陪着，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婆婆杜王氏突然听到从隔壁邻居家传来噼噼啪啪地响声，一股浓烈的烟味直往鼻子里钻，紧接着就听见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喊：“失火了呀——，快来人救火呀！”
杜王氏听到喊救火，吓得浑身直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完了！完了！她顾不得多想，连忙大声喊道：“来福，阳子，快到婆婆身边来！”
随着婆婆杜王氏的喊声，来福和阳子同时来到了她的身边，这时，婆婆杜王氏一把抱起阳子，顺手拿起身旁的那根铜烟袋，然后对来福说：“快点，你牵着我的衣服，领着我去开门往外走！”
来福领着婆婆杜王氏迅速地打开了门，杜王氏一只手抱着阳子，一只手拄着铜烟袋，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来福始终抓着婆婆的衣服，跟在她的后面走，一直到离房屋三十多米远的路上才歇下来，她坐在地上，放下铜烟袋，把阳子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来福的衣服不放，嘴里反反复复地叮嘱：“你们别动！有婆婆在！别怕！”
杜王氏看不见房屋被烧的样子，只听见房屋被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响，那种焦糊而浓烈的烟味越来越刺鼻，这时候，突然狂风大作，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瞬间，秤钩子湾的东半头陷入一片火海，整个秤钩子湾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天空一下子暗下来，老人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孩子们惊恐的哭叫声，还有房梁柱被烧断后的垮塌声等等，说不清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苍天突然在秤钩子湾奏起了哀乐，让人不寒而栗！
正在地里干活的青、壮年男女，看见湾子里突然冒起了滾滾浓烟，一下子意识到房屋着火了，队长王远长见状，连忙大喊：“快，快，快去救火！”于是，大伙呼地一下就像燕子飞，不顾一切地扛起锄头就跑，到家后就连忙挑起水桶到芦苇塘里打水，然后挑着水直往东湾灭火，女人们则从自家屋里往外搬东西。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秤钩子湾被乌黑的浓烟遮盖得黑压压的，一种恐怖的氛围让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滾滾浓烟和冲天的火苗惊动了邻近村子的人，大家自发地丢下手头的活儿，迅速加入到灭火的行列。
春娥因为身体原因，最后一个赶到现场，一看，正是自家房子被烧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心要找到两个儿子和婆婆，在灰蒙蒙的烟雾里，她穿过一拨又一拨灭火的人群，竭嘶底里地大声呼唤着来福和阳子的名字，寻了几圈，最后终于在路边上发现兄弟俩都依偎在婆婆的身边，春娥赶紧上前一把搂着她们三人，颤颤巍巍地哭着说：“吓死我了，我生怕你们在屋子里出不来！”
春娥刚刚找到来福和阳子他们，突然隐隐约约地听到好几个人在火场边喊：“天乐，不能进去，你去不得，房子马上就要塌了，危险！......”
天乐刚刚冲进屋，只听“轰”地一声，整个房子全部倒塌，天乐就这样葬身火海了。
大队党支部石书记和林大队长听闻火灾的消息后，迅速赶到了现场，与生产小队的王队长一起组织人员灭火，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战，大火终于被扑灭，当大伙在一片瓦砾中扒出天乐的尸体时，他早已经被烧成了一个黑糊糊的肉砣砣了！春娥和杜王氏得知这个消息，哭得昏过去好几次，好几个妇女在旁边一边劝，一边陪着哭。在众人极力地劝慰下，春娥终于止住了哭，春娥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哭，也把天乐哭不回来了，考虑到两个孩子，还有年迈的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作为一个母亲，面对近在咫尺被烧焦的儿子，老人家的心里更难受，自己要坚强来！
这次的火灾，把东湾的六户人家烧得只剩下三户了，春娥家与紧挨着邻居家那边的那户人家这三家的房子全成了一片废墟，最令人痛心的是春娥在遭遇无妄之灾的同时，还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真是雪上加霜！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春娥娘仨人，加上婆婆杜王氏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其它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另两家也是一样。见此情景，湾子里的乡邻们大帮小凑，你一件，我一件，分别为这几家落难的人凑了几身衣服。石书记跟王队长商量了一下，安排天乐家族的堂哥出面，在湾子里请了几个人，帮春娥料理了天乐的丧事，堂哥还主动腾出两间卧室，把她们一家四口接济到家里居住，另两家也各自都找到了寄居的住所。
事后查明：这次火灾的源头来自春娥的邻居家。邻居家是茅草屋，壁子是用芦荻夹成的，为了挡风，又在壁子的里面和外面糊了一层泥巴。事发那天，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因为饿了找吃的东西，没有找着，后来他们发现灶堂里炖了一个砂礶，以为里面炖的是吃的东西，结果从灶堂里拉出来一看，原来炖的一砂礶水，于是，他们就又把砂礶塞进灶堂里，转身到堂屋里玩去了。两个孩子在拉砂礶的时候，带出了灶堂里还没有燃尽的柴火，两个孩子没有把它当回事，结果，从灶堂里带出来的柴火溅到了灶堂前的柴堆里，两个孩子并没有察觉，直到厨房里窜出了火苗，他们才吓得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于是，就造成了这次重大的火灾。
有一件事春娥一直搞不明白：按道理讲，房子着火了，天乐当时应该全力参与灭火才对，可他为什么不要命地往火海里冲呢？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春娥把藏在心底的疑问以探询的口气问婆婆杜王氏，婆婆顿了会儿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爹在临死的时候告诉他，说堂屋里的神龛下面埋得有一坛子银元，反复嘱咐要他平时不能动它，只能在遇到大灾大难，全家人外出讨荒的时候才能启用它，房子失火后，他往屋跑，可能就是要进去把银元抢出来的！”
听到婆婆这么一说，春娥顿时明白了，摇了摇头，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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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为了充饥填饱肚子，地里野菜都被挖光了，包括能吃的桑树叶，都被人们采下来煮得吃了。刚开春，春娥就跟大家伙一样，每天带着来福和阳子在野外挖野菜，当她带着两个儿子来到自家的那片废墟时，眼前的瓦砾让她再次想起那场火灾的情景，眼角的泪也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她轻轻地拭去脸上的泪，在这堆废墟周边寻找野菜，这时候，她突然想到：这片废墟荒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我不如在这里挖一些小土坑，种上南瓜，要不了多久，南瓜叶和南瓜都可以用来充饥！于是，她带着来福和阳子回到现在的住处——堂哥家里，找堂嫂要了一捧南瓜籽，拿上挖锄和铁锨，领着来福和阳子返回到自家那片废墟地，挖了几十个碗大的坑，埋上了南瓜籽，来福和阳子也帮忙用手创，待南瓜籽种完时，母子仨人全都像非洲人似的，一脸黒糊的，只有一口牙齿是白的，三人互相看了都觉得好笑！
南瓜种上以后，来福便隔三差五地带着阳子来这片废墟上看，渐渐地，南瓜籽发出了芽，又过了几天，芽变成了嫰叶，叶片一天比一天大，南瓜藤也窜满了整片废墟，原来那片黒糊糊的瓦砾堆，现在竟然全被绿色的南瓜叶覆盖了，看到这片绿色，春娥就看到了希望，她的脸上，再一次地露出了笑容！
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几个月，已是夏末秋初的时候，春娥的南瓜大丰收，她一个一个地数了数，总共五十八个，她想，这么多，自己吃不完，放时间长了也容易坏，同时，也没有地方放，更主要的是，自己遭难时，全是乡亲们搭救的，不如把这些南瓜送给这些乡亲们，村子里共五十来户人家，正好一户人家一个南瓜，人口多的就给大一点的，人口少的就给小一点的，堂哥家多给几个，剩下的就留给自己。于是，春娥就用篮子装好，和来福抬着，带上阳子挨家挨户地送，秤钩子湾的五十来户人家，每一户都享用了春娥的南瓜，春娥知道：南瓜虽然不多，但它表达了自己对乡亲们的一份情意！乡亲们知道春娥日子过得艰难，不肯接受春娥的好意，但春娥一再坚持，乡亲们拗不过，只好接受春娥送来的南瓜。
一眨眼，春娥带着婆婆和两个儿子在天乐的堂哥家住了快满一年了，春娥想：堂哥家本来就六七口人，房子并不宽敞，他是难中好救人，在我遭遇危难之时他才委屈自己一家人，而伸出援手搭救的，总不能长期这样住下去，加上婆婆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别人家里多不好，还是尽早搬出去为好。
要想搬回老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现在春娥手无分文，无奈，她只好找到王队长说明情况，王队长想不出好的办法，又带春娥找到大队党支部石书记，石书记听了春娥说的情况后，略思考了会儿后答复说：“你这个情况确实太特殊，这样吧，你和王队长先回去，这件事我们支部的几个同志开个会商量一下，尽快拿出一个方案，然后通知你！”
一个星期后，大队石书记要王队长通知春娥作好搬回老宅的准备，并要王队长安排一二十个壮劳动力帮助春娥平整好老宅基地，到时候去临近的一个村子“抬房子”。
原来就在春娥和王队长离开以后，石书记便立刻通知大队支部其他的几个同志，第二天在大队部开会研究了一个方案：把分散在各生产队的三个“五保户”集中在一处，由大队安排专人照护他们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把另两个“五保户”的房子（实际就两间总共不到三十平米的厢房）腾出来，由王队长组织劳力把这两间厢房抬到春娥的老宅上，帮助整修好以后供春娥一家老小居住，作算是对春娥一家的照顾。
春娥得知这个讯息后，感动得不得了，一连几夜没有睡着觉，高兴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王队长毫不含糊，抬房子那天，他动用全队男女老少，先把屋上的瓦御下来，然后，壮劳力抬屋架子，其他的人用板车运砖、运瓦，只一天的功夫，房屋架子竖好了，屋上的瓦也盖上去了，又用了两天，房子的墙壁、屋内的隔墙、灶等全部弄到位。
至此，春娥在众人的帮助下，一家老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老宅！
住回老宅的当天晚上，春娥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这房子是公家给的，没有共产党，没有政府，我们就只能蹲在露天里，所以你们要记得感恩！”
来福和阳子听了，不住地点头，说：“娘，我们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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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王队长在带领乡亲们大力发展农业生产的同时，他集思广益，拓宽财路，因陋就简，办起了两个养殖场，一个场子养猪，一个场子养牛，养猪场为生产队创收，养牛场的牛则是专门为生产队耕田耙地，除此之外，又在芦苇塘里放了许多鱼苗，王队长带领社员们农业、副业一起上，社员们一个个精神饱满，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阳子刚满六岁时，因为家里没有人照管，就提前让他上学了。来福比阳子大八岁，因为患有脑膜炎后遗症而没能上学读书，王队长为了缓解春娥家的经济压力，特地安排十四岁的来福跟着王耿老爹喂牛，两个人管七头牛，平时就是拉着牛到河堤上放牛，管它几次饮水，晚上上一次夜草，活儿不重，来福与王耿老爹一样算的半个劳动力，每天挣五个工分，当时，哪怕就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天下来也才挣十个工分，春娥感到很满足了。
后来，王队长知道春娥有裁缝手艺，几个队干部商量后，又托人买了一台缝纫机，安排春娥和另外两个年轻姑娘当学徒，在秤钩子湾方圆十里内办起了第一个服装加工店，店舖就设在生产队仓库屋旁边的偏厦屋里，里间放裁剪板，外间放缝纫机，门口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墨汁写了“缝纫店”三个字，缝纫店就这样开起来了。
王队长指派春娥牵头，由她负责管理，所有财务往来、原材料的采购和销售，统统由队里的会计、出纳统一掌管，春娥和另两个姑娘只负责按要求定做。
春娥从小就有一个“裁缝梦”，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能有施展自己才华的这么一个机会，这是她从来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名堂来，绝不能给王队长丢脸，更不能对不起全队的乡亲们！
由于春娥的缝纫技术精湛，做出来的衣服很受众人的欢迎，所以，服装加工店的效益很好，会计、出纳每天接单子都应接不暇，为了及时交货，春娥和两个徒弟常常熬夜加班，虽然累，但春娥心里高兴，她觉得累得值！
几年下来，服装店的效益越来越红火，名气越来越大，春娥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那时，正赶上全国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春娥因为工作表现突出，曾连年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和“五好社员”（五好为：政治思想好、劳动效果好、尊老爱幼好、勤俭持家好、团结互助好），并出席双龙公社“群英会”，受到公社的表彰！
18
来福十六岁时，队里已经把他算作正式劳动力了，只不过他的情况特殊，所从事的又不是重体力活，而且工序比较单一，所以，他每天的工分定为二等，也就是出一天工能挣八个工分。
那时候，农村劳动力只要是满了六十周岁，队里就把这个人“下了”，不再作为劳动力上报，也不安排农活了，带着来福喂牛的王耿老爹干了几年后，因为年满六十周岁了，队里就又安排了一个名叫赵大全的老头带着来福，来福干活很老实，赵大全叫他做啥他就做啥，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来福从十四岁就开始干喂牛的活，在喂牛这个活儿的工序方面他已经很熟悉了，包括母牛下仔时，作为饲养员应该做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来福他们饲养的一头母牛下了仔，赵大全告诉来福：“这头小牛犊子可是队里的宝哩，我们得好好地护着它！”
来福把赵大全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每次放牛时，来福总是格外的小心，生怕这个小牛犊子有什么闪失。
夏天的气温高，为了给牛解渴，来福和赵大全两人一起每天至少要拉三次牛到芦苇塘边去饮水，往往一次拉不完这么多头，剩下的一两头就由来福再单独拉一趟。
芦苇塘是多年的老塘，是整个秤钩子湾人一年四季洗衣服、洗菜、抗旱等公用的，堰塘三面都支有跳板，供大家平时洗衣服、洗菜和挑水抗旱用，来福他们拉牛饮水时，因为有时牛边喝水边屙屎屙尿的很不卫生，所以他们都是把牛拉到离跳板稍远一点的边坡上去喝水。
那天下午傍晚的时候，还剩那头母牛还没有饮水，赵大全就吩咐来福去，来福应了一声，就拉着母牛朝芦苇塘走去，那头小牛犊子也蹦蹦跳跳地一时前，一时后地跟去了。
母牛正在喝水的时候，小牛犊子不慎滑进了水里，只剩一个头露在水面上，牛犊子的妈妈一直“哞——”、“哞——”地叫，可是小牛犊子怎么也爬不上来，来福见状，连忙上前去抓它，他想抓住牛犊子的耳朵后把它拉上来，可是牛犊子没有拉上来，牛犊子的头一摆，反倒一下把来福带到水里去了，来福本来就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后，便慢慢地沉下去了，而牛犊子的妈妈仍然一直在“哞”、“哞”地叫唤。
过了好大一会儿，赵大全不见来福回来，嘴里嘀咕道：“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一边念叨一边往芦苇塘走去。赵大全刚走出牛棚就听见母牛的叫唤声，当他来到堰塘边，眼前的一幕把他吓傻了，只见母牛仍在不停地叫唤，小牛犊子的头露在水面上，就是没有看到来福的人影子，他叫了几声“来福——”、“来福——”，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完了，完了，来福可能为了救牛犊子而掉水里去了。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大声喊：“救命啦——，来福掉水里去了！”
赵大全一直喊，他的喊声惊动了正在会计室里扎帐的会计和出纳，他们听到喊声，连忙朝芦苇塘奔去，春娥和她的两个徒弟在缝纫店里也听到了喊声，她们丢下手里的活儿，也跟着往堰塘跑去。
会计和出纳是年轻人，跑得快，他们跑到堰塘边一看，会计估计来福就在牛犊子附近，他顾不上脱衣服，匆匆忙忙地脱掉鞋子就跳下去，扎猛子在水里摸，出纳则把牛犊子抱上岸后，返身下去跟会计一样扎猛子在水下摸，很快，他们摸到了来福，两人合力把来福抬上岸，春娥赶到堰塘边时，来福已经被救上来躺在堰塘边上，会计和出纳正在开始急救。由于时间太久，会计和出纳终究没有把来福救过来！
春娥望着儿子的尸体，昏了过去！她的两个徒弟掐着她的人中，使劲地喊她的名字，总算把春娥喊醒过来了！
王队长和其他社员闻讯后也都赶来了，王队长安排几个妇女把春娥扶回家进行安抚。春娥在屋子里坐着，她的两个徒弟一左一右地搂着她陪着，春娥木木地坐在椅子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在心里不断地责怪自己，她觉得自己把来福带到这个世上，没有把他照顾好，让他吃了这么多苦，要是有他的爹在，也不至于是这样的结果，她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对她这么狠心，让她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现如今，家里还有一个老人需要人照顾，小儿子阳子还没有成年，日子刚刚好起来了，却突然又遭遇这个意外，她越想越伤心，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竟又一次地嚎啕大哭起来！两个徒弟使出浑身的解数也劝不住春娥，只好跟她一样放声地大哭起来!
阳子正在读高中，听见哥哥来福溺亡的消息后，立刻从学校赶回家来与来福见了最后一面。
因为天热气温较高，来福的尸体不能停放太久，王队长在征得春娥同意后，当天晚上为来福开了一个追悼会，之后，王队长安排人连夜把来福葬在了芦苇塘南面的码光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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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王氏卧床有一段时间了，春娥找来大队的赤脚医生，医生看了以后说，老人家没有什么毛病，就是人年纪大了，人老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其自然了。春娥听了，觉得只能尽自己所能，每天熬稀糊喂她，最近几天，杜王氏连水都不喝，更不用说进食了，为了不影响她的心情，春娥瞒着她，没有告诉她来福去世的消息。尽管这样，杜王氏的精气神还是一天不如一天，阳子只好请假回来给母亲帮忙，娘俩日里夜里守护着她。杜王氏虽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能动，但她还能断断续续地说说话，此时的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这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杜王氏突然睁开眼睛，扭过头望着春娥和阳子母子俩，愣了会儿后，缓缓地说：“章姑娘呀！我有些话早就想对你说，可是我不好意思开口，所以一直憋在心里，我想我要是现在还不对你说，怕是要带到土里去了！”杜王氏说到这里，感觉气有点运转不过来，便停下了。
自打春娥嫁进王家以来，几十年来都是直呼“春娥”，今天这是杜王氏第一次这样称呼春娥为“章姑娘”，春娥听杜王氏这样说，一下子意识到，她这可能是要交代后事了。
杜王氏稍微停顿了会儿，歇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其实好多年以前，我就察觉天瑶这个死丫头不得成器，自从你进王家的门以后，她没有少在我的面前使你的坏，挑起我虐待你，你那次脊椎摔断成了残疾，她说是‘开玩笑’误伤，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后来还怂恿天乐，要天乐与你解除婚约，她的妒忌心太强，自己没有本事，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害得我伤害你这么多年，我卧床这么多天，她瞄都不来瞄一眼，真没有娘心，我悔哟！”说到这里，只见杜王氏的眼泪慢慢地溢出了眼眶，继而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其实，在杜王氏倒床的第三天，春娥就给天瑶捎去了口信，而且还连续捎了几次，告诉她老人家可能扛不了多少天了，可是天瑶硬是没有回来，现在，杜王氏提起了这事，春娥只好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她：“您别想这么多，过去了的事就别提它了，再说，我也早把这些事忘了，至于天瑶没有回来看您，我给她捎了口信的，可能是她太忙，走不开，说不定过几天她会回来看您的！”
“我哪能不想呢？”杜王氏接着往下说，“每当想起这些事，想起你在王家遭受的磨难，受的这些罪，我心里就难受，这都是我造的孽啊！这辈子我怕是还不了这个债了，只有等到来世再投胎的时候，你当我的妈，我做你的儿媳妇，加倍地报答你！......”
正说着，门外传来有人问话的声音，春娥连忙走出来，原来门口站着的正是天瑶，只见她左胳膊上挎着一只漏底的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陶瓷碗和一双筷子，右手拄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棍，一身乞丐装扮。她见春娥从里屋出来，便开口说：“嫂子，真不好意思，让你丢人了，儿子和媳妇不养我，丈夫也不要我，我这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走这一步的，我准备去灵泉寺庙里去当尼姑，今日从这里路过，过来跟你打个招呼，顺便讨口饭吃了好赶路，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忘了过去我伤害你的过往，行行好，给一碗饭我吃了就走，这事你别让我娘知道，等我走了以后你再告诉她，我已经进了佛门，不能给她尽孝了！”
虽然春娥比天瑶大几岁，但她们之间都是直呼其名，要不就是“你”相称，几十年来，这是天瑶第一次喊春娥“嫂子”。春娥看到天瑶这身装扮心里就不舒服，这都什么年代了，自己好手好脚的，只要勤劳肯吃苦，无论日子怎么艰难也能养活自己，总不至于挎着篮子到处讨米要饭，最不能让春娥容忍的是，自从天乐遇难之后，她回娘家的日子用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次老母亲倒床有些日子了，专门给她捎了好几次口信，告诉她老母亲身体不行了，让她回来见一见面，安慰安慰老母亲，可她只当耳旁风，现在到了屋门口，却不进门，还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把春娥气得牙齿痒痒的，她顿时板着脸，说：“难得你这几十年来第一次喊我一声嫂子，不是我要说你，你自己扳着指头数数看，自从我们家房子被烧，你哥走了之后，你总共回来了几回？这次，你娘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躺在床上起不来，我给你捎了多少次口信，让你回来看一看你娘，你硬是不回来，今天回来了，你却这一身打扮，我倒是无所畏，你让你娘的脸往哪儿搁？这且不说，你说你到了屋门口，却不进门，连问候你娘的话都没有，就只晓得要一碗饭，吃了就走，还说要进佛门，不能给她尽孝了，亏你说得出口？我也不想跟你说那么多废话，你想要我给一碗饭你吃可以，但是，你必须趁你娘现在还在，还有一口气，你进去问候一声，不然的话，你就当没有来过，免得让你娘受气！”
天瑶一直认为：哥死嫂不亲！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没有必要与春娥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往，天瑶心里明白，自己的性格与别人合不来，既不会料理家事，又不懂人情世故，所以在家里被丈夫赶，遭儿子、儿媳的白眼，自己这是实在呆不下去了才想到寺庙里去当尼姑，今儿要不是为了让她给老娘传一句话，断不会来找她，没有想到她章春娥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觉得春娥因那次摔伤的事，至今仍把自己怀恨在心，自己这是寻上门来自取其侮，于是，嘴一撅，什么话也没有说，满脸带气地旋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灵泉寺寺庙的方向扬长而去......
正在这时候，阳子突然从杜王氏的房间跑出来喊:“妈——，妈，你快进去看，婆婆不行了！”
春娥听见阳子说婆婆不行了，连忙几个箭步跑到杜王氏的房间里，眼前的情景把她吓得浑身冒汗，只见杜王氏的手和脚一个劲地乱抖，头也不停地左右摇摆，不一会儿，双手往下一垂，头一歪，便不再动弹了！
春娥见状，便使劲地喊：“娘姨——，娘姨——，”喊了好一阵，杜王氏仍然没有丝毫反应，接着又摸她的脉博，摸不着，她又用一根细线靠近杜王氏的鼻孔看有没有反应，能测试的都试过了，但杜王氏毫无反应，春娥明白：娘姨这是真的醒不过来了！于是，便将杜王氏的身子抻直，又从她的头下抽出她的枕巾盖在了她的脸上，之后，转过身问阳子：“我出去之后，婆婆说了什么没有？”
阳子回答说：“你在外面和姑姑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当你要姑姑进来看她一眼，姑姑说‘要进佛门，不进来’的时候，婆婆就双手握成拳头，狠狠地说了一句‘作孽啊’！然后就手和脚抽起来了。”
春娥听了，沉默了会儿，然后对阳子说：“你在这守着，我出去请人帮忙料理丧事！”
杜王氏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秤钩子湾传开了，由于春娥在湾子里人缘关系处理得好，春娥请了的和没有请的都来了，还是天乐的堂哥主事，给大家一一进行分工，启墓的启墓，帮厨的帮厨，大家伙配合很默契。
在给杜王氏收殓时，阳子看见了那根铜烟袋，便问春娥：“妈，婆婆的铜烟袋还要吗？”
春娥回话说：“那是跟了她一辈子的东西，放进她的棺椁里，随她去吧！”
阳子便按照娘的吩咐，把那根铜烟袋紧挨着杜王氏的身子放在了她的棺椁里边的边边上，随着杜王氏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
20
又是一年的开始，阳子马上就是十八岁了。还在阳子很小的时候，春娥为了让阳子记住他自己的生日，她曾经对阳子说“你比我小一天”这句话。起初，阳子没有明白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经妈给他解释后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和妈都出生在农历的同一个月，妈是二十六，阳子是二十七，只不过妈生阳子的时候，已是不惑之年！妈的这么一句话，就让阳子把自己和妈的生日记在脑子里了。
随着岁月的流失，加上家里前前后后多次大大小小的事情变故，春娥本来就很羸弱的身子，现在越发憔悴了，现在离阳子高中毕业还有几个月时间，阳子原来准备咬着牙把这几个月挺过去，读了几年的高中，不能半途而废，连一个毕业证都不拿，那这几年的光阴岂不是白白地度过了吗？可是，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阳子不得不休学，把妈送到公社卫生院住院治疗。好在是合作医疗，给妈治病花不了多少钱！
来到医院里，经医生诊断，春娥有心率不齐、心肌梗塞、脑梗等多种疾病，是好几种病的并发症，特别是心、肺功能衰竭，病情很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春娥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在寻思着什么，过了很久，她扭过头，看见阳子站在她的床前，她喘了一口气，然后满含深情地说道：“阳子啊！你妈没有本事，像牛一样做了一辈子，却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遗产，就连现在住的房子也还是公家给的，托共产党的福，如果不是政府的照顾，我们只怕是到现在都还住在别人的家里，你要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这房子是公家的！要记得共产党的恩！记得政府的恩！”
阳子说：“妈，我知道！”
歇了一会儿，春娥接着说：“人这一辈子几十年，你说它长吧，可它却是一晃就过去了，你要说它短吧，但这几十年却又难得熬，真说不清，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希望你将来能规规矩矩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人生的路无论长短，都靠你自己去走，我多么想看到你大喜的那一天，可是，我怕是等不到了，我死后，假如日后哪一天，你要是看到有一只蝴蝶在你跟前打转，那就是娘想你来看你来了！”
阳子听了鼻子一酸，赶忙含着眼泪说：“妈，你别东想西想的，现在医学发达，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能这样就好！”稍停了会儿，春娥接下来说：“行了，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你也去躺一会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阳子说：“妈，你睡吧，我就在你的病床前打会儿盹就行！”
迷迷糊糊的春娥,脑子里满是阳子。
阳子才刚成年，是王氏家族里唯一的后人，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无法知道，所以阳子成了春娥唯一的牵挂!
阳子这几天日里夜里在病房里照护母亲确实有些累，他和母亲说完话后，就躺在母亲的病床边打起盹来。
初春的夜晚，四周一片寂静，医院的走廊上偶尔有护士轻轻走动的脚步声，窗外草丛中平时恨不得喊破嗓子的虫子，好像怕打扰了病床上春娥，今晚的叫声显得格外的低沉，远处偶尔有狗吠的声音传来，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早上阳子一觉醒来，发现母亲没有一丝动静，他忙上前轻声喊道：“妈！妈！”一连喊了几声，但母亲没有回应，一双眼睛微微地睁着，身子却一动也不动，阳子伸手摸了一下母亲的额头，只感到冰凉冰凉的，阳子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叫来值班医生，医生和护士都来了，但是回天乏力，春娥已在几个小时前就停止了呼吸，脉博和心跳早就没有了！
春娥就这样一觉睡过去了，一直没有醒来，那一年，阳子还未满十八周岁。
阳子的母亲是少年丧父，青年丧母，不曾想阳子也和母亲一样遭遇同样的不幸，左右邻居见阳子娘儿俩多舛的命运，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在众邻居的帮助下，给春娥举行了简单的丧葬仪式，之后，把她送往秤钩子湾的天然坟场——码光滩，乡亲们说，春娥是一个苦命的人，把她安葬在来福的墓旁边，让她们娘儿俩相互间有个照应！于是，码光滩上又多了一个光秃秃的坟堆！
21
春娥去世之后，大队党支部给了阳子极大的关怀和帮助，经常上门了解他的生活情况，到了年末，适逢一年一度的征兵时节，大队民兵连长便找到接新兵的黄连长极力推荐阳子，向黄连长说明阳子的现状，恳求黄连长把他带到部队锻炼培养。黄连长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了一句：“让他参加体检以后再说吧！”
经过体检，阳子的身体情况完全合格，不到一个月，阳子便与其他同时入伍的青年一起穿上了军装，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阳子在临入伍前，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说：“石书记，我妈给我说过：我们家房子是公家给的！我当兵这一走至少是两到三年，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知道，房子放在这不住人，没有人打理反倒垮得快，它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把它还给大队来处理。”
石书记听了，问阳子：“你想好啊，一旦你再回来了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再说呗！”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把它暂时交给你们生产队，看你们队里王队长他们怎么处理吧！”
阳子入伍后，王队长和队委会的几个干部商量后，利用这两间空屋，办起了米面加工厂，为生产队又增加了一条创收渠道。
阳子没有辜负母亲对他的期望。入伍后，他刻苦训练，勤奋学习，多次受到部队的嘉奖，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荣立三等功，他因成绩突出，被团部推荐上了军校，先后担任过排长、副连长、连长、营教导员等职务。他服兵役二十年后，上级从长远利益考虑，让他从营职上退下来，安排他转业到内地离家二百多公里的0六六军用工厂担任物资供应科科长，一直干到退休。
“嘀嘀——！”几声清脆的小轿车的鸣笛声，打乱了阳子的思绪，当他回过神来，再来看那只蝴蝶的时候，却不知道那只蝴蝶在什么时候早就飞走了，这时，阳子下意识地感到，他必须立即回老家一趟，把自己好多年以前就要做的一件事完成，虽然迟了这么多年，但毕竟是自己未了的心愿！
就在母亲百年诞辰日的前两天，阳子带着老婆和孩子驱车二百多公里，回到四十多年没有踏足的老家，拜谢了众乡亲当年对自己的关怀，并请当地的石匠在母亲的坟前立了一块高大的青石碑，除了碑的正面与通常的碑文格式以外，他不让石匠在碑的背面镌刻了八个大字：
忍辱负重，凸背顶天！章春娥一个弱女子，从解放前的童养媳到新中国成立后的一家之主，其间经历了“幼年丧父”的人生悲剧，更有住房突遭意外火灾而瞬间化为一片废墟，丈夫也葬身火海的劫难，以及“老年丧子”的厄运，但她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和坚韧不拔的毅力，忍辱负重，硬是撑起了一个濒临破碎之家的一片天，用自己的一双手书写了一个平凡且身有残疾女人的不朽人生！
几十年以后，由一只落在油菜花尖尖上的色彩斑斓的蝴蝶，而引出这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1
三月的风，已经不是那么尖利了，路边的杨树、柳树不知不觉地长出了新芽，农家屋门口桃树的枝杆上，稀稀落落地露出了一些花苞，贴近细看，已显露出一种淡淡地红白相间的颜色，春天来了。虽然偶尔有一丝丝的寒风，但终究给人带来了暖意，带来了希望。
阳子刚刚退休不久，闲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他便趁这睛朗的天气,骑着自行车从小区里出来，他要搞一次即兴郊游。郊外的道路两旁，绿树成荫，不远处的空中有几个风筝左右摇摆着，田野的小径上露出了几个小脑袋，一晃一晃地，阳子一边欣赏着郊外农家的田园风光，一边感受着大自然带来的温馨美好，心里充满着无限的喜悦。
“阳子”是乳名，他的大名叫王朝阳，在他小的时候，家里人都喊他“阳子”，久而久之，就这样喊开了，一直到他成年后，大家仍然这么称呼他，他自己也习惯了。
路边的菜地里，有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在悠悠地飞呀飞，不一会儿，竟朝着阳子飞了过来，它绕着阳子转了几圈之后又朝远处飞去，飞不多远，然后轻轻地落在油菜花的尖尖上，不紧不慢地扇了几下肢膀，歇了一会儿，又飞起来，兜了一个圈儿后再一次飞了回来，仍然落在之前的那片花尖上，不停地扇动着它那彩色的肢膀。看到眼前的情景，阳子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母亲临终前在病床上对他说的一句话立刻蹦了出来：“如果有一天，当你看到有蝴蝶在你面前飞来飞去的时候，那就是我回来看你来了！”
阳子猛地一怔，赶忙从自行车上下来，盯着那只蝴蝶看，一边看，一边在心里默默地算了算，哦！再过几天，就是母亲一百岁的诞辰日了！
一想到母亲，许多年前母亲在病榻上讲述的辛酸往事突然在阳子的脑海里如潮水般涌来.......
2
阳子的母亲叫章春娥，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出生于沮漳平原的章家坡，春娥的父亲是一个裁缝，春娥还在五、六岁时便萌生出当裁缝的梦，于是就偷着瞄学父亲的裁缝手艺，然而在春娥十岁那年，父亲却意外去世，于是，春娥的“裁缝梦’也就破碎了。
父亲去世，春娥家就像塌了天，春娥的娘整天哭得死去活来，春娥也是陪着娘哭一阵，再安慰娘一阵，不管娘俩怎么哭，父亲永远也回不来了,春娥族下的一个杜婶娘不忍心看娘俩整天这样萎糜不振地下去，便隔三差五地过来坐一坐，陪春娥娘俩聊聊天，宽一宽她俩的心，久而久之，春娥娘俩渐渐地从悲恸中走了出来。
春娥从小就心灵手巧，人也长得很标致，很讨人喜欢。一天，杜婶娘见春娥娘心情不错，就和春娥的娘说：“你家春娥也有十来岁了，可以早点给她说一个婆家，再过几年到合适的时候嫁了人，也可以了却你一桩心事，你也就没有牵挂了！”
春娥娘听了后说：“春娥还小，才十来岁，等过几年再说吧！”
杜婶娘说：“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早一点把这件事定下来，你也早一天安心，现在小，可以拣好的男娃儿挑，再过几年，好男娃被别人挑没了，就剩一些不三不四的‘破铜烂铁’，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岂不是亏了咱春娥么？”
杜婶娘的一席话让春娥的娘陷入了沉思，她担心自己说不准哪一天跟春娥爹一样突然离开这个世界，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春娥该怎么办？她觉得杜婶娘说得在理。
春娥娘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松了口，说：“婶娘说的也是，既然说到了这个事，如果哪里有合适的，就劳你的驾帮帮忙吧！”
见春娥娘答应了，杜婶娘立马高兴地说：“有你这句话就行，正好我手里有这么一户人家，蛮合适的，我明天就去讨那个男娃的‘八字’，请人把春娥和他的‘八字’合得看看，如果合适，我就帮忙张罗张罗！”
3
杜婶娘说的这一户人家，就在离章家坡约四里多路的秤钩子湾，男孩名叫王天乐，比春娥小一岁，天乐的脚下还有一个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叫天瑶。
秤钩子湾位于沮河的西边，湾子中间有一截五十多米长早年被洪水冲垮后遗留下来的断堤，这条断堤把秤钩子湾隔成了东湾和西湾，东湾的六户人家与沮河又隔一条后来修的河堤，在东湾的前边约百多米远便有一口约六七十亩地那么大的堰塘，堰塘的四周长满了芦苇，当地人管这个堰塘叫芦苇塘，整个秤钩子湾人洗衣服、抗旱浇菜地等都是用这口堰塘的水。芦苇塘的西面是一大片平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生产队在这片平地上盖了一栋七间相连的大仓库，隔仓库不远的地方，建了两间牛棚和三间猪圈，这是后话。
据县志书记载，芦苇塘是在清光绪年间，因沮河里发大水，凶猛的河水冲垮了河堤而形成的。芦苇塘的东南边是一片废弃的沙石地，里面是当年河堤决口时冲积至此的沙子和鹅卵石，当地人叫它码光滩，因这块地长不了庄家，秤钩子湾的人死了就都埋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岁月的流失，这里就成了天然的坟场。芦苇塘的北边至西南边呈半包围的状态绕着芦苇塘住有四十多户人家，整个湾子呈秤钩子形，人们便根据它的形状称为秤钩子湾，芦苇塘就窝在秤钩子湾的心窝窝里，秤钩子湾因此而得名。
杜婶娘之所以想让春娥与这户人家的儿子天乐联姻，是因为这户人家的女主人，也就是天乐的娘与杜婶娘的娘家是同一宗族的堂姐妹，拉拉扯扯地细说起来，两家还是拐了弯儿的远房亲戚，所以杜婶娘才动了这个念头，杜婶娘把春娥与天乐两个人的‘八字’请算卦的先生算了一下，算卦的先生说：“两个人是天做的一对，地做的一双，这‘八字’天做地合好得很!”
于是，由杜婶娘牵线，两家当面签了“婚约”，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4
据王姓族谱上的记载，许久许久以前，王氏祖上的三兄弟为了躲避恶人，从山东逃难来到这里安家，并繁衍生息，若干年后，竟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按三弟兄的排行分别列为大房、二房、三房等三大房族。而在第三房中，祖上曾有一个名叫久仇的人因为打死了一只伤害多条人命的老虎，朝庭嘉奖了他百亩良田，还有一栋内含两口天井的砖瓦房。于是，他的家境陡然兴旺起来，家里常年有七、八个雇工，后来，因其后人不善打理，加上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一些地痞混混反反复复地勒索，家境便逐渐衰落，家里虽然养不起那么多雇工了，但偶尔请一下短工是经常的事，这样的家境，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一个富裕人家了。这户人家就是现在天乐的家。
在天乐十四岁那年，天乐的父亲因生意纠纷与人产生矛盾，被别人暗算使坏下了药，没过几天就去世了。临去世的时候，他把天乐和天乐的娘叫到床前交代了藏在他心底几十年的一个秘密，并一再叮嘱：“这事不能告诉其他的任何人！如果不遇到天灾人祸，不到全家外出逃荒的地步，一定不能动它！”交代完后事不到两个时辰，天乐的父亲便撒手人寰，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家的重任就落在了天乐的肩上。
天乐正值十四岁的年纪，还是一个娃娃，什么事都没经历过，柴米油盐酱醋茶啥都不知道，能当什么家？实际掌管这个家的还是天乐的母亲杜王氏说了算！
王家突遭厄运，住家长工和佣人请不起了，只能在遇到忙月时请几个短工帮帮忙，天乐的父亲去世，杜王氏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本来就有眼疾的毛病，加上精神上受到刺激后，眼睛越是大不如前了，现在既要管几十亩地的种植与收割，又要料理家里的家务以及人情往来，自己毕竟没有分身术，仅仅把这个家操持了几个月，她就感到身心疲惫，觉得这样下去受不了，于是，她在脑子里酝酿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辞掉住家佣人，把春娥作为童养媳，让她提前进入王家帮忙操持家务。
经过杜王氏与杜婶娘的精心谋划，杜王氏亲自出面，由杜婶娘陪同到春娥家“求亲”，春娥娘有些犹豫，觉得这事太急了，同时她也担心春娥去王家做“童养媳”会遭人下贱，就不想答应。可是她经不住杜婶娘的软磨硬緾，加上准亲家母杜王氏说：“看在我们同是女人的份上，就当是帮我一把，同时也是为了春娥今后的日子过得更顺一些，为了伢们日后的幸福，你就开开恩吧！”
不等春娥娘回话，杜王氏又接着说：“我们已经请人算过了，等春娥满十八岁后圆房，所以，在圆房之前，男方家应该给的彩礼和女方家应该陪送的嫁妆，得等到圆房的时候再一起置办。”为了让春娥的娘尽快答应，杜王氏承诺说：“你放心，我会把春娥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待她，不会让她受委曲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春娥的娘只好答应。春娥晚年自己曾说，那一年她就跟唤狗子一样被唤到了王家，成了王家的“家奴”。
5
呼呼的北风裹着鹅毛大雪，在灰白色的旷野里狂飞乱舞，厚厚的积雪把地面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整个地面上白茫茫的一片，哪里是房屋，哪里是树木，已分不清了，在王家偏厢房的火炉房里，杜王氏正坐在火炉边烤火，她的左右两边分别坐着天乐和天瑶两姊妹，身后放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烟袋杆，烟嘴约有三寸长，烟锅也特别大，放得进一个鸡蛋，除了烟杆是细竹制成的外，烟嘴和烟锅全是铜质的，这根烟袋杆就是她镇家的法宝，家里无论是谁，若有差错，她就用这根铜烟袋惩戒，为了让人知道她的厉害，她把那人叫到跟前，站在约一米远的地方，不问青红皂白，立马举起烟袋杆劈头盖脸的打过去，一边打，一边骂，被打的家人以及没有被打的家人或者是雇工每当看到这根铜烟袋便心生恐惧，因此，她这根铜烟袋在当地很有名，背地里人们多是叫她“烟袋婆”，春娥自从来到王家以后，她是被杜王氏用铜烟袋打得最多的人，每次被打后，春娥都是含着眼泪干活，这时候的杜王氏早已忘了在章家对春娥娘的承诺。
与火炉房里极不相称的是，在屋门口的菜地里，有一个穿着黑色旧棉袄的小姑娘正在雪地里扒雪，她要在雪地里挖萝卜和白菜，为这一家人的中餐和晚餐做准备，她的两只手早已冻得通红通红，一团一团的雪花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衣领里，她不时站起身来缩一缩脖子，把头轻轻地摆一摆，然后再躬下身子在雪地里挖，鼻子里淡淡地鼻涕流下来，一直滴在雪地上，即便是冻得浑身发抖，她也没有一丝怨言，她就是章春娥。这时的春娥，才刚满十五周岁。
作为身份和地位都低人一等的春娥，每天都与天乐和天瑶三个同龄少年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起来总感到别扭，相互之间虽然年龄相仿，但身份地位的悬殊总让春娥无所适从，她们彼此之间应该怎么称呼从来没有人教过，于是，春娥在反复惦量之后，便自作主张地确定了相应的称谓：对天瑶就直呼其名，对天乐这位未来的丈夫，则是用“你”代替了之，至于杜王氏，春娥则根据自己与章家婶娘的关系，称其为娘姨。
春娥知道自己在这个家，只是一个干活的下人，每天天刚亮她就要起床，扫地，烧水，还要把洗脸水端到杜王氏的床前，把毛巾拧干后递给杜一氏，直到杜王氏洗好后再把水端出去倒掉，接下来开始做早餐，服侍一家人吃过了饭，她还要喂猪，喂鸡，喂牛，喂驴，这一阵忙下来，天已接近中午，她又要开始准备午餐了，到了晚上，又是这些活儿，一直忙到这一家人睡下，春娥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自己的房间。
每当临近换季的时候，春娥就开始着手给这一家人做衣服，自打她进入王家以后，王家一家人的棉衣、棉裤全是她亲手裁剪、缝制，夏季、秋季的单衣更不用说了。除了做衣服之外，她的厨艺也很不错，平时招待一桌、两桌客人根本不在话下，村子里哪家有红白喜事，也常请她去当“大厨”，不过每当碰到这样的事，她就会提前把家务活做好，然后再去别人家“当厨”，于是她就得加倍地忙，不然的话就会遭到杜王氏的责骂。
春娥会当家理事，既能干，又善良，无论遇到谁，她都是满脸带笑，主动叫人在先，在这个湾子里，她的口碑很好，男女老少每当遇到她，也总是要多看她一眼，禁不住夸她几句，日子久了，湾子里凡是稍微年长些的都在背后夸奖她，说：王家有了她，不愁家不发！
春娥得到了湾子里人的称赞，但这无形之中也伤到了天瑶的自尊，天瑶与春娥同是女孩子，但春娥会做的事，天瑶却不会做，这要是别人，肯定会跟着春娥学，可是天瑶不是这样的人，她因为家境好，打小就由杜王氏惯着她，别说是女人该做的活儿不让她做，就连洗涮碗筷这样的事也没让她做过，全是佣人干，所有的家务活她都不拢边，她自己从心底里也认为自己是这个家的“大小姐”，凡是家务活她都懒得去做，整天无所事事的，脱着手玩，自从春娥进了王家后，烧饭、洗衣、扫地、喂猪、喂牛、喂驴等等，春娥把家里大事小事都干得有条不紊的，天瑶作为王家的一员，本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却偏偏心生忌妒，自己不但不去做，还常常当面对春娥“挑刺”，更过分的是，经常背后在杜王氏面前无中生有的使坏，春娥也常常不明不白地遭到杜王氏的责骂，每当这个时候，春娥只有忍气吞声地挨一顿训斥，然后含着眼泪离开，接着继续去干没干完的活。
6
杜王氏由于眼疾，一日三餐，春娥总是先把饭烧熟了，再去把她请到饭桌上来，吃饭时还要给她夹菜，而天乐和天瑶则只管自己狼吞虎咽地吃，吃饱了筷子碗往饭桌上一放，然后甩手自个儿玩去了。天瑶不干家务活也就罢了，她还趁春娥不在场的时候，在杜王氏面前说春娥给杜王氏夹菜时，尽是夹的不好的，无中生有地让春娥挨一顿骂。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娥都是伺候杜王氏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就赶忙来到杜王氏的身边，给她的烟锅里塞满烟丝，并给点燃之后递到她的手里，起初，春娥只要闻到烟味就呛得一阵一阵地咳嗽，日子长了，春娥慢慢地适应了，不但闻到烟味不呛，而且还可以“巴巴巴”地吸几口。伺候完杜王氏，再去喂猪、喂鸡、喂牛、喂驴，把这些事忙妥后，她才能到厨房里就着剩菜残汤扒几口，这一餐就算过去了。
自从春娥进了王家以后，杜王氏就没有进过茅厕，她让春娥在她的床下放一个陶瓷罐子（也就是早先说的“夜壶”），不管是大便，还是小便，全都拉在陶瓷罐子里，每次拉完后，她便放开嗓子喊：“春娥——，倒罐子！”春娥只要一听到喊声，便立马去杜王氏的床前，把罐子里面的屎，或者是尿，提到茅厕里去倒，然后把罐子涮洗干净，再放在之前放的位置。
有一次，春娥因为急着要去忙别的事，一时着急把陶瓷罐子把儿的方向放反了，陶瓷罐子也稍微挪动了一点位置，杜王氏因为尿急，在床下摸了一大会儿才摸到把儿，结果她把尿尿在了裤子里，为这事，春娥再次遭到杜王氏用铜烟袋打脑壳，因为杜王氏眼睛不好使，她平时完全靠自己的记忆而保持一种固定的思维模式，倘若是一时疏忽违背了她的这种习惯，她就无所适从了，她的生活节奏也就会乱套，这时候她就会天爆地炸地大发脾气，所以，从那以后，春娥总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杜王氏，一丝一毫也不能马虎。
7
王家的先祖们一直信佛行善，离王家湾约十多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名为灵泉寺的寺庙，每当灵泉寺寺庙的僧人来化缘的时候，王家总是让他们满载而归，后来，祖上的先辈考虑到僧人的不易，便与灵泉寺寺庙的方丈说：“以后不用派僧人去王家‘化缘’，等到秋收之后，王家来寺庙里烧香拜佛的时候，顺便用驴驮来！”就这样，原来的“化缘”就改成了“送缘”，每年秋收之后，王家就安排家人与雇工一起用自己家的驴驮上几袋粮食送到寺庙里去，除此之外，湾子里谁家遭了难，王家也乐意相助，先祖们的善举在当地留下了很不错的口碑。
然而好景不长，“七.七事变”之后没过多久，长江下游的沙市就被日本鬼子占领，又过了几个月，日本鬼子就从沙市逆流而上，一支小分队直接驻扎在河溶镇上，每隔几天就有几个日本鬼子来湾子里抓鸡牵羊的抢夺财物，每一次王家便首当其冲地成了鬼子们的必到之地，人们整天都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就这样一直熬到日本鬼子投降。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日本鬼子在临败退之际，竟然还跑到王家屋内，淋了几桶汽油，纵火将王家房子点燃，直到滚滚浓烟弥漫了整个村子，熊熊大火冒出屋顶之后，这群恶魔才嘻嘻哈哈地离开，等到这群恶魔走远后，湾子里的人才敢去救火，然而，等到大火被扑灭的时候，原本两重天井的房子已被烧去了多半，仅剩下前面残破的几间小厢房，从此，王家的家境便一落千丈。
日本鬼子走了，可是当地的保长、甲长还在，他们见王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杜王氏这个女人说了算，便看出了门道，觉得这个家没有“撑天”的男人，于是就当软柿子一样地捏，隔三差五地派粮、派款，官租不断，保长走了，甲长又来，久而久之，以至于发展到后来，当地一些地痞混混也乘机掠财，杜王氏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卖田卖地抵交“官租”。
8
王家现在虽然家里人口不多，但因为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不断，官租要交，给寺庙里“送缘”的善事也要做，为了维持这个家的生计，杜王氏只有继续不断地卖田卖地，春娥眼看杜王氏这样无休止的变卖家业，心里即便是疼得滴血，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她知道，在这个家里，自己只有做的份，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轮不到她说话的地方。天乐又不管事，杜王氏心里也很明白，自己的儿子没有见过大世面，想让他担起这个家的当家人的重任恐怕肩膀还太嫩，这个家迟早会由儿媳妇来承担，于是，在春娥十七岁那年秋收以后，杜王氏便试着安排春娥与天瑶一同出门赶集，牵着驴，把家里剩余的物品托到集市上去卖，这样经历了几次，春娥每次都把卖物品所得的钱分文不少地交给杜王氏，每一件事情都办得妥妥的，杜王氏嘴里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满意的，觉得春娥办事还不错，是一个当家理事的角色。
这一年的秋后，地里的粮食都收获了，杜王氏便要春娥替王家去灵泉寺“送缘”，并安排天瑶做伴同行。
去的当天，天还没有亮，春娥就早早地起来做早餐，一家人吃过早餐，春娥收拾停当后，就把驴驮子架在了驴的背上，然后与天瑶一起把粮食抬到驴驮上，牵着驴，和天瑶一起往灵泉寺寺庙走去。这时，东边天际刚刚露出一点点亮光，整个湾子里的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
从王家到灵泉寺寺庙来回有三十多里路，杜王氏要天瑶跟着春娥一起去“送缘”，明里说是跟春娥一起去在路上有一个伴，实际上是一箭双雕，既有让天瑶跟着春娥学一点经验，也有让天瑶盯着春娥的意思。
“送缘”很顺利，粮食送到后，方丈亲自签了收。
天瑶还想在寺庙里转一转，多玩一会再回去，但春娥因为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做，便坚持要急着往回赶，天瑶无奈，只得随着春娥往回走，一路上，天瑶一脸的不乐意，她想起前几次跟着春娥赶集，每次想要春娥用卖货物所得的钱给她买零食吃，春娥都以“要回去向娘姨交帐，差了钱可不行的”为由而拒绝了，今天想多玩一会也不行，真是冤！天瑶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想，越想，心里就越气，心里越气，就越是要想，她想啊想，一心要找一个机会报复一下春娥，把春娥教训一下，出一出心中的闷气。
春娥牵着驴走在前面，天瑶走在后面，两个人也不说话，就这样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天瑶说：“歇一会儿吧，我走不动了！”
天瑶平时就是吃不了苦的人，今天能走这几十里路已经就算不错了，春娥见天瑶一副疲蹋蹋的样子，本想按天瑶说的歇一会儿，但又想到要赶回家里烧饭，还有那么多家务事要做，就说：“要不，你骑到驴背上，我牵着驴走，免得耽误时间！”
天瑶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呀！”
于是，春娥便把驴牵到路边的低凹处，然后勒住驴的缰绳，让天瑶骑在了驴背上，春娥便在前面牵着驴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一个多钟头，来到沮河堤上，这里离家大约还有一里路的样子，天瑶便跟春娥说：“春娥，我不骑了，你让我下来吧！”
春娥听天瑶说要下来，便“唷——”地一声，让驴停下了脚步，随即勒住驴的缰绳，让天瑶从驴背上下来。刚走了十几步远，天瑶突然叫道：“春娥，你也来骑一会儿，蛮好玩的！”
春娥说：“马上就就到家了，我不骑，我怕！”
天瑶连忙上前一步，拦着春娥，说：“不用怕，我能骑，你就能骑，有什么好怕的！”一边说，一边从春娥的手里夺过缰绳，板着脸硬是逼着春娥骑驴。
春娥有些犹豫，觉得两人平时关系就不是很融恰，如果这时候不顺她的意的话，难免两人的关系会越来越僵，为了给天瑶一个面子，同时也是为了不伤和气，春娥便有些难为情地说：“好吧，依你的，我骑，不过，我骑上去走几步后就下来，免得别人看见后说闲话！”
两人说好后，天瑶也学着春娥的样子，把驴牵到低凹处，让春娥骑了上去。往前刚走了不到五步，春娥就想下来，就在春娥正准备说要下来的时候，天瑶却突然窜到驴的后面，扬起手里的缰绳，狠狠地在驴的屁股上连续抽打了几下，驴挨了打，突然惊得乱蹦乱跳，只几下，就把春娥从驴背上甩了下来，一直从堤上滚到堤半坡才停下，天瑶看到眼前的情景，哈哈哈地笑得直不起腰，眼泪就笑出来了，可怜的春娥却被摔在堤半坡上，躺在地上动弹不得，起不来了！
过了好大一会，天瑶直到笑得没有力气再笑了，她才往春娥身边走来，准备来拉春娥起身，当走到春娥跟前时，才发现春娥脸色煞白，双眼紧闭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天瑶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报复春娥，可是一直没有机会下手，今天正好两个人在野外，借“骑驴”这个机会教训一下春娥，以便把积压在心头的怨气一古脑地发泄出来，刚才的一幕，她从心底里感到特别高兴，终于解了恨！但当她走到春娥跟前，面对眼前的情景，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时候，天瑶真被吓着了，她连忙躬下身子喊：“春娥——，春娥——，你还好吧？”
春娥听到喊声，慢慢地睁开眼睛，一直盯着天瑶看，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
天瑶见春娥睁开了眼睛，便说：“春娥，我扶你起来，我们回家吧！”
春娥愣了一会儿，轻轻地、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微弱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我——现在——不能动，起不——来了，你——回去——跟娘、姨——说，要——找人来——把我——抬回去！”
天瑶听到春娥说完，满脸惊愕地哭着说：“真怪我，我本来是想开一个玩笑的，没有想到把你弄成这样了！”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春娥忍住剧烈的痛，有气无力地说：“你——别——说了，快——回去——喊人！”
9
春娥下不了床，她的脊椎断了，医生没有办法让脊椎复原，只能用中药敷，消炎止痛，让伤慢慢愈合。
从来没有做过家务活的天瑶，因为自己闯了祸，这个时候不得不被杜王氏赶着鸭子上架学着做家务，她每做一件事都得在做之前去春娥的床前讨教，春娥虽然被伤痛折磨得懒得说话，但每次天瑶来讨教的时候，春娥还是忍着剧痛，一五一十地教她，先怎样做，然后再怎样做。天瑶虽然知道了做每一件事的流程，但却总是做得不圆满，有时候把饭做糊了，有时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杜王氏每次吃饭总是要挑出一大堆毛病。除了做家务，还要服侍春娥，这让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天瑶更加心生不快，对春娥已经恨得牙痒痒了，但因为是自己造的孽，虽然怨气冲天，但又无处发泄，她几次来到母亲杜王氏面前想吐露心里的不甘，话到嘴边也没敢说出口，只好憋了回去。
天乐按杜王氏的要求，他渐渐地学着扛起了当家人的重任，只不过他是带着几个短工忙地里的农活，自从春娥受伤之后，天乐除了忙地里的活之外，若是有空也帮着做一些别的家务，毕竟天瑶一个人忙不过来。但天乐和天瑶兄妹两个人做家务，却还没有春娥原来一个人干得利落，每当这时候，杜王氏就会自责地叹道：“都是我把你们惯坏了，什么事都做不来，以后怎么挣口饭吃哟！”没有办法，只好临时请一个佣人帮忙。
杜王氏的念叨，让躺在床上的春娥也觉得心里难受，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春娥本来应该卧床养伤的，但她经不住杜王氏整天唠叨，只好在治疗刚满一个月的时候，忍着揪心的疼痛，硬撑着做家务，结果，致使她的脊椎永远伸不直了，成了终身的驼背！
10
春娥的娘得知自己的女儿在王家受了伤，而且还成了残疾，不依不饶地要到王家讨一个说法，春娥的婶娘怕把事情闹大了无法收场，便苦苦哀求春娥的娘，劝她孤儿寡母地别跟人家结仇，只要王家今后能够善待春娥，让春娥过上好日子就行！春娥的娘终究经不住婶娘的劝，最后想了想，事情已经成这样了，再怎么闹，春娥的身材也还不了原样，反倒使亲戚之间伤了和气，春娥在王家也站不住脚，另找一户人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想到这里，春娥的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苦了我的春娥啊！”说完，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了一场！
春娥伤没有好，身体也变了形，原来直直的身板已不复存在，每天都是躬着背，走路也很不利索，即便是这样，她仍然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操持家务，只是做事的效率大不如前了。杜王氏见春娥这个样子，长时间请佣人又请不起，只好安排天瑶帮着做一些其它的杂活，以便减轻一点春娥的劳累，这一下让天瑶不高兴了，她总是一边干活，嘴里一边嘟嘟囔囔地说：“晦气，真会装！”
春娥就这样每天佝偻着身子，从屋里忙到屋外，她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丝怨言，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命中注定，是自己应该吃的苦，应该受的罪，怨不得别人！
一天晚上，天乐在外面赌博后回来，恰巧被天瑶撞上了，她便把天乐拉到外屋旁边，悄悄地问：“哥，春娥已经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打算娶她？”
天瑶这一突如其来的发问，把天乐给问住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愣了一会儿，才反问天瑶：“你什么意思？”
天瑶回过头瞄了瞄身后边，她见没有旁人过来，于是直接了当地说：“她的背已经驼得伸不直了，将来可能一辈子是一个残疾，做啥事都不行，她又还比你大，闹得不好你要养她一辈子，这还有几十年呢，你想过没有？”
沉默了一会儿，天乐望着天瑶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天瑶凑近天乐的耳朵边，说：“你去跟娘说，就说春娥已成这个样子了，恐怕一辈子是一个驼背，做啥事都不比原来利索了，搞不好我们家还要养她一辈子，所以，我不想娶她了，要悔亲！”天乐点了点头没有做声，然后转身往屋门口走去，天瑶紧紧地跟在后面进了屋。
第二天，趁春娥不在家的时候，天乐果然到杜王氏的面前把天瑶告诉他说的话说出来了，天乐在向杜王氏说这个话的时候，天瑶也随后凑上前去帮腔，说：“娘，哥说的有道理，这事你得替我哥做主，请媒娘帮忙把这门亲退掉算了，免得夜长梦多！”
春娥作为童养媳进王家的门虽然没有举行隆重的仪式，但是有约在先，也是正儿八经地凭了人的，自打进王家的门以来，就当家奴使唤了这几年，作为一个女孩子，她的勤劳、善良、聪明、能干，在王家湾是有目共睹的，现在有了残疾，而且这残疾还是自家人造成的伤害，在这种情况下，要悔这门亲，无论怎样都是说不过去的！杜王氏毕竟是经历过一些世面的人，她一听就知道这个主意是天瑶想出来的。通过这件事，她看清了女儿天瑶对春娥的嫉妒心已经深入到骨子里了，更看清楚了天瑶为人不善，如果让她这样任性发展下去，将来既坏了王家的家风，也会毁掉她自己的人生，面对儿女的婚姻大事，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慎之又慎，既要考虑儿女一生的幸福，又要不辱列祖列宗的祖训，还要兼顾亲戚之间的和睦，更不能丧失人道！想到这里，杜王氏立马板着脸说：“悔亲的事你休想！这是合‘八字’了的，之前都有约在先，你说到天边这门亲也不能悔！”
没等天乐说话，杜王氏接着说：“不但不能悔，我还想早点给你们圆房哩！”
“包括你这个作孽的丫头，我就晓得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今天你倒提醒了我，我也要早一点给你寻一户人家嫁了，早一天嫁人，就早一天醒世，不然的话，你永远长不大！”杜王氏一阵放连珠炮似的轰炸，把天乐和天瑶轰得恢溜溜地离开了。
11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杜王氏身边的一儿一女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她要尽快跟天乐和春娥圆房，然后给天瑶找一户家境差不多的婆家，让她早一点兴家立业，自己也早一点了却心中一直挂着的两件大事，只有这样，自己才对得起王家的列祖列宗，同时，自己也才能安心安意地享清福了。现在的天乐虽然长得很壮实，人高马大的，但他一点也不善理家，玩兴太大，年纪轻轻地一有空就往麻将馆跑，又总是输，越是输，越是想把本赶回来，结果，越赌越输得多，这样子下去怎么能行，必须给他和春娥圆房，圆了房就能栓住他。有了这样的念头，杜王氏便着手筹备天乐和春娥圆房的婚事。
正当杜王氏紧锣密鼓地为天乐和春娥筹备婚事的时候，春娥娘家的婶娘派人来传话，跟杜王氏说：“春娥的娘突发疾病，要春娥快点赶回家去！”
杜王氏得知这个消息，立马安排天乐和春娥跟着传信的人前往，并嘱咐春娥，说：“回去安排你娘的事要紧，家里的事有我和天瑶，你就放心回去！”
春娥听到这个噩耗，浑身像是散了架，加上本身驼着背，走路就很艰难，等春娥、天乐和传话的人赶到春娥的娘家时，春娥的娘早已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心跳，直直地躺在堂屋的地上，一双眼睛半睁开着，脸上显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这就是春娥见到她母亲最后一面的样子！
婶娘告诉春娥：“我早上去地里干活时从你家门前路过，就见你家的门开着，你娘手撑着门框‘哎哟、哎哟’地直叫唤，我赶忙上前问她‘怎么了’？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部，很吃力地说‘心绞痛’！刚说完，人就挨着门框歪了下去。等把医生喊来，她的人就不行了，医生说她是突发心绞痛去世的！”
春娥趴在娘的身上哭，声嘶力竭地喊：“娘——，你起来看我一眼以后再走吧，你干嘛要走这么急呀？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娘——，你回来吧！……”
婶娘看着眼前的春娥，原本是一个水灵灵的姑娘送到王家，现在却是驼着背趴在她死去的娘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这幅惨景让婶娘鼻子一酸，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那么小的时候，她的爹遭强盗拦路搜身意外去世，现在刚准备圆房，娘又走了，唉——！春娥这娃儿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左右邻居不住地叹息！
在众人的帮助下，春娥强忍着悲伤料理了娘的后事，婶娘告诉春娥：“你娘刚去世，按规矩是应该放在家里停三天三夜，也就是‘三天守灵’，之后才能入土的，见你这个样子我不忍心，就去请教了算卦的先生，他帮忙画了一个‘符’烧了，算是破了‘戒’，所以今天就让你娘入土为安了，不过，你还得在家里点三天三夜的灯，‘三天圆坟’以后，你才能回到王家，而且每遇一个‘七日’，你都要提前一天给你娘烧纸钱，五个‘七日’过了就不烧了！”
春娥就按婶娘的吩咐，点了三天三夜的灯，天乐也寸步不离地陪着守灵，直到三天以后，两人才回到王家，并照婶娘说的按期烧完了五个“七日”。
12
杜王氏原打算先给天乐和春娥圆房，接下来就给天瑶找婆家，再过一年，最多两年把她嫁人，自己这辈子该操的心就算操完了，没有想到春娥的娘竟然走得这么急，一下子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按风俗，家中老人去世，儿子结婚或者是女儿出嫁这样的大喜事，至少要过一年的“守孝期”才能置办，现在春娥的娘尸骨未寒，倘若今年让春娥和天乐圆房的话，是会遭到众乡亲的非议的，而且自己也觉得辱没了列祖列宗！思考再三，她决定把儿子天乐和女儿天瑶的终身大事颠倒过来办，先把天瑶的婚事办了之后，待春娥一年守孝期满了再给她们圆房。
春娥的婶娘得知杜王氏的想法后，便义不容辞地当起了红娘，她把天瑶介绍给了同宗族的一个后生，名叫章大成，三代单传，家庭环境也还不错，有几亩薄田，虽不是很富裕，但日子还过得去。婶娘还拿春娥和天瑶开玩笑说：“你们俩算是‘回头亲’呢！”
杜王氏了解了男方家境以后觉得还行，于是就答应了这门亲事，并请人合了“八字”，正式结了姻亲！
天瑶定亲过了半年，一晃就到了年末，天瑶的婆家便和婶娘一起到王家“求恳”，与杜王氏商量亲家过门、置办彩礼以及大婚的日子，男方需要给多少彩礼，女方要给多少嫁妆，这些约定俗成的礼节双方都心知肚明，双方很快就达成一致意见，乡下有“要想发，不离八”的说法，两家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商定了婚期，说是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于是，婚期就这样定下来了。
杜王氏想热热闹闹地置办天瑶的婚事，只有这样才显得王家的大气，才不会丢王家的脸面，于是她仔细琢磨，锅、碗、瓢、盆，桌、椅、板凳，衣柜、被子等等，除了这些家用起居常用品之外，她还要给女儿准备两箩筐鸡蛋，以备男方那边新婚当晚闹洞房时给客人“上喜茶”之用，借此还可以收一笔不扉的茶钱，女儿一时半会地不会愁钱花，自己也风风光光地给王家撑了脸面。
天瑶的嫁妆刚开始置办，天乐却惹了一个大乱子。
那天晚上，天乐在小镇上的麻将馆里与胡保长的儿子胡松在一起打麻将，胡松的上家出了一个三条，胡松想“吃进来”，但他又怕下面起上来的牌更好一些，就动手撬底下的牌看，发现底下的牌不是自己想要的，就缩回手，说：“我不摸，我吃！”
坐在胡松下家的天乐不干，说：“你撬了牌，看了这个你就得摸上去！”
就为这一张牌，一个说“撬牌看了就必须拿上去！”另一个则说“我就是不拿，看你怎么搞？”两个人你一句来，他一句去，闹到后来，胡松竟然动手推天乐一掌，天乐这一下就不干了，一拳头还过去，直接打到了胡松的鼻梁子，顿时鲜血直流。天乐这一下惹了大麻烦，胡松知道打不过天乐，便回家向保长老爹告了状，胡保长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仗着权势带着一帮保丁气势汹汹地来到王家，逼着王家赔付伤情损失，不然的话就把天乐关起来。
胡松的伤势其实并不重，只是因为在牌桌上把钱输给了天乐，心里不服气，要借这个机会把输掉的钱要回来，同时再勒索一下王家，给天乐一个教训！
杜王氏直气得吐血，想去想来，没有办法，只好把给天瑶办嫁妆的钱抽出来给胡家，可是胡家不依不饶的嫌少，硬是不答应。逼得杜王氏走投无路，她便试探性地问春娥，说：“春娥，家里实在拿不出钱了，我们再用几亩田抵吧！”
春娥说：“这个家由您做主，您说了算！不过我觉得您还是要跟天乐说，以后别在外面惹一些事才好！”
杜王氏除了赔偿一定数额的银票以外，另外又割了几亩地加在一起才免强把这件事平息下来。但是，天瑶出嫁的事却被耽搁了，只好与男方商量，另择吉日。
13
杜王氏一边筹办天瑶的嫁妆，一边琢磨：上次天瑶出嫁的事不顺遂，可能是没有请算卦的先生算日期有关，看来这回还是要请算卦的先生算一下才好，于是，杜王氏又让媒人约未来的亲家母，也就是章大成的妈，三人一起找算卦的先生择吉日。
这一次，算卦的先生说的一番话，直接把杜王氏整懵了。算卦的先生说：“你家的喜事不能‘倒’着办，也就是不能先嫁女后娶媳！”杜王氏一听急了：“要是先娶媳的话，媳的‘孝期’未满，那怎么办？”算卦的先生说：“这好办！你把儿子和女儿的喜事就定在明年的农历二月，俩人的婚事放在一个月里来办，儿子的婚事放在初八，女儿出嫁放在十八，双喜临门，一进一出，就把那个‘孝期’给冲了，这样就万事大吉了！”听了算卦先生的话，杜王氏和章大成的妈分别给了算卦先生的赏钱之后，告辞回家。
于是，双方都忙着筹办各家的婚姻大事！
春节刚过，天乐和春娥的婚期就临近了，天瑶的嫁日也迫在眉睫，好在杜王氏手里还有十多亩地，为了筹办儿子和女儿的婚事，她又变卖了几亩地，总算把该办的两件大事准备妥当了，一进入农历二月，秤钩子湾与杜王氏家有人情往来的十多户人家，为了应酬杜王氏家的两桩喜事，前前后后硬是帮忙忙了一个月，喜事办完，杜王氏觉得这是自己这一辈子做的最光彩的事，在同一个月内，完成儿子结婚，女儿出嫁两件人生大事，了却了一生中最大的心愿，这在王氏家族的历史上开创了先河，自己从内心里觉得满满地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于是，她便正儿八经地对天乐和春娥说：“这个家我没有当好，祖上传下来的业产我没有完全守住，现在还剩不到十亩地，房子也被日本鬼子烧去了一多半。”杜王氏稍停顿了会儿，接着说，“天乐作为一个男人，多在外，少在内，春娥要多操一些心，从今往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们了！”
名里说是“家”，其实近似于一个“空壳”，好在是几件大事办完后，家里还不欠外债，这是天乐和春娥组成这个新家的万幸了。
春娥和天乐结婚一年后，便有了孩子，令人痛心的是，由于春娥一直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没有母乳喂养，加上孩子本身没有足月就临盆生下来了，孩子体弱可想而知，生下来不到百日就因病夭折了！一家人伤心了好久好久，才慢慢地走出阴霾。
14
一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的秋天，随着新中国的成立，春娥的人生也迎来了天翻地覆地转折，她不再遭受杜王氏的责骂，天乐对春娥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许多，春娥虽然身有残疾，但无论在家里，还是在互助组，她都与其他人一样，竭尽全力地去做自己该做和自己能做的事，她得到了应有的尊重。不久，她和天乐有了第二个孩子，这一次，杜王氏一再地叮嘱春娥：“一定要保护好孩子！”作为母亲，孩子就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有不疼爱孩子的，春娥把大部分精力放在照护孩子这件事上。杜王氏盼到了孙子，那高兴劲儿溢于言表，成天都乐呵呵的，她给孙子取名叫王来福，她眼睛看不清，就坐在摇篮边，用手轻轻地摸来福的脸，这或许就是她盼望已久的“天伦之乐”吧！
来福一天天长大，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除了春娥细心地教他以外，杜王氏也没有少费心，来福也乖巧，一张嘴像是抹了蜂糖一样甜，见到天乐喊爹，看到春娥喊妈，转身看到杜王氏又喊婆婆，真是人见人爱！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来福六岁那年，一种流行性脑膜炎疾病漫延到沮漳平原，秤钩子湾也没能幸免，而六岁的来福在这次流行性疾病中，因病情严重，虽然挽救了生命，但却留下了后遗症，大脑反应迟钝，语言表达也有障碍，这给春娥在精神上又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她在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泪，她问自己：我的命运怎么这么苦？老天爷干嘛要这样对我？
15
时逢大跃进那年，春娥四十岁时再次添生，又生了一个儿子，春娥盼望过上好日子，对儿子寄予了振兴家族的厚望，于是给儿子取名王朝阳，乳名叫阳子。
杜王氏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的耳朵还行，晚年的她良心发现，觉得自己还是该帮助家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以便减轻儿子儿媳的负担，可是她又觉得心里想得去，身子却做不去。春娥也看出了婆婆杜王氏的心事，同时也考虑到自己和天乐每天要出工干活，家里留下眼睛失明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阳子和脑子不好使的来福不放心，为了以防万一，春娥就和婆婆商量了一个办法:每当春娥要上工时，就把阳子捂在摇篮里，让婆婆杜王氏坐在摇篮边守着，然后用一根细绳子，一头拴在来福的腰里，另一头则系在婆婆杜王氏坐着的椅子腿上，这样直到春娥和天乐下工回来。后来，阳子会走路了，就不再捂在摇篮里，来福也再不用绳子拴着了，而是把前后门都关着，婆婆杜王氏坐在堂屋里，来福和阳子兄弟俩就在婆婆杜王氏身边玩耍。
阳子两岁多的时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在那个饥荒年代，秤钩子湾的人和全国人民一样承受着饥不裹腹的煎熬。六月的一天，大人们都下地干活去了，所有人的家里就剩老人和孩子，没有老人的就只有小孩子在家里玩耍，阳子和来福由婆婆杜王氏在家里陪着，上午十点来钟的时候，婆婆杜王氏突然听到从隔壁邻居家传来噼噼啪啪地响声，一股浓烈的烟味直往鼻子里钻，紧接着就听见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喊：“失火了呀——，快来人救火呀！”
杜王氏听到喊救火，吓得浑身直发抖，嘴里不住地念叨：完了！完了！她顾不得多想，连忙大声喊道：“来福，阳子，快到婆婆身边来！”
随着婆婆杜王氏的喊声，来福和阳子同时来到了她的身边，这时，婆婆杜王氏一把抱起阳子，顺手拿起身旁的那根铜烟袋，然后对来福说：“快点，你牵着我的衣服，领着我去开门往外走！”
来福领着婆婆杜王氏迅速地打开了门，杜王氏一只手抱着阳子，一只手拄着铜烟袋，磕磕绊绊地往前走，来福始终抓着婆婆的衣服，跟在她的后面走，一直到离房屋三十多米远的路上才歇下来，她坐在地上，放下铜烟袋，把阳子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来福的衣服不放，嘴里反反复复地叮嘱：“你们别动！有婆婆在！别怕！”
杜王氏看不见房屋被烧的样子，只听见房屋被烧的噼噼啪啪的声音越来越响，那种焦糊而浓烈的烟味越来越刺鼻，这时候，突然狂风大作，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一瞬间，秤钩子湾的东半头陷入一片火海，整个秤钩子湾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天空一下子暗下来，老人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孩子们惊恐的哭叫声，还有房梁柱被烧断后的垮塌声等等，说不清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是苍天突然在秤钩子湾奏起了哀乐，让人不寒而栗！
正在地里干活的青、壮年男女，看见湾子里突然冒起了滾滾浓烟，一下子意识到房屋着火了，队长王远长见状，连忙大喊：“快，快，快去救火！”于是，大伙呼地一下就像燕子飞，不顾一切地扛起锄头就跑，到家后就连忙挑起水桶到芦苇塘里打水，然后挑着水直往东湾灭火，女人们则从自家屋里往外搬东西。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秤钩子湾被乌黑的浓烟遮盖得黑压压的，一种恐怖的氛围让人窒息得透不过气来。滾滾浓烟和冲天的火苗惊动了邻近村子的人，大家自发地丢下手头的活儿，迅速加入到灭火的行列。
春娥因为身体原因，最后一个赶到现场，一看，正是自家房子被烧了，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心要找到两个儿子和婆婆，在灰蒙蒙的烟雾里，她穿过一拨又一拨灭火的人群，竭嘶底里地大声呼唤着来福和阳子的名字，寻了几圈，最后终于在路边上发现兄弟俩都依偎在婆婆的身边，春娥赶紧上前一把搂着她们三人，颤颤巍巍地哭着说：“吓死我了，我生怕你们在屋子里出不来！”
春娥刚刚找到来福和阳子他们，突然隐隐约约地听到好几个人在火场边喊：“天乐，不能进去，你去不得，房子马上就要塌了，危险！......”
天乐刚刚冲进屋，只听“轰”地一声，整个房子全部倒塌，天乐就这样葬身火海了。
大队党支部石书记和林大队长听闻火灾的消息后，迅速赶到了现场，与生产小队的王队长一起组织人员灭火，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奋战，大火终于被扑灭，当大伙在一片瓦砾中扒出天乐的尸体时，他早已经被烧成了一个黑糊糊的肉砣砣了！春娥和杜王氏得知这个消息，哭得昏过去好几次，好几个妇女在旁边一边劝，一边陪着哭。在众人极力地劝慰下，春娥终于止住了哭，春娥心里明白：无论怎么哭，也把天乐哭不回来了，考虑到两个孩子，还有年迈的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作为一个母亲，面对近在咫尺被烧焦的儿子，老人家的心里更难受，自己要坚强来！
这次的火灾，把东湾的六户人家烧得只剩下三户了，春娥家与紧挨着邻居家那边的那户人家这三家的房子全成了一片废墟，最令人痛心的是春娥在遭遇无妄之灾的同时，还失去了家里的顶梁柱，真是雪上加霜！
天渐渐地暗下来了，春娥娘仨人，加上婆婆杜王氏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以外，其它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另两家也是一样。见此情景，湾子里的乡邻们大帮小凑，你一件，我一件，分别为这几家落难的人凑了几身衣服。石书记跟王队长商量了一下，安排天乐家族的堂哥出面，在湾子里请了几个人，帮春娥料理了天乐的丧事，堂哥还主动腾出两间卧室，把她们一家四口接济到家里居住，另两家也各自都找到了寄居的住所。
事后查明：这次火灾的源头来自春娥的邻居家。邻居家是茅草屋，壁子是用芦荻夹成的，为了挡风，又在壁子的里面和外面糊了一层泥巴。事发那天，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因为饿了找吃的东西，没有找着，后来他们发现灶堂里炖了一个砂礶，以为里面炖的是吃的东西，结果从灶堂里拉出来一看，原来炖的一砂礶水，于是，他们就又把砂礶塞进灶堂里，转身到堂屋里玩去了。两个孩子在拉砂礶的时候，带出了灶堂里还没有燃尽的柴火，两个孩子没有把它当回事，结果，从灶堂里带出来的柴火溅到了灶堂前的柴堆里，两个孩子并没有察觉，直到厨房里窜出了火苗，他们才吓得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喊，于是，就造成了这次重大的火灾。
有一件事春娥一直搞不明白：按道理讲，房子着火了，天乐当时应该全力参与灭火才对，可他为什么不要命地往火海里冲呢？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春娥把藏在心底的疑问以探询的口气问婆婆杜王氏，婆婆顿了会儿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爹在临死的时候告诉他，说堂屋里的神龛下面埋得有一坛子银元，反复嘱咐要他平时不能动它，只能在遇到大灾大难，全家人外出讨荒的时候才能启用它，房子失火后，他往屋跑，可能就是要进去把银元抢出来的！”
听到婆婆这么一说，春娥顿时明白了，摇了摇头，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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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饥荒的年代，为了充饥填饱肚子，地里野菜都被挖光了，包括能吃的桑树叶，都被人们采下来煮得吃了。刚开春，春娥就跟大家伙一样，每天带着来福和阳子在野外挖野菜，当她带着两个儿子来到自家的那片废墟时，眼前的瓦砾让她再次想起那场火灾的情景，眼角的泪也不自觉地从脸颊滑落，她轻轻地拭去脸上的泪，在这堆废墟周边寻找野菜，这时候，她突然想到：这片废墟荒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我不如在这里挖一些小土坑，种上南瓜，要不了多久，南瓜叶和南瓜都可以用来充饥！于是，她带着来福和阳子回到现在的住处——堂哥家里，找堂嫂要了一捧南瓜籽，拿上挖锄和铁锨，领着来福和阳子返回到自家那片废墟地，挖了几十个碗大的坑，埋上了南瓜籽，来福和阳子也帮忙用手创，待南瓜籽种完时，母子仨人全都像非洲人似的，一脸黒糊的，只有一口牙齿是白的，三人互相看了都觉得好笑！
南瓜种上以后，来福便隔三差五地带着阳子来这片废墟上看，渐渐地，南瓜籽发出了芽，又过了几天，芽变成了嫰叶，叶片一天比一天大，南瓜藤也窜满了整片废墟，原来那片黒糊糊的瓦砾堆，现在竟然全被绿色的南瓜叶覆盖了，看到这片绿色，春娥就看到了希望，她的脸上，再一次地露出了笑容！
功夫不负有心人！过了几个月，已是夏末秋初的时候，春娥的南瓜大丰收，她一个一个地数了数，总共五十八个，她想，这么多，自己吃不完，放时间长了也容易坏，同时，也没有地方放，更主要的是，自己遭难时，全是乡亲们搭救的，不如把这些南瓜送给这些乡亲们，村子里共五十来户人家，正好一户人家一个南瓜，人口多的就给大一点的，人口少的就给小一点的，堂哥家多给几个，剩下的就留给自己。于是，春娥就用篮子装好，和来福抬着，带上阳子挨家挨户地送，秤钩子湾的五十来户人家，每一户都享用了春娥的南瓜，春娥知道：南瓜虽然不多，但它表达了自己对乡亲们的一份情意！乡亲们知道春娥日子过得艰难，不肯接受春娥的好意，但春娥一再坚持，乡亲们拗不过，只好接受春娥送来的南瓜。
一眨眼，春娥带着婆婆和两个儿子在天乐的堂哥家住了快满一年了，春娥想：堂哥家本来就六七口人，房子并不宽敞，他是难中好救人，在我遭遇危难之时他才委屈自己一家人，而伸出援手搭救的，总不能长期这样住下去，加上婆婆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死在别人家里多不好，还是尽早搬出去为好。
要想搬回老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现在春娥手无分文，无奈，她只好找到王队长说明情况，王队长想不出好的办法，又带春娥找到大队党支部石书记，石书记听了春娥说的情况后，略思考了会儿后答复说：“你这个情况确实太特殊，这样吧，你和王队长先回去，这件事我们支部的几个同志开个会商量一下，尽快拿出一个方案，然后通知你！”
一个星期后，大队石书记要王队长通知春娥作好搬回老宅的准备，并要王队长安排一二十个壮劳动力帮助春娥平整好老宅基地，到时候去临近的一个村子“抬房子”。
原来就在春娥和王队长离开以后，石书记便立刻通知大队支部其他的几个同志，第二天在大队部开会研究了一个方案：把分散在各生产队的三个“五保户”集中在一处，由大队安排专人照护他们的衣、食、住、行等日常生活，把另两个“五保户”的房子（实际就两间总共不到三十平米的厢房）腾出来，由王队长组织劳力把这两间厢房抬到春娥的老宅上，帮助整修好以后供春娥一家老小居住，作算是对春娥一家的照顾。
春娥得知这个讯息后，感动得不得了，一连几夜没有睡着觉，高兴的泪水止不住地流！
王队长毫不含糊，抬房子那天，他动用全队男女老少，先把屋上的瓦御下来，然后，壮劳力抬屋架子，其他的人用板车运砖、运瓦，只一天的功夫，房屋架子竖好了，屋上的瓦也盖上去了，又用了两天，房子的墙壁、屋内的隔墙、灶等全部弄到位。
至此，春娥在众人的帮助下，一家老小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老宅！
住回老宅的当天晚上，春娥把两个儿子叫到跟前，说：“这房子是公家给的，没有共产党，没有政府，我们就只能蹲在露天里，所以你们要记得感恩！”
来福和阳子听了，不住地点头，说：“娘，我们记住了！”
17
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王队长在带领乡亲们大力发展农业生产的同时，他集思广益，拓宽财路，因陋就简，办起了两个养殖场，一个场子养猪，一个场子养牛，养猪场为生产队创收，养牛场的牛则是专门为生产队耕田耙地，除此之外，又在芦苇塘里放了许多鱼苗，王队长带领社员们农业、副业一起上，社员们一个个精神饱满，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
阳子刚满六岁时，因为家里没有人照管，就提前让他上学了。来福比阳子大八岁，因为患有脑膜炎后遗症而没能上学读书，王队长为了缓解春娥家的经济压力，特地安排十四岁的来福跟着王耿老爹喂牛，两个人管七头牛，平时就是拉着牛到河堤上放牛，管它几次饮水，晚上上一次夜草，活儿不重，来福与王耿老爹一样算的半个劳动力，每天挣五个工分，当时，哪怕就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天下来也才挣十个工分，春娥感到很满足了。
后来，王队长知道春娥有裁缝手艺，几个队干部商量后，又托人买了一台缝纫机，安排春娥和另外两个年轻姑娘当学徒，在秤钩子湾方圆十里内办起了第一个服装加工店，店舖就设在生产队仓库屋旁边的偏厦屋里，里间放裁剪板，外间放缝纫机，门口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墨汁写了“缝纫店”三个字，缝纫店就这样开起来了。
王队长指派春娥牵头，由她负责管理，所有财务往来、原材料的采购和销售，统统由队里的会计、出纳统一掌管，春娥和另两个姑娘只负责按要求定做。
春娥从小就有一个“裁缝梦”，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用武之地，能有施展自己才华的这么一个机会，这是她从来连想都没有想过的，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干出名堂来，绝不能给王队长丢脸，更不能对不起全队的乡亲们！
由于春娥的缝纫技术精湛，做出来的衣服很受众人的欢迎，所以，服装加工店的效益很好，会计、出纳每天接单子都应接不暇，为了及时交货，春娥和两个徒弟常常熬夜加班，虽然累，但春娥心里高兴，她觉得累得值！
几年下来，服装店的效益越来越红火，名气越来越大，春娥的知名度也越来越高，那时，正赶上全国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热潮，春娥因为工作表现突出，曾连年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和“五好社员”（五好为：政治思想好、劳动效果好、尊老爱幼好、勤俭持家好、团结互助好），并出席双龙公社“群英会”，受到公社的表彰！
18
来福十六岁时，队里已经把他算作正式劳动力了，只不过他的情况特殊，所从事的又不是重体力活，而且工序比较单一，所以，他每天的工分定为二等，也就是出一天工能挣八个工分。
那时候，农村劳动力只要是满了六十周岁，队里就把这个人“下了”，不再作为劳动力上报，也不安排农活了，带着来福喂牛的王耿老爹干了几年后，因为年满六十周岁了，队里就又安排了一个名叫赵大全的老头带着来福，来福干活很老实，赵大全叫他做啥他就做啥，俩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来福从十四岁就开始干喂牛的活，在喂牛这个活儿的工序方面他已经很熟悉了，包括母牛下仔时，作为饲养员应该做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来福他们饲养的一头母牛下了仔，赵大全告诉来福：“这头小牛犊子可是队里的宝哩，我们得好好地护着它！”
来福把赵大全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每次放牛时，来福总是格外的小心，生怕这个小牛犊子有什么闪失。
夏天的气温高，为了给牛解渴，来福和赵大全两人一起每天至少要拉三次牛到芦苇塘边去饮水，往往一次拉不完这么多头，剩下的一两头就由来福再单独拉一趟。
芦苇塘是多年的老塘，是整个秤钩子湾人一年四季洗衣服、洗菜、抗旱等公用的，堰塘三面都支有跳板，供大家平时洗衣服、洗菜和挑水抗旱用，来福他们拉牛饮水时，因为有时牛边喝水边屙屎屙尿的很不卫生，所以他们都是把牛拉到离跳板稍远一点的边坡上去喝水。
那天下午傍晚的时候，还剩那头母牛还没有饮水，赵大全就吩咐来福去，来福应了一声，就拉着母牛朝芦苇塘走去，那头小牛犊子也蹦蹦跳跳地一时前，一时后地跟去了。
母牛正在喝水的时候，小牛犊子不慎滑进了水里，只剩一个头露在水面上，牛犊子的妈妈一直“哞——”、“哞——”地叫，可是小牛犊子怎么也爬不上来，来福见状，连忙上前去抓它，他想抓住牛犊子的耳朵后把它拉上来，可是牛犊子没有拉上来，牛犊子的头一摆，反倒一下把来福带到水里去了，来福本来就不会游泳，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后，便慢慢地沉下去了，而牛犊子的妈妈仍然一直在“哞”、“哞”地叫唤。
过了好大一会儿，赵大全不见来福回来，嘴里嘀咕道：“怎么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一边念叨一边往芦苇塘走去。赵大全刚走出牛棚就听见母牛的叫唤声，当他来到堰塘边，眼前的一幕把他吓傻了，只见母牛仍在不停地叫唤，小牛犊子的头露在水面上，就是没有看到来福的人影子，他叫了几声“来福——”、“来福——”，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完了，完了，来福可能为了救牛犊子而掉水里去了。他来不及多想，连忙大声喊：“救命啦——，来福掉水里去了！”
赵大全一直喊，他的喊声惊动了正在会计室里扎帐的会计和出纳，他们听到喊声，连忙朝芦苇塘奔去，春娥和她的两个徒弟在缝纫店里也听到了喊声，她们丢下手里的活儿，也跟着往堰塘跑去。
会计和出纳是年轻人，跑得快，他们跑到堰塘边一看，会计估计来福就在牛犊子附近，他顾不上脱衣服，匆匆忙忙地脱掉鞋子就跳下去，扎猛子在水里摸，出纳则把牛犊子抱上岸后，返身下去跟会计一样扎猛子在水下摸，很快，他们摸到了来福，两人合力把来福抬上岸，春娥赶到堰塘边时，来福已经被救上来躺在堰塘边上，会计和出纳正在开始急救。由于时间太久，会计和出纳终究没有把来福救过来！
春娥望着儿子的尸体，昏了过去！她的两个徒弟掐着她的人中，使劲地喊她的名字，总算把春娥喊醒过来了！
王队长和其他社员闻讯后也都赶来了，王队长安排几个妇女把春娥扶回家进行安抚。春娥在屋子里坐着，她的两个徒弟一左一右地搂着她陪着，春娥木木地坐在椅子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流，她在心里不断地责怪自己，她觉得自己把来福带到这个世上，没有把他照顾好，让他吃了这么多苦，要是有他的爹在，也不至于是这样的结果，她想不通老天爷为什么对她这么狠心，让她遭受一次又一次的打击，现如今，家里还有一个老人需要人照顾，小儿子阳子还没有成年，日子刚刚好起来了，却突然又遭遇这个意外，她越想越伤心，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竟又一次地嚎啕大哭起来！两个徒弟使出浑身的解数也劝不住春娥，只好跟她一样放声地大哭起来!
阳子正在读高中，听见哥哥来福溺亡的消息后，立刻从学校赶回家来与来福见了最后一面。
因为天热气温较高，来福的尸体不能停放太久，王队长在征得春娥同意后，当天晚上为来福开了一个追悼会，之后，王队长安排人连夜把来福葬在了芦苇塘南面的码光滩上。
19
杜王氏卧床有一段时间了，春娥找来大队的赤脚医生，医生看了以后说，老人家没有什么毛病，就是人年纪大了，人老了，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其自然了。春娥听了，觉得只能尽自己所能，每天熬稀糊喂她，最近几天，杜王氏连水都不喝，更不用说进食了，为了不影响她的心情，春娥瞒着她，没有告诉她来福去世的消息。尽管这样，杜王氏的精气神还是一天不如一天，阳子只好请假回来给母亲帮忙，娘俩日里夜里守护着她。杜王氏虽然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不能动，但她还能断断续续地说说话，此时的她心里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
这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杜王氏突然睁开眼睛，扭过头望着春娥和阳子母子俩，愣了会儿后，缓缓地说：“章姑娘呀！我有些话早就想对你说，可是我不好意思开口，所以一直憋在心里，我想我要是现在还不对你说，怕是要带到土里去了！”杜王氏说到这里，感觉气有点运转不过来，便停下了。
自打春娥嫁进王家以来，几十年来都是直呼“春娥”，今天这是杜王氏第一次这样称呼春娥为“章姑娘”，春娥听杜王氏这样说，一下子意识到，她这可能是要交代后事了。
杜王氏稍微停顿了会儿，歇了一口气后，接着说：“其实好多年以前，我就察觉天瑶这个死丫头不得成器，自从你进王家的门以后，她没有少在我的面前使你的坏，挑起我虐待你，你那次脊椎摔断成了残疾，她说是‘开玩笑’误伤，我看她就是故意的，后来还怂恿天乐，要天乐与你解除婚约，她的妒忌心太强，自己没有本事，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害得我伤害你这么多年，我卧床这么多天，她瞄都不来瞄一眼，真没有娘心，我悔哟！”说到这里，只见杜王氏的眼泪慢慢地溢出了眼眶，继而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其实，在杜王氏倒床的第三天，春娥就给天瑶捎去了口信，而且还连续捎了几次，告诉她老人家可能扛不了多少天了，可是天瑶硬是没有回来，现在，杜王氏提起了这事，春娥只好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安慰她：“您别想这么多，过去了的事就别提它了，再说，我也早把这些事忘了，至于天瑶没有回来看您，我给她捎了口信的，可能是她太忙，走不开，说不定过几天她会回来看您的！”
“我哪能不想呢？”杜王氏接着往下说，“每当想起这些事，想起你在王家遭受的磨难，受的这些罪，我心里就难受，这都是我造的孽啊！这辈子我怕是还不了这个债了，只有等到来世再投胎的时候，你当我的妈，我做你的儿媳妇，加倍地报答你！......”
正说着，门外传来有人问话的声音，春娥连忙走出来，原来门口站着的正是天瑶，只见她左胳膊上挎着一只漏底的竹篮子，篮子里放着一个陶瓷碗和一双筷子，右手拄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棍，一身乞丐装扮。她见春娥从里屋出来，便开口说：“嫂子，真不好意思，让你丢人了，儿子和媳妇不养我，丈夫也不要我，我这是实在没有办法才走这一步的，我准备去灵泉寺庙里去当尼姑，今日从这里路过，过来跟你打个招呼，顺便讨口饭吃了好赶路，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忘了过去我伤害你的过往，行行好，给一碗饭我吃了就走，这事你别让我娘知道，等我走了以后你再告诉她，我已经进了佛门，不能给她尽孝了！”
虽然春娥比天瑶大几岁，但她们之间都是直呼其名，要不就是“你”相称，几十年来，这是天瑶第一次喊春娥“嫂子”。春娥看到天瑶这身装扮心里就不舒服，这都什么年代了，自己好手好脚的，只要勤劳肯吃苦，无论日子怎么艰难也能养活自己，总不至于挎着篮子到处讨米要饭，最不能让春娥容忍的是，自从天乐遇难之后，她回娘家的日子用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次老母亲倒床有些日子了，专门给她捎了好几次口信，告诉她老母亲身体不行了，让她回来见一见面，安慰安慰老母亲，可她只当耳旁风，现在到了屋门口，却不进门，还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把春娥气得牙齿痒痒的，她顿时板着脸，说：“难得你这几十年来第一次喊我一声嫂子，不是我要说你，你自己扳着指头数数看，自从我们家房子被烧，你哥走了之后，你总共回来了几回？这次，你娘虽然没有什么大病，但毕竟年纪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躺在床上起不来，我给你捎了多少次口信，让你回来看一看你娘，你硬是不回来，今天回来了，你却这一身打扮，我倒是无所畏，你让你娘的脸往哪儿搁？这且不说，你说你到了屋门口，却不进门，连问候你娘的话都没有，就只晓得要一碗饭，吃了就走，还说要进佛门，不能给她尽孝了，亏你说得出口？我也不想跟你说那么多废话，你想要我给一碗饭你吃可以，但是，你必须趁你娘现在还在，还有一口气，你进去问候一声，不然的话，你就当没有来过，免得让你娘受气！”
天瑶一直认为：哥死嫂不亲！自己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没有必要与春娥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来往，天瑶心里明白，自己的性格与别人合不来，既不会料理家事，又不懂人情世故，所以在家里被丈夫赶，遭儿子、儿媳的白眼，自己这是实在呆不下去了才想到寺庙里去当尼姑，今儿要不是为了让她给老娘传一句话，断不会来找她，没有想到她章春娥会发这么大的脾气，觉得春娥因那次摔伤的事，至今仍把自己怀恨在心，自己这是寻上门来自取其侮，于是，嘴一撅，什么话也没有说，满脸带气地旋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灵泉寺寺庙的方向扬长而去......
正在这时候，阳子突然从杜王氏的房间跑出来喊:“妈——，妈，你快进去看，婆婆不行了！”
春娥听见阳子说婆婆不行了，连忙几个箭步跑到杜王氏的房间里，眼前的情景把她吓得浑身冒汗，只见杜王氏的手和脚一个劲地乱抖，头也不停地左右摇摆，不一会儿，双手往下一垂，头一歪，便不再动弹了！
春娥见状，便使劲地喊：“娘姨——，娘姨——，”喊了好一阵，杜王氏仍然没有丝毫反应，接着又摸她的脉博，摸不着，她又用一根细线靠近杜王氏的鼻孔看有没有反应，能测试的都试过了，但杜王氏毫无反应，春娥明白：娘姨这是真的醒不过来了！于是，便将杜王氏的身子抻直，又从她的头下抽出她的枕巾盖在了她的脸上，之后，转过身问阳子：“我出去之后，婆婆说了什么没有？”
阳子回答说：“你在外面和姑姑说的话，她全听见了，当你要姑姑进来看她一眼，姑姑说‘要进佛门，不进来’的时候，婆婆就双手握成拳头，狠狠地说了一句‘作孽啊’！然后就手和脚抽起来了。”
春娥听了，沉默了会儿，然后对阳子说：“你在这守着，我出去请人帮忙料理丧事！”
杜王氏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在秤钩子湾传开了，由于春娥在湾子里人缘关系处理得好，春娥请了的和没有请的都来了，还是天乐的堂哥主事，给大家一一进行分工，启墓的启墓，帮厨的帮厨，大家伙配合很默契。
在给杜王氏收殓时，阳子看见了那根铜烟袋，便问春娥：“妈，婆婆的铜烟袋还要吗？”
春娥回话说：“那是跟了她一辈子的东西，放进她的棺椁里，随她去吧！”
阳子便按照娘的吩咐，把那根铜烟袋紧挨着杜王氏的身子放在了她的棺椁里边的边边上，随着杜王氏一起到了另一个世界！
20
又是一年的开始，阳子马上就是十八岁了。还在阳子很小的时候，春娥为了让阳子记住他自己的生日，她曾经对阳子说“你比我小一天”这句话。起初，阳子没有明白妈说的是什么意思，后来经妈给他解释后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和妈都出生在农历的同一个月，妈是二十六，阳子是二十七，只不过妈生阳子的时候，已是不惑之年！妈的这么一句话，就让阳子把自己和妈的生日记在脑子里了。
随着岁月的流失，加上家里前前后后多次大大小小的事情变故，春娥本来就很羸弱的身子，现在越发憔悴了，现在离阳子高中毕业还有几个月时间，阳子原来准备咬着牙把这几个月挺过去，读了几年的高中，不能半途而废，连一个毕业证都不拿，那这几年的光阴岂不是白白地度过了吗？可是，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阳子不得不休学，把妈送到公社卫生院住院治疗。好在是合作医疗，给妈治病花不了多少钱！
来到医院里，经医生诊断，春娥有心率不齐、心肌梗塞、脑梗等多种疾病，是好几种病的并发症，特别是心、肺功能衰竭，病情很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春娥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头紧紧地锁着，似乎在寻思着什么，过了很久，她扭过头，看见阳子站在她的床前，她喘了一口气，然后满含深情地说道：“阳子啊！你妈没有本事，像牛一样做了一辈子，却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遗产，就连现在住的房子也还是公家给的，托共产党的福，如果不是政府的照顾，我们只怕是到现在都还住在别人的家里，你要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这房子是公家的！要记得共产党的恩！记得政府的恩！”
阳子说：“妈，我知道！”
歇了一会儿，春娥接着说：“人这一辈子几十年，你说它长吧，可它却是一晃就过去了，你要说它短吧，但这几十年却又难得熬，真说不清，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希望你将来能规规矩矩做事，堂堂正正做人，人生的路无论长短，都靠你自己去走，我多么想看到你大喜的那一天，可是，我怕是等不到了，我死后，假如日后哪一天，你要是看到有一只蝴蝶在你跟前打转，那就是娘想你来看你来了！”
阳子听了鼻子一酸，赶忙含着眼泪说：“妈，你别东想西想的，现在医学发达，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好好地活着，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能这样就好！”稍停了会儿，春娥接下来说：“行了，这些日子你也累了，你也去躺一会吧，我累了，想睡一会儿！”
阳子说：“妈，你睡吧，我就在你的病床前打会儿盹就行！”
迷迷糊糊的春娥,脑子里满是阳子。
阳子才刚成年，是王氏家族里唯一的后人，今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无法知道，所以阳子成了春娥唯一的牵挂!
阳子这几天日里夜里在病房里照护母亲确实有些累，他和母亲说完话后，就躺在母亲的病床边打起盹来。
初春的夜晚，四周一片寂静，医院的走廊上偶尔有护士轻轻走动的脚步声，窗外草丛中平时恨不得喊破嗓子的虫子，好像怕打扰了病床上春娥，今晚的叫声显得格外的低沉，远处偶尔有狗吠的声音传来，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早上阳子一觉醒来，发现母亲没有一丝动静，他忙上前轻声喊道：“妈！妈！”一连喊了几声，但母亲没有回应，一双眼睛微微地睁着，身子却一动也不动，阳子伸手摸了一下母亲的额头，只感到冰凉冰凉的，阳子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急忙叫来值班医生，医生和护士都来了，但是回天乏力，春娥已在几个小时前就停止了呼吸，脉博和心跳早就没有了！
春娥就这样一觉睡过去了，一直没有醒来，那一年，阳子还未满十八周岁。
阳子的母亲是少年丧父，青年丧母，不曾想阳子也和母亲一样遭遇同样的不幸，左右邻居见阳子娘儿俩多舛的命运，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在众邻居的帮助下，给春娥举行了简单的丧葬仪式，之后，把她送往秤钩子湾的天然坟场——码光滩，乡亲们说，春娥是一个苦命的人，把她安葬在来福的墓旁边，让她们娘儿俩相互间有个照应！于是，码光滩上又多了一个光秃秃的坟堆！
21
春娥去世之后，大队党支部给了阳子极大的关怀和帮助，经常上门了解他的生活情况，到了年末，适逢一年一度的征兵时节，大队民兵连长便找到接新兵的黄连长极力推荐阳子，向黄连长说明阳子的现状，恳求黄连长把他带到部队锻炼培养。黄连长没有明确表态，只说了一句：“让他参加体检以后再说吧！”
经过体检，阳子的身体情况完全合格，不到一个月，阳子便与其他同时入伍的青年一起穿上了军装，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阳子在临入伍前，找到大队党支部书记，说：“石书记，我妈给我说过：我们家房子是公家给的！我当兵这一走至少是两到三年，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还不知道，房子放在这不住人，没有人打理反倒垮得快，它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把它还给大队来处理。”
石书记听了，问阳子：“你想好啊，一旦你再回来了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再说呗！”阳子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把它暂时交给你们生产队，看你们队里王队长他们怎么处理吧！”
阳子入伍后，王队长和队委会的几个干部商量后，利用这两间空屋，办起了米面加工厂，为生产队又增加了一条创收渠道。
阳子没有辜负母亲对他的期望。入伍后，他刻苦训练，勤奋学习，多次受到部队的嘉奖，在中越自卫反击战中荣立三等功，他因成绩突出，被团部推荐上了军校，先后担任过排长、副连长、连长、营教导员等职务。他服兵役二十年后，上级从长远利益考虑，让他从营职上退下来，安排他转业到内地离家二百多公里的0六六军用工厂担任物资供应科科长，一直干到退休。
“嘀嘀——！”几声清脆的小轿车的鸣笛声，打乱了阳子的思绪，当他回过神来，再来看那只蝴蝶的时候，却不知道那只蝴蝶在什么时候早就飞走了，这时，阳子下意识地感到，他必须立即回老家一趟，把自己好多年以前就要做的一件事完成，虽然迟了这么多年，但毕竟是自己未了的心愿！
就在母亲百年诞辰日的前两天，阳子带着老婆和孩子驱车二百多公里，回到四十多年没有踏足的老家，拜谢了众乡亲当年对自己的关怀，并请当地的石匠在母亲的坟前立了一块高大的青石碑，除了碑的正面与通常的碑文格式以外，他不让石匠在碑的背面镌刻了八个大字：
忍辱负重，凸背顶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