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重庆已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我和妻子干脆收拾好东西,开车去了丰都的南天湖。山上避暑的人很多,我们在半山腰的“绿林山庄”租了间房。房子白墙青瓦,推开窗,满眼都是绿意。
从那以后,每天清早,我都和妻子散步到三抚林场。既可以活动一下身体,也能吸一口山里的新鲜空气。
山路弯弯曲曲,两旁的树和草都长得随性,却偏偏有种天然的趣味。走了几天,我也慢慢认得好几种树。最让我停下脚步的,是一棵青脆李树。树干粗糙,纹路深刻,一看就知道经历了不少风雨。
它长得也正是地方,就在转弯处一道土坎上,比周围的树都高出一头,特别显眼。树冠圆圆的,远远望去,像是青山里突然撑开的一把绿伞。最初注意到它,是因为满树的李子还没熟,青润如玉,看着就让人嘴里泛酸又回甘。
后来,这棵李树成了我们途中的驿站。太阳大的时候,我们在树下站一站,等汗水干了再走;突然下雨,就躲进它一层一层的绿叶底下,听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叶子上,反而比打伞更让人觉得安心。有时候走得喘不过气,我就扶着它粗糙的树干缓一缓。妻子一边擦汗一边笑我:“你这身子,还不如这棵老树经得住折腾。”
来往得多了,我们也认识了几个常在这里歇脚的“走友”。大嗓门的老张爱讲笑话;细致的李老师常常带来自己种的小黄瓜分给大家;还有一对单位退休的夫妻,总是安静地坐在树根上擦汗,偶尔相视一笑。树底下越来越热闹,大家说说笑笑都很随意。有时候一起走一段,有时候点点头就告别。但只要站在这李树下,就好像老朋友又见面了。
到了七月中旬,青脆李逐渐成熟,果子由青绿色转至浅黄绿色,果面光滑且带有果粉。香味再也藏不住了,随风四处飘散。路过的人总感叹:“这棵青脆李树真好,果多,树荫也大。”常常有人停下来拍照,发朋友圈说是“山野中的惊喜”“大自然的礼物”。我和妻子也合了一张影,她靠着树微笑,我站在她旁边,身后是累累的果实。
可惜好景不长。八月刚到,李子熟了,麻烦也跟着来了。
一开始,有人踮着脚摘低处的果子;接着,有人拉扯树枝、摇晃树干;到后来,竟然有人带着竹竿来打,甚至动刀砍树枝。我亲眼看到一个中年人,挥刀砍下一根结满果子的树枝,得意地扛走了,留下碗口大的伤疤,树汁像眼泪一样渗出来。
从那以后,李树像生了一场大病,一天比一天枯萎。断枝残叶掉了一地,原本茂密的树冠变得支离破碎,好像被野兽啃过似的。我还是常常去坐坐,不时听到有人低声说:“太可惜了,被打成这个样子。”“人心怎么能到这种地步。”
老张气得跺脚骂:“跟强盗有什么两样!”李老师只是摇头:“好好一棵树,何苦这样对它。”那对老夫妻再也没出现过,大概是觉得这里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地方了。
还没到八月底,李树的叶子就开始变黄、掉落。果子早就一个不剩,连高处侥幸留下来的,也不知道去了哪。
前天傍晚,我一个人从林场回来,身心俱疲,还是习惯性地在树下的石头上坐一会儿。突然一阵山风吹过,树叶簌簌地落下来,几片打在我的头、脸和脖子上。抬头一看,心里一惊:才几天时间,叶子竟然已经掉了一大半,枯瘦的树枝刺向天空,在夕阳里显得特别凄凉。
正好有几个游客经过,踩得落叶沙沙响。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突然发起火来,一边踢落叶一边抱怨:“这破树,落叶到处都是!你看对面的水杉怎么不掉叶子?真碍事!”一个披肩发的姑娘随即附和:“难看死了,光秃秃的,不如砍了当柴烧。”
他们越走越远,抱怨声散在风里。我静静坐着,说不出话,心里一阵发凉。他们大概忘了吧,半个月前,正是这几个人坐在树下大口吃李子,汁水流了满手,连连说好吃。现在只因为落叶挡了路,就轻易厌弃了。
又一片叶子飘下来,轻轻地从我眼角擦过。我伸手接住,看见叶柄那里还是湿润的,像是李树最后的眼泪。忽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草木有情,人却无情。
天渐渐暗了,我起身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那棵李树依然挺立在风里,残存的树枝像断掉的手臂伸向天空,像一个不肯倒下的老兵。我抬手轻轻挥了挥,不知道是告别,还是致敬。
山雾弥漫,路旁树木的影子渐渐模糊,终于看不见了。只有那棵青脆李树,以及它所默默承受的一切,一直留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