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多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头巷尾处处是井:圆的方的,大的小的,大多以地名为名。譬如猪市堡水井、花院子水井、四角头水井、关山坡水井、滚龙溪水井、幸福院水井……这些名字土气,却藏着一片片乡土记忆。井,像大地的眼睛,静静望着村里的聚散离合。
这么多井中,唯独猪市堡水井最让我难忘。老人说,这口井从明清时就有,传说起初只是两个小石井,后来才修成一方大井。井台铺着青石板,被井绳磨出一道道深痕,如老人脸上的皱纹,刻满了岁月。井水清甜,常年不涸,养活了生产队里的三十二户人家。
我们小时候总爱在井边玩耍。春天折迎春花编成环,夏天趴井口蹭凉气,秋天捞水中落叶,冬天捂手取暖。最爱拿作业纸折了小船,放进井里看它漂远,幻想它能流到天涯。有时朝井里做鬼脸,井水如魔镜般照出怪相,大家笑作一团。还常折竹竿当水枪对射,每次浑身湿透,回家总挨骂。可第二天,又不约而同聚到井边。
也做过傻事。有一次,我们把芦苇秆捆起来架在井上当桥,怂恿五弟走。没几步芦苇就断了,他“噗通”一声掉进井里。我们全吓呆了,幸好水不深,大人赶紧用扁担把他捞起来。为这事,我妈把我揍得屁股疼了好几天。还有一回嬉闹时,我一只泡沫凉鞋掉进井里。井深水暗,我们急得团团转。幸好一位路过的大叔用竹竿绑了钩子,帮忙捞了上来,不然又少不了一顿打。
旱季井水浅,大家就排队打水,从不争吵。天没亮,就能听见扁担吱呀作响——那是早起挑水的人。放学后,我们常去井边等水。木桶磕碰声、扁担吱呀声、大人闲聊声,成了我童年最熟悉的音乐。井边都是人情:汪姑爷总会多打一桶,帮程奶奶挑回家;张叔叔总让我们小孩先打;程伯伯爱坐在井沿上讲他年轻时的故事。水甜,人情更暖。
这口井一直用到2008年。村里改建老井,猪市堡水井被定为卫生井。我爸提议在井壁嵌上“奥运井”三字作纪念,村干部答应了。改造时,他帮着匠人用白色碎碗片嵌字,老远就能看见那三个字。那几天,他像年轻了二十岁,整天守在井边。完工后,他打上第一桶水,喝了一大口,笑说:“还是一样的甜。”从此,我们就叫它“奥运井”了。
如今村里通了自来水,干净又方便。但老井还在,还有人打水洗衣、洗菜。他们说,井水洗衣服更柔软,洗菜更干净。每次回老家,我总去井边站一会儿,看井里的倒影——脸已不是从前那张脸,井水却还一样清。旁边的老梧桐树更粗了,井台石板更光滑了。
井还是那口井,只是多了“奥运井”三个字;人还是那些人,只是变了模样。井不再关乎吃喝生计,却成了记忆的坐标。它静静立在那,看着一代代人从穷到富、从小长大。井中的天还那么蓝,井栏的痕还那么深。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们怀念井,不止因为水养人,更因为它装着浓浓的乡情。一口井,就是一个村的根。如今家家有了自来水,老井却仍守在那,像一位沉默的老人,继续听着新的故事,守着新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