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舞者

清晨的公园蒙着一层薄纱，天色灰蒙蒙的，像凉丝丝的青石板，把夏天最后的热气都带走了。风从梧桐树梢溜下来，拂过脸上、胳膊，带着透心的清爽。风里有泥土半干不湿的味道，和快要散尽的桂花香。那是秋天特有的气息，让人踏实，又有些怅惘。我迎着风，背着手，慢悠悠走进社区公园广场。

  脚还没站稳，一个响亮又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闲情。

  “老陈！天这么凉快，别缩手缩脚的，来跳两曲！”

  我一抬头，是老方。他捧着深棕色的大塑料杯，正仰头喝水。额头鬓角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汗是露。红色运动衫前胸后背湿了好几块，紧贴在身上。广场中央，音响正放着快节奏的曲子，三十来个老人踩着不算整齐的步子，脸上红扑扑的，笑得畅快。老方抹了把嘴，朝人群努努嘴：“瞧，都是我带的徒弟。”

  老方，方成国，重庆巴南区木洞镇人，今年六十五岁了，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足。脾气是典型的重庆人，直爽火爆，说话做事不容分说，是街坊邻居说的“犟拐拐”。可他的“犟”里，又带着天真热情。年轻时当过兵，亲历过一九七九年南边那场战事。一九八四年下半年退伍，没吃老本，在镇上开了家饭馆。为人实在，菜量足，生意不错，攒下些家底。

  日子宽裕了，心也活络。那时老伴身体还好，老两口一商量，自掏腰包买了镇上第一套像样的音响。老方一头扎进“糖豆广场舞”，对着手机，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学，硬是把复杂步子嚼碎消化。他热心，学会了就不肯独享，早晚拉着邻居朋友，组了支中老年舞队。还记得那年镇上国庆演出，他的队伍代表个协上台，跳了支水兵舞版的《酒醉的蝴蝶》。整齐的白色水手帽，利落的转身踏步，惊艳全场，毫无悬念拿了第一。那时的老方，笑得像个孩子，老伴在旁边，也眯起了眼。

  可天有不测风云。二O一五年夏天的一个午后，老伴突发脑梗。这对老方，恐怕比战场上枪炮声掠过耳边还惊心。但他没犹豫，更没抱怨。生意正红的饭馆，说放就放，全交给儿子儿媳。他干脆在重庆大学城医院附近，买了套小房子，图个方便。十年，三千多个日夜，求医、吃药、康复、按摩……他像最有耐心的守护者，陪老伴一点一点从病魔手里抢回地盘。

  这十年，社区公园广场成了他们另一个家。他常推着那辆电动轮椅，轮椅上坐着妻子，慢慢绕小路走。累了，就在广场边停下。音乐响着，人群跳着，他就在她耳边轻声讲解：这是新来的王阿姨，步子还不熟；那个李老头，又踩错拍了……妻子说话已不清楚，但望着舞池的眼睛亮亮的，盛满笑意，有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快乐声。

  也许生活的沉重，需要轻快来平衡。从前年起，老方迷上了“鬼步舞”。这种舞步子快、节奏强、动作大，拖脚踩点，脚底生风。他这把年纪学起来不含糊，对着视频能琢磨到半夜。学会了，又毫无保留地教给舞友。兴致来时，他会在妻子轮椅前，故意做几个最夸张、滑稽的鬼步动作，逗得她“哈哈”笑出声。那笑声像阳光，瞬间穿透阴霾。久了，“方鬼步”的名号就在公园传开。

   “还犹豫啥！”他几步跨过来，大手抓住我的胳膊，“鬼步舞才带劲！比干站着强一百倍！”

  我被他半推半拉带进舞池。旋律响起，是《一晃就老了》。老方立刻变了个人，说笑的随意不见了，眼神专注。前奏流过，他猛地踏步，身子前倾，重心仿佛都压在那双看似沉重、实则轻灵的脚上。

   “踩！拉！踩！转！”他低声念着节拍，给我示范。

  我笨拙地学。鬼步舞看着潇洒，跳起来才知道对腿脚腰身协调要求多高。我像刚学走路的娃娃，深一脚浅一脚，不是踩错拍子，就是差点绊倒自己。老方一边流畅滑动，一边用余光扫着我，不时提醒：“脚跟先着地！”“腰放松！”

   渐渐地，在节奏里，我摸到了一点门道。脚下不再生硬，身体开始跟上音乐流动。一股微热从脚底升起，顺腿、沿脊梁，直冲头顶。额头冒汗，胸口发喘，但积了一周的沉闷疲惫，真被这疾风暴雨似的步子踏碎、抖落了。

  我偷空看了老方一眼。他完全沉浸其中，闭眼微仰，脸上是混合骄傲和虔诚的表情。手臂有力挥动，脚步在水泥地上擦出沙沙节奏。那不再是一个六十五岁老人的身体，倒像挣脱时间束缚的自由灵魂。他身后，那三十多人的队伍也在奋力舞动，姿态各异、水平不齐，但那份投入的活力是一样的。

  广场边上，那辆熟悉的电动轮椅静静停着。轮椅上，他被岁月和疾病折磨得消瘦的妻子，一动不动望着这边。嘴角带着清晰温柔的微笑。风吹起她花白鬓发，也吹动老方被汗水浸透的红色衣角。

  看着这一幕，我鼻子忽然一酸。《一晃就老了》的歌声还在响，可在这鬼步舞的节奏里，我突然觉得，老了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在“老”字面前，自己先打退堂鼓，失去跳舞的勇气。

  曲子停了。老方收住脚步，恢复乐呵呵的样子，走过来拍我的肩：“怎么样？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带劲？”

  我喘着气，笑着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全身筋骨都舒展开，秋日凉风吹到身上，不再只是凉，而是洗涤后的透心爽快。

  老方转身，朝那辆轮椅走去。步子不快，却沉稳有力。我望着他的背影，这个秋天的舞者，他不仅仅在跳舞，更是在用这种近乎倔强的方式，舞动一段沉甸甸的岁月，舞动一种不被命运压垮的向上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