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我在城里的这房子,一住就有十多年了。尤其退了休以后,日子清闲下来,心里头反倒像空出了一大块。那块空着的地方,总被老家的山啊、树啊悄悄填满。那思念细细的、密密的,像江南的梅雨天,不知不觉就渗到心里去了。
有一天,我收拾旧书,无意间溜达到客厅窗前,懒洋洋地往外看。突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碰了一下,眼前两栋灰白色的高楼,像两本立起来的厚书,把天空遮了大半。可就在两栋楼之间的那道窄缝里,竟然嵌着一座不知道名字的青山。
从那以后,心里好像就有了着落。那道楼缝在我眼里不再空荡荡的,反而成了一幅画框,框住的那一角山影,成了我心里最珍贵的一幅画。
这幅画是活的,会跟着季节和天气变化。天晴的时候,太阳升高了,金光洒满山头和树梢。墨绿的林子上像镶了一道金边,闪着细碎的光,亮晶晶的,看着心里也跟着亮起来。要是赶上下雨,那才更有味道。蒙蒙雨丝里,山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山顶绕着几缕白雾,悠悠地飘,像个披着薄纱的仙子,只肯露出个朦朦胧胧的影子。这时候,我总会搬一把椅子,在窗前静静地坐着,什么都不干,就望着那片青灰里透着乳白的远山发呆。偶尔碰上阴天,山影淡得快要化进灰蒙蒙的天空里,只剩一点依稀的影子,可就算这样看着,我也觉得踏实。
我把这座山当作故乡的山。是的,在我心里,它就是老家的那些山。目光一落到那青色的山脊上,心就好像穿过了这片水泥森林,飞过几百里地,稳稳地落回了童年的时光里。
我好像又光着脚,踩在老家那座叫“乌龟石”的山上了。山上真有一块像乌龟的大石头,我们总爱爬上它的“背”,把光滑的“龟壳”当滑梯玩。山风轻轻吹过来,带着青杠树和野草那股清苦的味道。我又好像钻进了朱家湾那片密密的竹林,脚下是厚厚的、软软的竹叶。我们憋着气,仰着头在竹枝竹叶间找小鸟窝,心咚咚直跳,既怕吓到窝里的小鸟,又压不住那股探险的兴奋劲儿。还有灯安堡那棵老得猜不出年纪的黄葛树,气根像长胡子一样垂下来,真像老神仙的胡须。我们在它大大的树荫底下,追着跑着,玩怎么也不腻的捉迷藏。那笑声,好像现在还清脆地响在耳朵边,带着夏天午后特有的那种懒洋洋和热闹劲儿。
老家的山,都有名字,也各有各的脾气。从远到近,有木鱼山、五堡山、岚马山、乌龟石山、四方山……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山包。它们连成一片,像一群不说话却可靠的巨人,手拉着手,守在山脚下的村庄和田野旁边。它们给我的太多了。那高高的山峰,让我懂得了向上是什么意思;那一起一伏的山峦,让我学会了什么叫硬气;还有满山倔强的石头,风吹雨打也不变样,那是一种扎在土里的韧劲儿。想想看,我的骨子里,早就渗进了这些大山给我的东西。
如今,我离它们远了。离开了厚实的泥土、熟悉的山雾,住进了这个规规矩矩的城市。可我还是幸运的——有这高楼缝里天天陪我的山影,我那没处放的乡愁,总算找到了落脚的地方。它是我和过去岁月之间的秘密,一个不说话却忠实的见证者。
我不再觉得那么孤单了。每天只要能看它一眼,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慰。这窄窄的一线山影,对我来说,就是整个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