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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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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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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的新衣

一大早,女儿就拉着我进了商场。明天是重阳节,她总嫌我的衣服太旧,非要给我买身新的。她的手热乎乎的,攥着我的手腕,很有劲儿,让我没法拒绝。

  商场里灯太亮了,地面光得能照见人影。我们俩一前一后走着,影子挨得很近。女儿穿着皮鞋,走得轻快,鞋跟敲在地上嗒嗒响。我却觉得脚下发飘,走一步晃一下,像踩在棉花上。这几年,我越来越不爱来这种地方,太亮了,亮得人没处躲,连心里那点舍不得、不自在,都被照得清清楚楚。

  站在试衣镜前,我笨手笨脚地整理身上的新秋衣。浅灰底子带着细格纹,女儿说这是“咖啡格”。纯棉料子特别软,裹着我不再挺拔的身子,很舒服。我轻轻拽平腰上的褶子,袖口裤脚都合适。女儿在旁边拍手说“真好看”,非要我就这么穿着走。转身的工夫,她把我换下来的旧裤子一卷,顺手扔进了门后的垃圾桶。动作那么自然,就像掸掉衣服上的灰。

  深蓝色的垃圾桶里,那条洗得发白的裤子软塌塌地蜷着。突然让我想起老家屋后黄葛树上的老麻雀,毛蓬蓬的,飞得慢悠悠的,总要在院子上空转好几圈才肯落下来。

  这条裤子,是四年前我六十岁生日时,老伴在老家涪陵的新世纪商都给我挑的。那天她特意戴上老花镜,让我在试衣镜前转来转去。店里的灯照得她的白发有点发黄。她眯着眼,仔细看裤腰、裤长,最后满意地说:“这条厚实,你穿正合适。”过了几天裤子送到了,她催我试穿。老家那面掉漆的穿衣镜前,她背着手左看右看,藏青色的斜纹布在晨光里泛着柔光。“合身,”她点点头,“精神。”

  这四年,裤子慢慢变了样。膝盖处磨出了细密的毛球,像春天的草芽,摸上去软软的。裤脚起了毛边,走起路来轻轻晃荡。我穿着它在故乡的水井边淘过菜,井水的凉意透过筲箕,慢慢渗进来。穿着它在阳台浇过花,水渍在裤腿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它陪着我坐六个多小时的动车来看女儿。在晃荡的车厢里,我总不自觉地摸着裤兜里老家的钥匙——那把钥匙已经磨得光滑,却始终带着熟悉的温度。

  女儿正在整理新衣服的商标牌,嘴角带着笑。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心疼人。这份心意,我懂。新衣服确实体面,但浆过的领子磨得脖子疼,笔挺的裤线勒得腿不舒服。我像是被装进个新壳子里,连喘气都得小心,生怕弄皱了这份精心包装的体面。

  我们这辈人,对旧东西总舍不得。不是小气,是每件旧物都连着一串有温度的日子。母亲在世时常说“惜衣有衣穿”。她那件蓝布衫补了又补,补丁的针脚密密麻麻,像是把时光一针一线地缝了进去。记得小时候,她总在煤油灯下补衣服。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细细碎碎的,像春蚕在吃桑叶。那声音,让人心里特别踏实。

  可孩子们不懂这些。他们生在好年月,觉得旧了就该换,破了就该扔。他们的爱很直接,想用最好的来换掉所有过去。就像女儿现在,非要给我买最贵的羊绒衫。却不知道我其实最想念老伴手织的那件毛衣,虽然针脚不匀,但穿在身上软乎乎的,带着她手掌的温度。那件毛衣现在还在老家的衣柜里,每次回去我都要拿出来看看。

  其实我懂,女儿是想用这身新衣裳告诉我:爸,好日子来了。可她不知道,她扔掉的哪是条旧裤子,分明是我舍不得的昨天。裤兜里或许还留着去年重阳节她塞给我的几颗桂花糖。糖纸应该还在兜里轻轻响着,像秋天最后的悄悄话。

  我什么也没说。目光从垃圾桶移到女儿亮晶晶的眼睛上,那里面都是对未来的期待,明亮得让人不忍打扰。我努力笑了笑,让新衣服的棱角不那么扎人。就让旧裤子在那里歇着吧。它记得的晨昏冷暖,坐过的石凳木椅,都会在记忆里继续活着。

  走出商场,夕阳正铺满广场。新裤腿摩擦着,发出陌生的沙沙声。不像旧裤子那样悄无声息,仿佛生怕惊扰了时光。女儿挽紧我,说晚上带我去新开的火锅店。我点点头,把想回头的念头悄悄压下去,像把一封写好的信仔细折好,收进抽屉深处。

  旧裤子静静躺在垃圾桶里。我穿着新衣裳,走在女儿为我铺好的路上。只是膝盖处,再也感觉不到那些柔软的毛球。秋风穿过崭新的布料,凉飕飕的,一直凉到心里去。但女儿的手是暖的,她紧紧挽着我,就像很多年前,我牵着蹒跚学步的她,走过老家门前那条熟悉的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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