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又梦见了外公外婆住过的那间草房。草房在原新妙公社新民二队,屋前有一片竹林,林子里长着几棵橙子树,旁边还趴着一块像乌龟的大青石。梦里,外公握着长长的烟杆,坐在石头上,“吧嗒吧嗒”抽着叶子烟,青灰色的烟慢悠悠飘过橙子林。外婆坐在门口木凳子上,低着头,一针一线地补着衣服。她的手很巧,破了的衣服经她一补,就又好了起来。
这梦真真切切,可我其实从没见过他们。外公外婆在我出生前就走了,我只在母亲一遍遍的讲述里认识了他们。对我来说,他们的样子像两幅没画完的铅笔稿,看得出轮廓,却看不清眉眼。
母亲最早讲起他们,总和死亡有关。那是旧时候的死亡,静悄悄的,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母亲说,闹饥荒那年八月,她的小弟——我的小舅,正长身体,饿着肚子从新民二队,走路去酒井公社朝阳二队找她。半路上他饿得走不动,突然一下倒在路边,就再也没起来。那年的八月该有多热啊,地里光秃秃的,连风都烫人。一个年轻人,就这么没了,轻得像被风吹走的一粒灰。没过多久,外公外婆也先后走了。我想,他们不全是病死的,心里的那口气,是跟着小儿子一起散在那条干巴巴的土路上了。
就这样,他们活在母亲的故事里,又从一个又一个故事中,走进我半真半假的梦里。
母亲说,外公个子高大,是个倔脾气、规矩多的庄稼人。在农村,孩子是不能光顾着玩的。有一回,母亲跟几个伙伴玩到天黑才回家,背篓里的牛草刚盖住底。外公没骂她,只让她站到稻草房外的土坝上。山风凉飕飕的,母亲说,那时候屋里父亲的沉默,比打骂还叫人难受。那沉默里,有对孩子贪玩的气,更多的,是对日子艰难的愁。
可这块“硬石头”,也有软和的时候。农闲或者过节,外公就像变了个人,成了最好的玩伴。他带母亲和小舅去小河沟玩水,翻石头抓螃蟹;用草纸折成小船放进溪沟,看它们顺水漂走;爬上那块乌龟石晒太阳,围着石头捉迷藏;还举着火把钻进石洞,去捉岩壁上的蝙蝠……梦里,那时的阳光金黄金黄的,像化开的蜂蜜,甜滋滋地泡着他们的笑声。
外婆呢,是苦日子里最暖的那束光。母亲说她个子小,瘦瘦的,话不多,总是安安静静的,可骨子里有股说不出的韧劲。她勤快得像一架转不停的纺车,从天亮忙到深夜。有一年秋风很大,把房顶的茅草掀掉了一大片。外公病在床上,急得直催她快找人修,眼看暴雨就要来了。外婆没吭声,自己搬来木梯子,一捆一捆把稻草递上房顶。等她铺完最后一把草,雨点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了。母亲说,那时她才听见外婆轻轻舒了一口气。那声叹息,我在梦里好像都能听见,带着雨水的土腥味,和一个农村女人拼尽全力撑起一个家的硬气。
母亲说过,外婆最爱吃橙子。所以每逢春节、端午、中秋、重阳这些重要的节日,我在家门口烧纸时,总会摆上几瓣剥好的橙子。清甜的果香混着香火的烟袅袅飘起来,成了我和那个遥远世界之间唯一的牵连。外公爱抽叶子烟,每年春节去上坟时,我会特意从市场上买几片金黄的烟叶,仔细叠好,和纸钱一起烧给他们。
后来,因为母亲老家要建园区,得迁坟。我们商量后,把外公外婆迁到了十五里外的石沱镇酒井村,小地名观山坡。迁坟那天,母亲在坟前站了很久。我想,她不只是跟父母作最后的告别,也是在告别自己生命的来处。从那以后,清明扫墓,年节上香,我们就都来这儿了。山野安静,他们总算离我们近了一点。
如今,母亲也走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人用那种带笑又含泪的声音,给我讲那些泛黄的往事了。重阳节那天,我再一次爬上故乡的乌龟石山,登高远望,已经看不到母亲老家的影子。但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在。那个严厉又慈祥的外公,那个安静又坚强的外婆,还有我劳累了一生的母亲,他们都活在山风里,活在橙子清甜的香气里,活在我永远不想醒来的梦里。
梦里的那几棵橙子树,年年秋天,依旧挂满金黄的果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