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茶喝到第二泡,味道正醇。风一阵比一阵紧,秋意渐渐浓了。我起身回屋添了件外衣,再坐下时,心情却悄悄变了。刚才还在感受外面的热闹,现在却想看看那热闹背后更深、更远的东西。
不远处的好德医院,救护车顶上的蓝灯,像一只疲惫的眼睛,它见过太多深夜里的悲欢离合。那灯一闪,就有一个家庭的命运随之起伏。天骄名城幼儿园的窗子里,那位伏案的老师,大概在画明天要用的图画:金黄的梨、火红的枫叶。她是否知道,在很多年前的秋夜,也有这样的老师,为像我这样的孩子,准备认识世界的礼物。
目光转到学善社区广场。跳舞的人已经散了,只剩下两三位白发老人还在认真地练着水兵舞。他们的步子虽然不太熟练,却格外投入。夜风吹起衣角,那身影在空旷的广场上,仿佛真的站在甲板上,面对一片看不见的海。
远处的自贸区,车流依旧不息。那些流动的车灯,是这座城市奔流的血液,昼夜不停。欧洲商品城的霓虹灯温柔闪烁,像是在讲述远方的故事。而重庆科技大学静静地卧在更远的夜色里,一言不发,像个沉思的巨人,所有的智慧都沉淀在深深的夜色中。
这静与动,这近处的生活与远方的故事,忽然像一把钥匙,轻轻地打开了我记忆的门。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过千山万水,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村庄。故乡的秋夜,这个时候应该早已沉睡。那里没有这么多不肯熄灭的灯光,夜是纯粹的黑,黑得厚实,黑得醇厚,像一坛陈年老酒。
在这样的黑暗里,最先睡去的,是那条青石板铺成的酒场垭老街。光滑的石板被几代人的脚步磨得发亮,白天满是挑担的、赶牛的、嬉笑打闹的声音,一到夜里,就只剩下露水的湿润与清凉。街道两旁的老瓦房参差排列,像一群挤在一起取暖的老人。黑瓦上长着毛茸茸的青苔,秋露一打,泛着幽幽的光。
有一扇窗后,曾住着我已故的父母。母亲总在灯下纳鞋底,针脚又密又匀,仿佛要把无尽的光阴都纳进那结实的底子里;父亲在一旁默默抽着旱烟,那一点明灭的火光,在无边的黑暗里,曾是我们全部的世界与依靠。如今,那窗后早已换了人家,那点温暖的火光,也永远熄灭在岁月的风里。
村庄睡着了,村外的山峦、树木、溪沟,也一并沉沉睡去。山是墨色的,静静伏在大地上,仿佛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树木褪去了夏日的繁茂,枝干如铁,直指清冷的星空。童年夏日嬉戏的那条滚龙溪,水声也变得轻柔,潺潺的,像在说梦话,诉说着关于流逝的故事。
就在这片沉睡的天地间,却藏着我无数醒着的记忆。
记得小时候,我们在晒谷场上玩捉迷藏。月光如水,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蜷在草垛后面,听着同伴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心怦怦直跳。那种紧张又兴奋的滋味,至今还记得。后来长大些,秋夜成了读书的时光。一盏孤灯,一本闲书,窗外是秋虫不知疲倦的鸣叫。读到“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这样的诗句,便会抬头望望窗外的月,觉得那月色果然格外清冷。
再后来,秋夜里多了一个人的身影。恋爱时,和心上人约在村口的老桂花树下。那时话语不多,心却是滚烫的。我们不说话,只并肩走着,空气中飘着桂花甜腻的香气,仿佛一开口就会惊散似的。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像是为我们伴奏。
工作后,秋夜常常在办公室里度过。为了整理那些似乎永远整理不完的材料,一盏灯陪我到深夜。累了,推开窗,让清冷的夜风吹进来,精神就会为之一振。看着远处居民楼里零星的灯火,心里便会想,那每一盏灯下,又有着怎样的人生?
成家了,秋夜成了两口子围着火炉规划未来的时光。说孩子的教育,说房子的修建,说老人的身体……那些琐碎的、现实的烦恼与希望,在橘黄色的灯光下,也变得温暖而踏实。
茶,不知不觉已经凉了。远处的火锅店,喧嚣声渐渐平息;幼儿园的灯,不知何时已熄灭;广场上的老人,想必也回家去了。只有坪山大道上的路灯,依旧忠实地亮着,排着整齐的队伍,通向看不见的远方。
夜更深了,风也更冷了。我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茶味虽淡,余韵却长。这秋夜的沉思,像一场无声的旅行,从眼前的热闹出发,走过记忆的千山万水,最终又回到了这寂静的阳台。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在一城灯火的暖与一城秋意的凉之间,在不断的出发与归来之中,我们终于学会了如何与这漫长的夜晚、与自己温和地相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