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进客厅,在沙发扶手上摊开一片暖意。人也跟着变懒了,什么事都不想做,只是顺手拿起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指在发亮的屏幕上滑动,像划过一片安静的水面。
忽然,几张红艳艳的图片,从小田的朋友圈跳了出来——那是四张红籽的照片。
两张拍的是野地里的红籽树,泼泼辣辣长在山坡上,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染得满山坡醉醺醺的红。另外两张,是几枝红籽被精心摆在小车里,成了别致的装饰。那份野性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只剩下安静的美。那红色真浓、真亮,隔着冰凉的屏幕,仿佛也透出一股甜丝丝的香气,迎面扑来。
这香气,像一把灵巧的钥匙,轻轻一转,“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扇埋在岁月深处的记忆之门。我的心神一下子被拉回到五十年前。
那是七十年代初,立冬前两天。天色灰蒙蒙的,风里带着干冷的锋利。同学小李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他之前跟妈妈去屋后的大竹林捡柴,看到好些红籽树,这会儿果子肯定熟透了,红艳艳地等着我们去摘。我们几个半大孩子一听,心就野了,坐也坐不住。二话不说,各自拎上家里的竹篮子,说走就走。
从朱家湾穿过去,就是大竹林。名字听着郁郁葱葱,其实坡上多是光秃秃的青杠树,枝干瘦棱棱地指着天,像铁打的钩子。我们兴冲冲跑到小李说的地方,却都不约而同“唉——”了一声,失望极了。只见一个土坎边,七八株红籽树可怜巴巴地立着,像是被人抢过一遍,断枝残杈,只剩下零星几点红色在枝头哆嗦,像美人在哭。一腔热血,顿时凉了半截。
正灰心时,一个伙伴突然喊起来:“岚马山!岚马山上肯定有!前年我们还去过!”希望的火苗“噗”地又烧了起来。我们立刻调头,朝不远的岚马山奔去。
谁知走到半路,钻进一片密密的竹林,就迷了路。竹子长得太密,遮天蔽日,脚下的小路弯弯绕绕,像走不到头。我们像没头苍蝇似的在里面乱转,不知绕了多少圈,才终于重见天日。等连滚带爬地爬上岚马山,早已筋疲力尽。那个报信的小伙伴,自己也记不清具体位置了。我们最后一点力气,也随着一声长叹散尽了,一个个瘫在路边一棵倒下的枯桉树干上,互相埋怨起来。有人已经没了兴致,弯腰捡几颗青杠子,或采几朵没人要的野蘑菇,打算回家了。
就在这时,山路上传来了脚步声。是走亲戚回来的陈伯伯,手里还提着一把嫩绿的榨菜苗。他看我们几个满头大汗、愁眉苦脸的样子,就停下脚步,笑着问:“你们这些娃娃,不在家写作业、割牛草、打猪草,跑到这山坳坳里来做啥子?”
伙伴们抿着嘴,不好意思回答。我和陈伯伯熟,他常来我家,和父亲坐着喝酒,聊个没完。他是我们当地有名的文化人,听说解放前还教过私塾。我就大着胆子站起来回话:“陈伯伯,我们是来摘红籽的,可找遍了也找不到。”
陈伯伯一听,就叫我们都坐过来,说他也歇歇脚。他清了清嗓子,那架势,真有点像老师上课:“这红籽嘛,书上叫它‘火棘’。它喜欢阳光,爱长在向阳、干爽的地方,不怕冷,也不怕旱,路边、山坡、荒地,到处都能活。像这种阴凉的竹林里,是找不到的。”他放下手里的榨菜苗,掏出烟点上,吸了两口,吐出几个圆圆的烟圈,又说:“它的别名可多啦,‘火把果’、‘救军粮’、‘吉祥果’……你们知道为啥叫‘救军粮’不?老早以前,队伍没粮食了,当兵的就靠它填肚子,才活下命来。”
我们听得入神,连连点头。陈伯伯站起来,拍了拍衣角的灰:“天不早了,跟我来吧,我知道哪儿有。”
我们跟着他,像跟着一位认路的老将军,穿过那片困住我们的竹林,又走过一片稀疏的柑桔林,眼前突然一亮——那是一片向阳的开阔山坡!就在那儿,十几株红籽树密密地长在一起,每一棵都挂满了果实。那红色,不再是零零星星,而是成片成片地烧着,像一团团凝固的火焰,染红了半面山坡!陈伯伯挥挥手:“去吧,自己摘,小心上面的刺。我还得赶回去栽菜苗哩。”
我们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会连声喊:“要得!要得!谢谢陈伯伯!”话音没落,就像一群出笼的野麻雀,扑向了那片红色的火焰。有人心急,摘下来就往嘴里塞,那股又甜又涩的滋味,好像到今天还留在舌根;有人不顾尖刺会划破手,连枝带叶一把掐下来;还有调皮的,偷偷把满手的红籽搓烂,突然抹到同伴脸上。于是,欢笑声、尖叫声、打闹声,像一群受惊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起来,响遍了那片寂静的山野。
“嘿嘿嘿……”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这笑声像一根线,猛地把我从那个遥远又鲜明的旧梦里拉了回来。午后的客厅依旧安静,阳光已经悄悄挪了地方。我低下头,再次看向小田朋友圈里的那几张图,图片上面,只静静地躺着一行字:“太好看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悠悠地想:是啊,在我们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这红籽是“救军粮”,是填饱肚子的希望,那一抹红,是生命最朴素的颜色。可现在,在年轻人眼里,它只是“太好看”的装饰,是一份点缀生活的闲情。同一片红籽,照见的,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和心境。这变化,到底是失去,还是得到呢?我说不清,只觉得那甜中带涩的滋味,又慢慢泛上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