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虎峰山的石阶上。山路不算陡,但石阶一阶连着一阶,走久了,腿脚难免发酸。正歇脚时,老伴忽然被不远处林间的一块石壁吸引。那石壁灰扑扑的,长着暗绿的苔藓,原本并不起眼。她却像发现了宝贝,一下子忘了累,几步跨下石阶,拨开杂草,小心翼翼地从石壁上取下一坨东西。
“你看看,这是什么?”她捧到我面前。
我接过来,入手沉甸甸、凉丝丝。粗壮的根茎缠在一起,像几个姜黄色的小鸡蛋抱成团,上面沾着干泥和鳞片状的绒毛。羽状的叶子一片片整齐地长在叶轴两边,像一把用旧了的毛茸茸绿羽扇。
我笑了,轻轻拂去根块上的泥土:“这东西,我可太熟了。它叫‘爬岩姜’。”
这句话,像打开了记忆的锁。“咔哒”一声,五十年前的旧时光,混着草药的清苦和童年的甜,涌了出来。
那是一九七三年的暑假,我读小学四年级。我们像一群放养的小马,最爱去酒井完校那个泥土坝子的球场上玩耍。一场雨后,地还没干透,我们就在上面疯跑。我一不留神脚下一滑,右脚狠狠崴了一下,顿时肿得老高,疼得钻心。父亲当时在酒井公社联合诊所当医生,他仔细看了看,说是轻微骨折。
然后他没多说什么,默默上了趟山,回来时手里攥着一把黑乎乎、根须盘结的东西。用井水洗干净后,放在石臼里慢慢捣成泥,那泥泛着赭石色,散发出混合着土腥和木质的沉郁香气。父亲把凉丝丝的药泥敷在我肿痛的脚踝上,用纱布条仔细缠好。一天,两天……疼痛渐渐消了。不到一个月,我就能下地乱跑。我仰头问:“爸,这是啥灵丹妙药?”父亲淡淡一笑,用沾着草药味的手摸摸我的头:“一种中药,叫‘爬岩姜’。”
“爬岩姜”这个名字,就这样带着治愈的力量刻进我心里。后来从书上知道,它的大名叫“骨碎补”,真是名不虚传。这种附生蕨类很顽强,专爱长在光秃秃的岩石或老树干的背阴处。它不挑地方,石缝里、贫瘠的石壁上,只要有点腐殖质和湿气,就能默默地长出一片绿意。
后来学校搞勤工俭学,叫“小秋收”。供销社收购的药材里,“爬岩姜”也在其中。对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平时最多在滚龙溪摸鱼虾,忽然听说石头缝里有能换钱的宝贝,诱惑力比溪里的螃蟹还大。卖了钱能给家里添油盐,最让我们心动的,是能换来花花绿绿的糖果。
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大哥带着我和四妹,背着小背篼直奔“王庄岩脚”。他压低声音说:“我看好了,正湾田边那块大石头缝里,多得很!”果然,巨石脚下的阴湿缝隙里,一丛丛爬岩姜倔强而安静地长着。我们三兄妹像寻宝成功的探险家,兴高采烈地用手和小镰刀,小心地把它们从石头上“掰”下来。一直掰到夕阳把天边染成橘红,才背着沉甸甸的两大背篼回家。
那些日子,我们跑遍了何家岩、乌龟石、观山坡。攒得多了,父亲就挑个赶场日,一次背到乡场供销社。回来时,盐巴、酱油这些必需品买好了,父亲还会像变戏法似的掏出几支铅笔、几个本子,最后才是用油纸包着的一小捧水果糖。大哥剥一颗放进嘴里,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含糊不清又得意地问:“弟弟妹妹,干这活划得来吧?”我和四妹嘴里化开令人晕眩的甜,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对头,哥哥!回家后又带我们去掰!”
那晚家里的气氛像过节。父亲把剩下的糖分给母亲和更小的弟弟,还特意让母亲煮了一顿红苕箜米饭。饭桌上,父亲喝了两杯酒,脸上泛着红光,话也多了。他给我们讲“爬岩姜”的来历:古时有个皇帝打猎,妃子摔下马碎了骨头,一个卫士采这药治好了她,皇帝赐名“骨碎补”。又说,有个传说讲老人救了一只受伤的猴子,后来一群猴子衔着这种草来报恩,所以也叫“猴姜”。我们听得入神,随后爆发出清亮亮的笑声,仿佛能穿透瓦片,传到很远很远的星空。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老伴的话把我从遥远的笑声里拉回来。
山风依旧,林涛阵阵,手中的爬岩姜还是五十年前的模样。变的,是捧着它的人。父亲不在了,那个在石头缝里为我们寻觅生计与甜蜜的大哥,也已年过花甲。而当年那个吃着糖、听着故事的小男孩,如今也领着自家的老伴,在这山里重新遇见了石壁上的老相识。
我让老伴站回石壁旁,把她方才取下的那坨爬岩姜轻轻放回原处,让它依旧依偎着湿润的岩石。她提着羽状叶片,对着我的镜头笑得像个孩子。我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定格的不仅是她和这株草,还有一段被时光浸得温润的、关于生命、记忆与传承的小小奇迹。
这爬岩姜不言不语,只是固执地、一代代地绿在石头上。而我们的日子,我们的悲欢,也就这么被它悄悄地看在眼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