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洪崖洞的灯火依旧璀璨。光晕洒在江面上,随风轻轻荡漾。我们逛得有些疲惫,便打算取车返回大学城。虽然已近晚上九点,人流却丝毫未见减少,仍如潮水般一波波向上涌。我们从十一楼缓缓下行,每一层都拥挤得转不过身。好不容易下到一楼,两人都已汗流浃背。
在“洪崖滴翠”处,我注意到一对老夫妻。老爷子拿着一部旧手机,招呼老太太站到栏杆边。那里是拍摄江景和吊脚楼的最佳位置,但也拥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老太太刚站稳,还来不及摆好姿势,就被后面涌上来的人挤到了一旁。她身子一歪,险些站立不稳,老爷子急忙伸手搀扶。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既有无奈,也带着一种我特别熟悉的疲惫。
这一幕,瞬间将我的思绪带回五年前。那年夏天,我与老伴同游乐山大佛。当日细雨霏霏,我们撑着伞,在山路上排了两个多小时的队,只为在大佛脚下留影。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裤脚,双腿站得发麻。终于轮到我们,刚站了不到十秒,后面的人就开始催促。照片洗出来后,老伴的刘海挂着水珠,可我俩的笑容却格外灿烂。
还有去年在大连旅顺口。那块著名的石刻前永远围满了游客。我想给老伴拍张单人照,她好不容易挤到前面,还来不及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后面的人又涌了上来。她像一片落叶,在人群中推来搡去,我在外围干着急,却无能为力。直到夕阳西下,才终于抢拍到一张。照片里她的头发略显凌乱,笑容却无比明媚。
想到这里,我与老伴相视一眼。她立刻会意,上前拉住那位老太太:“大姐,我帮你们占个位置。”我也举起手机对老爷子说:“大哥,您挨着站好,我手机像素不错,我来帮你们拍。”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老伴像指挥交通似的,一手护着老太太,一手轻挡往前挤的人群,不住地说:“麻烦让一让,让老人家拍个照。”两位老人终于稳稳地站到栏杆前。这时对岸华灯初上,渝中半岛的高楼宛如缀满钻石,江面波光粼粼。我接连按下快门,捕捉他们并肩的身影——时而指点对岸细语,时而相视而笑,时而静静凝望江流。他们的白发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柔。
看完照片,老爷子眯着眼反复端详,连声赞叹:“拍得真好,后面的楼房都拍全了。”老太太也凑近细看,眼角的笑纹深深漾开:“这张好,我们俩都在里头。”
可高兴没多久就遇到了难题。光顾着用我的手机拍摄,忘了用他们的手机。老爷子掏出的老年机,是那种只能接打电话、收发短信的款式。我问要不要把照片传给他们,两位老人连连摆手:“我们都不会用微信。”
正发愁时,老伴轻轻碰了碰我:“问问他们家里人用不用。”老太太思索片刻,忽然眼睛一亮:“我大儿子用!前阵子在他家,我还用他手机跟孙女视频来看。”可问到如何添加微信,老两口又犯了难:“我们哪会弄这些啊。”
老伴没有放弃:“那试试用手机号加大儿子的微信?”要来号码,搜索,发送好友申请,没想到几分钟后竟通过了。对方的微信名叫“蓝光”。我赶忙说明原委,将八张照片一一传送过去。很快,“蓝光”回复:“太感谢了!今天是我母亲七十三岁生日,我晚上要开会,没能陪他们逛。这些照片太珍贵了。”
原来今日是老太太的寿辰。难怪老爷子执意要在此处为她留影。想起民间那句老话:“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在这个年纪还能相伴赏夜景、拍照片,本就是值得珍惜的福分。
“蓝光”又发来一条:“我在街道安监办工作,家就在小什字附近。有空来家里坐坐,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们。”
临别时,我们询问是否需要搭车送他们一程。老爷子紧握老太太的手,笑呵呵地说:“不麻烦啦,105路公交直达,很方便。”他的另一只手始终轻护在老太太身后,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
我们坐进车里,发动引擎。驶出车库时,竟从后视镜里又瞥见他们的身影。老爷子微驼着背,老太太白发苍苍,两人相互搀扶着,缓缓走向公交站台。这个画面,比方才拍摄的任何一张照片都更令人动容。
车子驶上千厮门大桥,对岸的灯火如流萤般从窗外掠过。老伴轻轻哼起歌来,是那首《搀扶》:“搀扶,管它天不长地不久,别哭因为有我把你守。有一天我们走不动了,另外一个时空再相守……”
她的歌声很轻,融着窗外的风声,飘向远方。我忽然领悟,今夜我们赠予的不只是几张照片,更是帮他们留存了一个重要的瞬间。在七十三岁寿辰这天,在洪崖洞璀璨的灯火里,两个相伴一生的人,依然并肩而立,凝望着这个他们或许不太熟悉、却始终深爱的人间。
而我和老伴,也在帮助他们的过程中,重温了这些年来彼此扶持走过的岁月。那些雨中排队、风中等待的往昔,都化作了今夜心底最柔软的印记。远处的轮船拉响汽笛,鸣声悠长,仿佛在为这座城市里所有相互搀扶的人们,轻轻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