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在书房整理旧书报,忽然从一本泛黄的《水浒传》里,飘出了两张纸片。捡起来凑到窗前细看,纸页薄如蝉翼,边缘已经起了毛边。那是1974年8月6日和7日的老式手撕日历,父亲用他那支永生钢笔,在空白处密密麻麻写着:“生产队里分粮,谷子三十八斤”“三舅今天给剑鸣带书来,留饭”“志明咳嗽,去赤脚医生朱公公处取药”。我抚摸着这些字迹,指尖仿佛触到了五十年前的晨昏。
老家那间厨房兼饭堂,土墙被灶火熏得黑亮。饭桌正上方的墙上,结结实实钉着一颗生锈的铁钉,挂着那本白底黑字的日历。父亲常说,以前村里人很少用阳历,是他去重庆走亲戚时,在解放碑旁的书店偶然买到的。从那以后,每年腊月二十三祭灶前后,他总要托城里的表叔提前买好捎回来。后来供销社也开始卖了,五毛钱一本,父亲总是第一个去排队。
撕日历是家里的一项仪式。起初只有父母能撕,后来这个“光荣任务”交给我们兄妹三个。我们排了班,今天大哥撕,明天轮到我,后天是妹妹。轮到我那天,睡觉前总要踮起脚,小手郑重地捏住那页纸。“嘶啦”一声,清脆利落,像是在说:今天真的过完了。
这本日历可不简单。公历农历对照着,节气节日标得清清楚楚。还有“宜嫁娶、忌动土”这些老讲究,母亲炒菜时常常瞥一眼:“明天立春,该吃春饼了。”背面还有“每日一言”,有时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有时是生活小窍门,怎么存土豆不发芽,怎么洗血迹最干净。
慢慢地,这本日历成了我们家的记事板。谁哪天过生日,队里哪天分粮,母亲都用铅笔在对应的日子上画圈。最暖心的是一家人的留言,那时父母天不亮就出工,我们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扑到日历前看留言。母亲的字工工整整:“红苕在灶洞,煨热了吃。”父亲的字却龙飞凤舞:“放学去学堂边自留地扯草。”
后来,大哥也爱上了留言。可惜他的字实在不怎么样,“背篼”写成“背包”,害我兴冲冲地,把他那个蓝布书包背到地里去,让他装红苕藤呢!地里干活的大人们笑得前仰后合,那个下午,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根歪歪扭扭的竹竿。
当然也有特别温暖的留言。大哥会写:“放学后到碾槽石坝来,我和三娃他们在那里滚铁环。”或者神秘地提示:“高铺子后面有个纸箱,拿到朱家湾来。”那是我们准备养刚掏来的小麻雀。这些歪歪扭扭的字,比现在手机里任何表情包都更鲜活。
每年进了腊月,日历越撕越薄,我们的心越跳越快。撕到腊月二十九那页,因明天就过年了,手都会发抖。到了除夕夜,最后一页由父亲亲手撕下时,他总要摸一摸光秃秃的封底,轻轻叹口气:“又是一年啊。”
现在的手机日历多方便,提前一个月提醒你所有事。可它静悄悄的,昨天和明天看起来没什么两样。而那个需要亲手撕去的日历,让你真真切切地摸到时间的厚度,听见日子翻页的声音。
我把这两张日历重新夹回《水浒传》的“林教头风雪山神庙”那一页。它们不是书签,而是时光的切片。在那个物质不富裕的年代,我们却拥有如此饱满的时间,可以慢慢撕,慢慢过,慢慢长大。窗外,初冬的晚风吹过香樟树,沙沙作响。我突然想去找本老式手撕日历,就挂在书房墙上。不为怀旧,只想再听听那“嘶啦”一声里,日子走过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