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进城里,生活是安稳了,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没个着落。尤其清晨,半睡半醒之间,窗外的声音就直往耳朵里钻,不是鸟叫,也不是风声,是沉闷又拖沓的车喇叭,一阵接一阵,从稀疏到密集,最后搅成一锅粥。
它不像乡下清亮的鸡鸣,能一下划破黎明的静;它只是黏稠地响着,像是要把这钢筋水泥的森林,也当成一头沉睡的巨兽给唤醒。于是清晨不再像是自然醒来,倒像是被人从一场梦里,不由分说地推进另一场嘈杂里去。
每到这时候,心里的念想,就像一匹识途的老马,头也不回地跑回老家的镇子。那才是我记忆里真正的清晨。
老屋的窗是木格子的,年岁久了,漆掉得差不多了,泛着灰白的颜色,像老人穿旧了的布衫。春天,天刚透点亮,就有勤快的鸟儿,也不知是麻雀还是画眉,三三两两停在窗外的枝头,有时干脆就站在木格子上。它们的叫声不是城里那样孤零零的一两声,而是成片、跳跃的,脆亮亮、清凌凌的,像一颗颗圆滚滚的露珠从叶尖滑下来,轻轻滴进你迷迷糊糊的睡意里。它们不吵人,只是耐心地唤着:“起来吧,外头天光正好呢。”
到了夏天,天“麻麻亮”时,夜里的热气还没退,另一种热闹就响起来了。那是小孩子们的读书声。镇上人家挨得近,一扇扇木窗敞着,声音毫无遮拦地漫出来。这家念“学而时习之”,那家背“床前明月光”,高高低低,混在一块儿。那声音清亮、稚嫩,带着一股憨憨的认真劲儿,像清晨的风拂过稻田,掀起一层层绿浪。躺在床上不用起身,你就知道,这小镇的魂儿,就在这片琅琅书声里悄悄生长。
若是秋天,又是另一番味道。窗前的梧桐叶子黄了,风一吹,它们不情愿似的,一片两片,慢悠悠地离开枝头,打着旋儿往下落。那样子从容,也寂寞。叶子擦过木窗格子,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叹息,又像低语。这时候鸟声稀了,书声静了,天地间好像只剩下落叶的节奏。说它是曲子,却不成调,只是疏疏落落、清清冷冷地一下下,敲在人心上,让你觉出静,觉出时光的悠长。
而冬天,一切都沉进一片厚墩墩的安静里,像一床晒足了太阳的棉被,把小镇轻轻包裹起来。偶尔有早起的行人踩着霜地,“咯吱咯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反而衬得这静更深、更浓。那时的木窗,框住的多半是一方灰蓝的天,或几根光秃秃的树枝,像一幅淡墨写意的小画,留白处全是安宁。
可这一切,终究只是“想起”了。前几年回去,那片老屋早已拆得干干净净,原地立起几幢整齐却陌生的新楼。那扇印满我手痕与目光的木格子窗,连同窗外的鸟鸣、书声、落叶与霜痕,都被碾碎了,散在记忆的风里,再也寻不见一点踪影。
城里的车喇叭,依旧每天清晨准时响起。我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呆板的线条,心里像缺了一块。我知道,那样的清晨,我再也回不去了。它只适合在这样的念想里,带着微微的怅惘,一遍又一遍,被重温。木格子里的晨光,从来是锁不住的啊;它只是亮在那,照亮过一段旧日子。而今,却温柔地把我的余生,烫出一个再也填不满的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