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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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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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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灰笼

前些天,和朋友去他乡下的老家。车子沿山路绕了很久,终于在一片绿意葱茏的山坡上,看见几间白墙灰瓦的房子。还没走近,就望见一位清瘦的老人,正弯着腰在屋前干净的水泥院坝上忙着什么。朋友笑着指给我:“那是我爸。”

  走近了才看清,坝子上晒着各式各样的竹编器具。有的圆滚滚,像个小南瓜;有的细长精巧,提手弯出一道柔和的弧度;也有的方方正正,扎实得像个小板凳。朋友见我好奇,便说,他父亲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老篾匠,从七八岁就开始学手艺,几十年下来,编过的背篼、箩筐、箢篼等竹器,早已数不清。如今年纪大了,别的活儿做得少,就爱编这种叫“灰笼”的小火笼。编好了,自家用,送亲友,偶尔也拿到集市上换几个零花钱。

  “喏,这个就是灰笼,”朋友拿起一个递给我,“里头放上炭火,冬天提着烤手,特别暖和。”

  我点点头,心里却轻轻一动。哪里用得着给我介绍呢?我对这个东西,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冬天。那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巴,乡下人冬天取暖,多半就靠这朴素的灰笼。它的样子简单而巧妙:竹篾编的笼身,像个小鸟笼,里头放一个陶土或瓦制的火钵;上面有个竹提手,方便提着走;有的还带个盖子,能调节火势。用法也讲究——从灶膛里小心扒出未燃尽、尚带红火星的木炭,倒进火钵,再用干草灰轻轻盖住、压紧。那一点红火,就在灰里慢慢地、持续地散着暖意。

  那时候的冬天,仿佛格外冷。天还没亮,我们这些孩子就起床了,一人提一个灰笼,缩着脖子,踩着霜,走去学校。教室里,每人桌下都放着一个,各式各样,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那一点暖意从脚下升起来,烘得手暖了,心也静了。灰笼的用处也多:可以提在手上,抱在怀里,垫在脚下;妇女把它藏在衣襟或围裙下,走家串户也不冷;睡觉前,往被窝里一放,来回暖几下,躺进去舒服极了;家里有小宝宝的,湿尿布、棉裤全靠它烘;甚至旧时嫁女儿,灰笼也是嫁妆之一,象征香火延续。它还是我们的“零食铺”,偷偷埋个小红薯或几粒玉米,课间就能吃到香喷喷的烤零嘴。

  不过,做一个灰笼,可是个手艺活。朋友的老父亲坐在小凳上,给我们演示。他拿起一根匀称的竹子,篾刀轻轻一划,就分开了柔韧的竹青和脆硬的竹黄。他说,编灰笼得选三年生的竹子,不老不嫩,韧劲儿刚好。光是准备材料,就有去青、浸水、晒干等二十多道工序。看着他那双苍老却稳当的手,我想起一件往事。

  我们家祖上没人做篾匠。每年冬天,父母都得去集市上给我们买灰笼。有一年春节,一位很会竹编的张姑爷来走亲戚。几杯酒下肚,父亲大着胆子问他,能不能教我们编灰笼。没想到,张姑爷爽快答应了。饭后,他就带父亲、大哥和我去村后“王庄岩脚”选竹子。扛回家,就在院子里开工。我们父子三人,都成了他的临时学徒。可这手艺,看着简单做起来难。两天学下来,除了父亲勉强能编出个歪歪扭扭的筐架外,大哥和我,连最基本的“划篾丝”都学不会,篾刀在手里不听使唤,划出来的篾片粗细不匀,老是折断。最后,我们只能对着那堆乱七八糟的竹篾叹气,放弃了。

  灰笼虽好,也得小心使用。有一年冬天,我和四妹在大石坝上疯跑捉迷藏,跑得满头大汗,棉鞋和袜子都湿了。一回到家,我们赶紧把鞋袜脱下来,架在灰笼上烘。我俩趴在床边看一本没封皮的小人书,看得入迷,早把烘鞋袜的事忘了。直到一股焦糊味冲进鼻子,才跳起来,可已经晚了。袜子烧出个大洞,棉鞋头也烤得焦硬,像两张滑稽的苦脸。为此,我们没少挨骂。

  “来,陈老弟试试看,提这儿顺不顺手?”老人的话,把我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手里,一个小巧的手提灰笼快编好了,细密的篾丝,在午后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我双手接过来,笼身轻巧又结实。朋友在一旁笑着说:“现在早不用这个取暖啦,老爷子就是闲不住,编着玩,也算留个念想。”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是啊,随着生活变好,空调、电暖器早已走进家家户户,那提着灰笼上学、围炉夜话的日子,也渐渐远去,成了一代人心里温暖的记忆。我父亲去世好几年了,但老家的阁楼上,还留着他当年编的几只灰笼。每次看见它们,就好像看见父亲坐在灯下,借着昏黄的光,耐心编织的样子,也看见自己那整个热气氤氲、暖意融融的童年。

  夕阳的光,把坝子上的一切都染成了柔和的金色。朋友的老父亲又开始专注地划新的竹篾,“沙沙”的声音,清脆又安宁。我和朋友在一旁递递工具、打打下手,说说笑笑的声音,随着初冬傍晚的风,轻轻飘散,飘满了静静的山野。这个即将被我带回家的小灰笼,它不再是一件取暖的器物,而是一座桥,连着过去和现在,也装着这山野之间,一份沉甸甸的、手手相传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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