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一棵树,就像想念一个人。多少年过去,它的根还在心里扎着,一年一年,默默生长。
这棵树是老家屋旁边的梧桐。它长得真高,小时候我得使劲仰头,才能望见它撑开的那片天。树干也粗,得要邻家两个孩子和我手拉手,才勉强围拢。树皮灰扑扑的,裂着深深浅浅的口子,摸上去糙糙的,像父亲那双总带着泥土的手。
春天,它冒出嫩生生的叶子,毛茸茸的,风一过,哗啦啦响,像满树挂着小铃铛。夏天叶子厚实起来,密密层层,在头顶搭成一顶大伞。再晒的日头,也漏不下多少光,只在地上洒些碎金似的光斑。蝉躲在叶子里,“知了——知了——”叫个不停,把午后拉得又长又静。
树下是我们的天下。我和大哥、四妹,还有邻家的孩子,常在这里玩“打仗”。树干就是我们的“家”,谁先拍到树干,谁就算赢,然后就能叉着腰,神气地看着别人四散跑开。我们也爱捡那些巴掌大的落叶,用草茎仔细串起来,有的当披风系在肩上,有的卷起来当帽子戴。有时还把叶子轻轻放进门前塘里,看它们像小船一样晃晃悠悠地漂远。
雨后玩起来更有意思。叶子上托着一颗颗水珠子,大家合力抱住树干一摇,水就簌簌地落下来,好像忽然又下起一阵急雨。我们笑着跑开,湿鞋在泥地里踩出一溜歪歪斜斜的脚印。
后来上学了,梧桐树下换了样。早晨我常靠着树干背书,字句混着鸟叫,好像也沾着露水气。傍晚要是贪玩忘了写作业,就蹲在树下,借着天光赶工。笔尖沙沙响,叶子飒飒响,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也有不开心的时候。年少的烦心事,像春天的柳絮,没来由地飘来飘去。受了委屈,或是没考好,我就一个人跑到树下,背贴着树干坐下。不说话,只是安静待着。树身温温的,好像底下有什么在稳稳地跳着。那份沉默,像是一种宽厚的懂得。慢慢地,心里那些皱巴巴的地方,也就被晚风吹平了。
梧桐树,也是见过我初恋的。夏天的夜晚,月光从叶间漏下来,被剪得细碎,像一地的水银轻轻铺开。我和她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并肩站在树影深处。空气里有刚割过的草叶香,也有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清清爽爽的,混在夏夜微湿的风里。我们说的都是平常话:最近身体好不好,村里谁家办了喜事,田里的稻子抽穗了没有……声音低低的,絮絮的,怕吵醒了睡着的夜。偶尔一阵风过,头顶的叶子簌簌响动,一片梧桐叶轻轻擦过她的肩头,又打着旋落在脚边。我们就同时静了一下,然后轻轻笑起来。
那时候总觉得,这棵梧桐像个温和的长辈,披着一身斑驳的月色,静静陪我们站着,替我们把那个朦胧而珍贵的秘密,藏进了它深深的年轮里。
后来,成家、生子,日子像门前的小河静静向前流淌。生活里的光景,渐渐从风花雪月变成了柴米油盐。梧桐树下也不再是玩闹或倾诉心事的角落,倒成了我修理农具的地方。午后,我把用钝的锄头、松了劲的扁担拿到树下。阳光透过叶子,暖烘烘地照在背上。我蹲在那里磨锄刀,嚓嚓作响;或是给犁头紧一道铁箍,锤子敲上去,叮叮当当,声音单调,却让人觉得踏实。妻子有时从屋里端一碗凉茶,放在凸起的树根边上,静静地看我一会儿,又转身去忙。女儿在树根旁追蜻蜓,咯咯的笑声和敲铁声混在一起,成了最朴素的家常曲子。那时候的梧桐树,像是这劳作日子中最稳当的背景,是家的一部分,是生活本身。
前些年,老家要修新路、扩场镇。父亲打电话来,语气里带着惋惜,却又很平静,只说:“那棵老梧桐,怕是保不住了。”我愣了半天,最终也没回去。我怕看见那里空荡荡的样子。后来在视频里见到新修的水泥路,平整又宽阔,路边种着整齐的绿化树,一切都规规矩矩的,很“像样”。只是我的树,连同树下好几代人的时光,彻底不见了。
说来奇怪,树不在了,心里却越来越清晰。夜深人静时,一闭眼,仿佛又靠在了那片树荫下。手心能感到树皮的粗糙,鼻尖萦绕着泥土与叶子的气息,耳边响起潮水般的叶浪声——这才明白,它从未离开。它早已把根扎进我记忆的土壤里,悄悄长出看不见的枝叶,为我后来的路,静静撑着一片荫凉。
人这一生,要送走多少这样的“树”呢?一条老街,一座老屋,一种熟悉的味道,一位至亲的人。它们一样样走远,就像故乡那棵梧桐。可它们都还活着,活在我一次次回望与想念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