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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康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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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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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父的健身手球

初冬的早晨,北风刮过来,干冷干冷的。天色是灰白的,云很少,光静静地滤下来。

  我沿着小区的步道慢慢走。路边梧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枝干疏疏落落的。有几个早起的人也在活动,跑步的,走路的,让清静的早晨多了些生气。

  我手里握着一对不锈钢健身手球,冰凉,也沉。随着脚步,球在掌心转动,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声音很清脆,散在冷空气里,听得格外清楚。

  这叮咚声,陪着我走过很多个这样的早晨,也常常把我带回很久以前。

  这对手球,已经跟了我三十一年。是岳父临走前亲手放在我手里的。那时他已经病得脱了形,躺在老屋昏暗的里间,手瘦得只剩骨头。可就是这样一双手,从枕边摸出这对亮锃锃的球,慢慢地放进我手心。金属的凉,激得我指尖一麻。

  他原是县川剧团的武场师傅,一辈子和锣鼓打交道。那时候乡下没什么人讲究健身,他却很在意,常说武场的功夫一半在手上,活动筋骨可不能马虎。这对手球是他早年从重庆带回来的,早已摩挲得锃亮。那天下午,他已气若游丝,却还断断续续嘱咐我:“这对手球……给你。经常转转,活络血脉……”说着,又费力抬手比划转动的动作,神情专注得像在教一出看家的戏。

  岳父走后,这对球就成了我最贴身的东西。三十一年里,我在四个乡镇之间调动,搬了无数次家,很多旧东西在路上丢了、遗落了。只有它俩,我总是用软布包好,妥帖地收在行李箱的角落,一伸手就能够拿到。

   它们不光是健身的东西,更像两位沉默的老朋友。心里堵得慌、慌得没着落,或者压力重得像山一样压下来的时候,我就不自觉地把它们拿出来。手心贴着那熟悉的凉,慢慢转起来。顺时针,逆时针。世界在转,时光在转,烦恼好像也在这均匀的转动里,一点点被甩了出去。那叮咚声细密而均匀,像遥远记忆里看不见的细雨,悄悄润进心里。很多当时像乱麻一样解不开的难事,常在这转动间,脑子里忽然闪出一道光,路子就清楚了。

  记得在歇凉村驻村的时候,为了协调高速公路建设,占地、占林,还有放炮震坏房子的补偿,件件都是火药桶。我常在村民散去后,独自坐在村委会的旧办公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转动这对手球。在叮咚,叮咚的响声中,那些激动的脸、杂乱的要求、看似无解的结,就在这清音里慢慢沉下去、化开来。办法,常常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转出来了。

  后来在大山村指导脱贫攻坚工作,那真是块硬骨头。全村好像被时代忘在了山缝里,条件差,底子薄,望出去满眼灰扑扑的无奈。我住在村部简陋的屋子里,早晚去山道上散步,手里总转着这对球。山风呼呼吹着,球声清越。脱贫的路该怎么走?产业怎么搞?这些沉甸甸的问题,就在叮咚声和风声里,被反复琢磨,慢慢理出了头绪。后来,靠着这套计划,全村人一起苦干了两年多,终于摘掉了穷帽子。

  它们知道我所有的心事,却从不追问,只用那永远清脆的叮咚,静静应和着我生命的起伏。

  最揪心的一次,是十年前全家搬来重庆。搬家那天,老屋一片狼藉。就在忙乱中,我发现装球的旧木盒里只剩一只,另一只不见了。

  我一下子僵住了。周围的说笑、搬东西的磕碰声,一下子像隔了层厚玻璃。我里里外外又找了几遍,没有。饭桌上,大家举杯庆贺乔迁,我却什么也吃不下,心里翻来覆去只有一个念头:球去哪了?那一夜,躺在重庆新家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朵里总像幻听似的响着叮咚声,空荡荡地敲在心上。

  天刚亮,我一个人开车往回赶。一百多里路,晨雾弥漫。回到老屋,门虚掩着,里面已经空了。清晨的天光从没窗帘的窗户斜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慢慢飘浮。我蹲下身,一寸一寸找过每个角落。就在几乎绝望时,看见旧沙发底下有一点熟悉的亮光。它静静躺在那儿,像一个固执的卫士,守着这快要被抛弃的老地方。

  我小跑过去,一把捞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掌纹蔓延开来,直到那股凉意贴到焦灼的心里,我那悬了一夜的魂,才重重落回了实处。那一刻,没有狂喜,只有失而复得的宁静,漫遍我的全身。

  如今退休了,住在重庆城里的高楼上。早晨的时间好像被拉长了。尤其在这样清寂的冬日清晨,听着那叮咚声和楼间的风声轻轻应和,我望向步道尽头灰白色的天,许多从前的事便涌上心头。

  那叮咚声,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一头系在我手心里这被体温焐暖的微凉;另一头,远远地、牢牢地,系在故乡那带着泥土味的土地上。

  风还在吹,凉丝丝的。我握紧了健身手球,继续沿着步道慢慢地往前走。手心里,叮——咚,叮——咚。那声音清亮、透彻,穿透初冬清冷的空气,仿佛独自哼着一支遥远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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