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苏州城开始由喧嚣转入另一种节奏。石板路浸润在夕阳最后的余温里,像铺了一层熔化的琥珀。我绕过阊门,往寒山寺循着暮色,步向那片钟声岑想起的虚空,市声已褪成背景里的低语,而另一种声音——姑苏血脉深处的声音,正从水道、石桥和飞檐间缓缓醒来。
枫桥横在眼前时,天光已敛去七分。这桥比想象中朴素,青石栏杆被岁月磨出温润光泽,亦能照见无数过往的足迹。河水在桥下静静流淌,不是清澈见底那种,而是墨绿里透着黛青,把两岸白墙黑瓦的倒影都揉碎在波纹里。我扶着栏杆,惊觉觉得掌心接触到的不仅是石头——这桥上叠印着多少身影?古往落第的诗人,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那些在战乱中仓皇渡河的人……他们都曾在这里停留,把各自的悲欢刻印进石的记忆里。
风起时,先是掠过水面的涟漪,接着才触到皮肤。凉意顺着衣袖往里渗透,却不是刺骨的寒,而是带着水乡特有的湿润与缠绵。岸边的枫树开始摇曳,叶子间摩挲出飒飒的声响,像在交换只有它们才懂的密语。这声音亦如古琴的泛音——清越、空灵,每一个音符都悬在空气里,久久不散。张继听见的,该是同样的秋声罢?只是他那夜的秋声里,还混杂着江水拍岸的呜咽,远处城楼隐约的照影。
真正的暮色是在不经意间降临的。先是西天最后一抹绯红褪成淡紫,接着淡紫又融进青灰,最后所有的颜色都收进一种深邃的蓝黑里。似时,桂花香沁来。不是扑鼻的浓香,而是若有若无的,像谁在远处打开了一个盛满秋天秘藏的盒子,香气顺着风,一缕一缕地飘过来。这香有形状——它缠绕在桥柱上,栖息在枫叶间,最后钻进人的衣袖,久久不肯散去。
亦然忘言。寒山寺的钟声固然不朽,但让这钟声穿越千年的,不是铜钟本身,而是每个时代里寻找它的人。譬如此刻,虽听不见真正的夜半钟声,但我分明听见了——在风声里,在水声里,在枫叶的低语里,在桂花香飘过的轨迹里。所有消失的并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转换了存在的形式,等待着被合适的感官重新辨认。
月浮昔时,不是满月,是纤巧的一弯,清清冷冷地挂在飞檐一角。月光下的河水泛着细碎的银光,似无数沉睡的钟声浮出水面呼吸。我转身离开,枫桥在我身后渐渐隐入夜色,而那座从未踏进的古寺,却以另一种方式完整地呈现在心里——不是作为一座建筑,而是作为一个意象,一种共振,一个在汉语血脉里流淌了千年的文化基因。
归途,清脆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嗒,嗒,嗒,像某种隐秘的应和。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里,每个地方都重叠着另一个地方。”此刻的苏州,遂应而合,而每一个寻找寒山寺的人,最终找到的,都是自己心中那座从未消失的枫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