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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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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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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子

老头子

老头子半个脸都隆着介于灰和黑的杂色胡须,一根一根缠在一起脏、硬,还乱蓬—活像厨房里用旧的钢丝搓球。他现在不会剃须了。现在的剃须刀他不会用了,儿子给的那只日本国生产的带两个小轮子的高级剃须刀只是悄摸躺在柜子里。

村里的老剃头匠也全都先人一步了。他也不知道找谁给他搭理搭理了,老伴死得也早。他现在则是被接到了城里,是个城里人了。

老头子从小是向往城里,抬起头眯着眼渴望坐上总在他和他脚下的泥土头顶遮天而过的有轰鸣引擎声的大飞机。当他年轻的不生虱子脸庞还每日浸泡在粗砾驳黄的沙土时,他的胸膛于脊背永远如一条很长很慢的江向后伸展着。

他自觉是个骄傲的人。在农活忙完的夜,听着伙伴打桥牌的喧嚣,老子们吹酒的吵闹,母亲挫衣的熟练顿挫…他能很安心地傻笑着在橘黑并染的煤油灯下翻着新华字典,学着认字。

没有经历蝗虫旱灾或大水的黄土一年会绿上一次,国旗红的字典每日会有几个码页皱旧上些许,拉低头巾紧用力拧住的眸透穿长暗的尘土去看高青的碧天又每次深了他眼纹,一批接着一批知青勾肩搭背向他们所陌生的土地走来…庄稼秋天会熟,大家伙手上烙上锈的镰刀钝钝无力去收割…

麦子会因熟而低下头的,知青都会走的,自己命注定会找个村里的女人结婚生个小娃的。

但他还是想跟村里来的知青多说两句的。

面对知青下乡他同更小的毛孩一样好奇地热切迎接与招办,把一切种土豆的气力拿来挤出个石膏似的笑,套些家长里短的事有空没空去嘴上两句.有时面对女知青他会特意去戴上阿树叔死前留下的老花但是镶着金边的眼镜。他毕竟想跟知青再多谈点什么,他可是能写出樹鱐这种字的人。

老头子对他曾是那个小乡巴山头里唯一会认字的人很骄傲。天下的字好像都被他认识到了,吃透了。在他之前那个小乡巴头就没人识字,他曾是唯一,直到他的儿子诞生了。他从小精心培育的儿子是被他这个自称“黄土野诗人”所孕育与创作出来的最佳杰作。他的儿子学识要比字典多多了,他是个大学生,属于城市的大学生,或许比几个城里来的知青还要厉害。

儿子小时候就被他看出来出类拔萃了,他儿子小时候就一边“啾啾”地玩着模型小飞机一边说要好好学习将来挣钱给老爹好多好多老鼻子钱买好多好多老鼻子酒喝。

老头子第一次送孩子求学那天,村里放了许久的鞭炮:一阵阵碎碎的炮声上了天,空气茫茫中漫着点酸味。老头子连下巴到眉毛都是严肃得,用衬衫的下摆擦了擦他那本破旧的新华字典,又替神色轻松的孩子正了正衣领子。他把行李背到了大巴,自然自己没舍得再一路送到他的学校.在站口他回头望了眼,试图看看自己的小家从远处是啥样.谷底沟壑纵横、交错,好似劳作时暴起的青筋,作为无数血管供应着老头子年轻时沉重却多情的心思。

他儿子从来没有辜负他给的希望。本科读完读研究生研究生读完读博士,没找他老子要一分钱拿,全有学校的奖学金,直给他这个老头子争气。

在城里的工作也诚心,他儿子两三年就决意把孤零零呆在老家的他拽拉到城里,尽管老头自己与儿媳都是结束摇头不同意的。但儿子始终觉得或者说应该得让父亲住在城里.老头子很焦虑:儿子这么忙怎么可以让他照顾自己啊?不能再给儿子添一点点乱了.一大把年纪了,还去什么城里啊,还享什么清福嘞?紧不适应,尽添麻烦.土气和蛇皮袋早裹挟了他大半生了,要让他真离开去城市他真的又念念不舍了:越是这山谷的沟壑深,所承接的他说不尽说不清的心思也就越多.生于黄沙,也该黄沙埋面才是。

城里的一切都让老头子不适应,不是他想的那样的不适应。他像一只第一次来到甲板出海的晕船小狗。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街上太多鸣笛促促而非读书人的雅言,刮胡子会刮出来血珠,沙发太软像坐在硬的湿泥巴地上。仿自然的公园悠闲遛着鸟打太极的老太老爷让他格格不入,一座座密不透风的灰色高楼让他呼吸逐渐急促,凝眸已经只能看到年轻人急碎慌乱的脚步与高阳下被拉的很长的斜影…

老头子选择了散步,每日东方日升之时随着太阳一道散步,那是向着城郊的方向。老头子当然知道在无数扎眼的斑马线与红绿灯下他一定会找不到来时的路,所以他会在每日正午太阳挂在最高点最毒辣时选择掉头。背着太阳行走回家。

太多戴鸭舌帽与耳机的行人可能会在平常出地铁口随人群的鱼涌时与这位流浪汉模样戴助听器的老头参肩而过。

但有一日老头忘记了在正午掉头会家。那已是夕阳了,他一路走到了城市的远郊,一小个黄芪的林子。有块很光滑的石头,老头倚在那想歇歇脚。忽地他见到旁的地上有张纸条,他下意识去捡了起来。

纸上有字,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老头费力睁开眼去读—密密麻麻的黑色线条如扭曲的红蚯蚓一般钻进他的脑海,山体崩塌一般的晕眩,他费劲了全力去读,他什么字都记不起来了。

这个曾经小山巴乡里头唯一会认字的人现在什么字都不认识了。那不是高级的洋文,也不是刚握笔的小孩写出的歪七扭八的丑字,那是一笔一画熟悉到如小麦与尘土一般的正楷汉字。但他什么都认不出来了。

老头子觉得头很晕,像湖水在摇晃。

树影变得陌生了,吹在身上的西风变得陌生了,刚才还倚靠的石变得陌生了,字影逐渐远去了,儿子的脸也好像是已几年不见了一般。在这个似乎被城市遗忘的孤僻小林的边边角落,一个老头正在遗忘…

老头子只觉得头很晕,什么文字都被遗忘了,全世界和全世界的麦子都在向着他的身后融化,后退。头又晕又涨,像是当年戴着阿树叔的老花镜去见知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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