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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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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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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脏粉

我虽是温州人,却算不得一个地道的“吃客”。常听人说,温州人天生一副生意胆,连舌头都是精明务实的,晓得什么地方藏着最实在、最熨帖的滋味。我这根舌头,大概是被墨水泡得久了,于口腹之欲上,反倒有些迟钝和疏离。然而,有一种吃食,却像枚生了根的钉,牢牢铆在我记忆的底板上,任天南海北、岁月蹉跎,也拔它不去。它,便是猪脏粉。

猪脏粉这名号,起得属实是坦白得可爱,乃至有些粗野,全无半点文饰遮掩,径直将“猪”与“脏”和盘托出,颇有些家乡人民那股子直截了当、不尚虚文的劲头。外乡人听了,或许要皱一皱眉,心里泛起些不洁的联想。但这正是温州特有的脾气——好东西藏在里头,你须得有几分胆识,几分信任,才配领略内里的乾坤。恰如温州巷弄里那些其貌不扬的厂子,门脸窄小,却运转着可能关乎半个世界的营生。

想吃一碗地道的猪脏粉,你要舍了那窗明几净的大酒楼,往老城区的巷陌深处里去。最好是那种清晨时分,天色将亮未亮,路灯还点着一团昏黄的光晕,四下寂静是唯一的背景,零星的响动,都显得清晰无比。此时寻一处招牌油亮、店面逼仄的小铺,门口一口大锅,终日咕嘟咕嘟地唱着歌,蒸汽氤氲,将那猪骨、脏器的浓香,搅拌得如同实质,热蓬蓬地直往你鼻孔里钻。这香气,便是最热情的揽客招牌了。

我常去的那家,在仓桥街一条拐进去的弄堂里。老板娘是个五十来岁的妇人,身子精干,手脚利落得像上了发条。你甫一坐下,她也不多问,只抬眼一扫,便晓得你的路数。若是熟客,她便扬声道:“一碗双料,加豆瓣酱?”那声音带着温州话旧有的糯与脆,在油腻的空气里劈开一条亲切的路径。你若点头,她便转身,从那口深不见底的大锅里,捞起早已炖得酥烂的猪大肠和鸭血。

看老板娘料理一碗粉,是种极富韵律的享受。抓一把粗壮的米粉,在漏勺里于滚水中一烫一捞,软硬恰到好处,便倒入海碗。随即,手起刀落,将深酱色的大肠切成匀称的圈,又将暗红色的鸭血划成厚片,铺在粉上。再浇上一大勺滚烫的、乳白色的原汤,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蒜苗末。那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迟滞,仿佛一场演练了千百遍的仪式。端到你面前的,已不是一碗简单的吃食,而是一件完成了的作品:汤的醇白,粉的玉白,血的暗红,肠的酱红,蒜苗的鲜绿,交织成一幅浓墨重彩的风俗画,热气腾腾地宣示着它的存在。

这时,你万不可矜持。吃猪脏粉,是需要一点“狼狈”的功力的。你得俯下身去,凑近那碗混沌的美味,先啜一口汤。那汤是精华所在,猪骨与脏器经了长时间的熬煮,所有的鲜味、厚味都落到了这一锅里,入口是汹涌的滚烫,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醇厚便占领了你的舌苔,顺喉而下,一路暖到胃里,仿佛给冰冷的五脏六腑都贴上了一剂温存的膏药。然后,你可以对付那肠与血了。大肠处理得极干净,全无秽气,只剩丰腴的脂肪层在齿间化为美妙的油脂,带着一种粗野的满足感。鸭血则嫩滑如豆腐,却又比豆腐多了一份实在的弹性,在唇舌间一抿即化,留下淡淡的余香。至于那米粉,吸饱了汤汁的精华,变得饱满而滑溜,“哧溜”一声吸入口中,是另一种酣畅淋漓。

我每每埋头于这一碗丰腴之间,总会生出些奇怪的联想。觉得这碗猪脏粉,倒有几分像我所从事的写文章的行当。那汤底,好比是平日读书积下的学问底子,须得厚实。那大肠与鸭血,便是文章里提神醒目的警句与轶事,看似不甚雅驯,却能出奇制胜。而那一勺豆瓣酱,恰似文中偶尔流露的几分俏皮或讥诮,用以解腻增香。至于吃粉时必需的“狼狈”相,又何尝不像作家伏案时的专注与忘我?只是文人总喜欢将庖厨之事说得清雅,不肯承认自己的事业,有时也带着这般烟火缭绕的、扎实的俗趣。钱钟书先生论诗,说“理之在诗,如水中盐、蜜中花,体匿性存,无痕有味”,我看这猪脏粉的道理,也正在于此。“脏”与“鲜”的辩证,恰是艺术中“俗”与“雅”的微妙平衡。

一碗粉落肚,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周身通泰,仿佛连日伏案的困顿、文思枯涩的焦躁,都被这碗滚烫的、实在的滋味涤荡一空。我靠在油腻的椅背上,看着老板娘在灶前忙碌的身影,听着周遭食客用乡音谈论着生意、家常,或是今日的鱼价,心里便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宁。这些声音,这些景象,与这碗粉的气息融为一体,构成了温州最底色的、最蓬勃的生命力。它不谈论远方与诗意,只关心此刻的温饱与实在。于我这样一个以编织文字为生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最有力的“接地气”。仿佛只有经过这般俗世烟火的熏染,笔下的文字才不至于轻飘飘地失了分量。

记得幼时,爷爷带我吃粉,他总要将那肠上的脂肪细细剔下,放入我碗中,拌进汤汁里,说:“吃这个,长力气。”那时只觉得油腻,不甚喜欢。如今自己到了也曾被叫作“后生儿”却眼看要向“中年人”过渡的年纪,才品出那脂肪里饱含的、属于上一代人的、最质朴的关爱与生存哲学。在这个以瘦为美、追求“低脂”的时代,猪脏粉的这种慷慨与浓腻,倒像是一种倔强的反抗,捍卫着一种即将逝去的、关于“饱足”的原始记忆。

走出小店,清风一吹,带着瓯江上特有的、微咸的湿气。身后的灯光与喧闹渐渐远去,但那股子浓厚的、温暖的底气,却已留在身体里。我想,所谓乡愁,有时并不指向某个具体的地理方位,而是镌刻在味蕾上的一串密码。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想起这碗滚烫的、略带粗野的猪脏粉,便仿佛触摸到了温州这座城跳动的、温热的脉搏。它提醒我,无论笔下构筑的世界如何虚幻,我的根,始终深扎在这片务实而又充满生命张力的泥土里。这碗粉,便是我与这座城之间,最踏实、最不容置辩的契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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