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还有一丝清凉,挟着竹子的清香,在“木坑竹海”的青峦叠嶂间编织出翠色欲滴的帘幕。我们一行四人沿着石板砌成的小路走进竹海深处。行进间,两侧的竹林如浪翻涌而来,裹着褐色笋衣的竹笋,高的仿佛要刺破苍穹,作为北方人难得一见,直看得眼里发潮。“竹笋稚嫩,不得采摘,违者罚款”的警示牌时刻提醒我们要静而远观,这也不失为“距离产生美”的别样解读。
一路向上攀爬,不一会儿我和老米就把各自妻子远远甩在了后面。迎面下来两位身形清瘦的老太太,她们裹着粗布衫,银发被风撩起时露出耳后蜿蜒的老年斑,仿若竹节上的瘢痕。其中一位我瞥见她上齿门牙突出,在笑纹里若隐若现,像一颗颗新生的竹笋。她们的竹篓里都并排着20来根细如手指的笋,那位龅牙的老太太时不时对我们这些游客说着什么。她说的话我大多能听懂,最清楚的一句是,山高路陡,注意脚下。我正想掏出手机,老米却扯了扯我衣角,山路危险,别惊扰到老人家。
及至山顶,我俩在亭下一处闲地坐下等待和妻子她们汇合。妻子赶来时,同行的还有那位门牙突出的老太太。妻说,要跟着她去看新茶,顺便尝尝她家的农家乐。
我们换道而行,我和老太太攀谈起来,她说话时总下意识用手背挡嘴,可说到“全村二十四户都姓付”时,枯枝般的手突然张开,突出的牙齿闪着光。怪不得都挺富,原来都姓富啊。我想着夸一下,套一下近乎,让她更实诚一些,省得骗我们不懂行规。付钱的付!老人听了忍俊不禁,尾音打着旋儿往竹梢上飘。
竹径岔向幽处。拐弯的时候,老太太指着一片竹林说,这是她家承包的,大的竹笋只能在自家林子里采,细的可以在大山里采,这是他们村民唯一的特权。老太太还说,她也是本村人,两个儿子在江西南昌盖大楼。她忽然驻足,喏,那就是我家。隐约间,灰瓦白墙的老宅撞进眼帘。我们转过几道弯,一座老宅呈现在我们眼前。它蜷缩在几株老竹怀里,和周围的楼房比起来,有些破旧,却显朴素。
院子里晒着一大片笋片,泛着琥珀色的光。墙角悬着的四根粗大的腊猪腿,渗出油光,像熟透的果实。一条瘸腿的大黄狗蜷在矮墙边,见人来竟然用右侧两条腿撑起了身子,稳稳地走到了一边去——伤疤处新长出的蓬松如白蘑菇,不停地晃着。瘸腿阿黄,又吓着贵客。话音未落,门后探出一张泛红的脸——是个左眼有些上斜,脖颈总向上仰的年轻妇人,怀里抱着一个男孩子,想必这就是老太太的儿媳。
竹影摇曳,地上洒下斑驳的影子。老太太端着茶盘过来,让我们尝尝她家的新叶。这茶不耐冲。妻子有些失落,老太太又拿出她口中最好最贵的茶叶。一时我暗自提防起来,毕竟景区里的推销总让人多几分戒心。看她那急切推销茶叶的眼神,带着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粗瓷碗里几片蜷曲的茶叶舒展成翠绿的小舟,载着山岚的清气泊在每个人的舌尖。这是头茬,七十元一斤吆!老太太的儿媳突然开口,她笑得格外温软,脖颈青筋凸起。妻却皱眉放下茶盏,瓷器磕碰声惊到了大黄狗。
交谈间,灶火已燃起。老太太和老伴去准备饭菜,同行的还有一家来自盐城的游客。也许是一下子来了两家,上菜有些慢,老太太来了两次表示歉意,我们没有苛责。期间老太太要采椿芽给旁桌做菜。我主动请缨采摘,踩上木凳时,老太太攥着围裙角念叨,墙根滑,抓牢些!我揪下紫红嫩芽,她接过去时,指腹的老茧蹭过我手背,糙得像晒干的竹笋,我忽然觉得粗糙中带有些许温度。
竹林鸡炖上了,稍等片刻哟。老太太的儿媳时不时过来报一下炒菜的进展,似是在安抚我们。有菜上桌了,我和老米去要酒,老太太的老伴引我们入屋子。地上堆放得乱七八糟,诺,在那里,他指了指西墙角,一提古井贡白酒和一箱奶放在一起。我们想喝当地的酒,他又指了指门后的三四箱啤酒,我们要了一提。
山风吹来,神清气爽。八仙桌上,菜摆得满满当当。腊肉炒四季豆油润发亮,清蒸笋片凝着晨露般的清鲜,最绝的是那道辣椒炒鸡蛋,金黄的蛋块裹着青椒条,咬下去“咔嗒”响。这蛋是自家鸡下的,老太太站在桌边搓着手笑。我喜欢吃竹笋,咬下笋尖时眼睛倏地亮了——山野的新鲜顺着齿缝游走,仿佛吞下了整片竹海的清晨,把五月的竹林嚼出了声音。妻见状,也赶紧尝了一口,啧啧称赞,入口脆嫩,还有一股清甜,好吃。
同学举着啤酒瓶赞叹道,望客松这名字好,盼客人来嘛!老太太的老伴慢悠悠地接过话,打20年前那部《卧虎藏龙》在这儿取景,外头人就都知道这里了。守着这片竹林等客人来,比啥都踏实。
茶叶我们最终没有要,老太太也没有说什么。还好我们买了她家的竹笋,再加上两桌菜消费近千元,让老太太着实开心。结账时,老太太把支付的零头给抹了,把晒干的笋片往塑料袋里装,边塞边念叨,笋片泡发时水里加把盐,它炒肉炖排骨香得很……下山了,瘸腿黄狗忽然跟了上来,一蹦一跳地走到院子口的石板上停了下来,似乎是在送别。回头之际,我发现阳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它不就是这片竹林的主人吗?瘸腿却走得稳稳当当,它以残缺的身躯舞出了生活的圆满。
糟糕,暖水瓶忘拿!走了一大段路才想起来丢了东西。幸好同行的盐城人走得慢,老太太的儿媳追上让他们捎带过来。那一刻,我感动不已,也自责起来。曾经我揣测老太太卖茶、做饭处处耍心眼,自己处处提防,此刻只觉得那些猜忌像针尖扎得我的脸颊生疼,自己的心像片被虫蛀过的竹叶,满是狭促的孔洞。
回望竹海深处,我忽然明白,灶膛里升腾起的炊烟不是竹林人家刻意点燃的热闹,而是岁月深处缓缓流出的温情。这漫山的竹子正是用年轮记录时光荏苒的毛笔,从破土到参天,成林海终章,竹影婆娑是它笔走龙蛇的停顿。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吃过不少菜,喝过不少酒,却再难寻着那日唇齿间的震颤与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