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方也的头像

方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0/12
分享

树影斑驳

夏日的风掠过村口的杨树林,千万片绿叶在蝉鸣织就的林荫道上摇曳,筛落一地碎金。

“兔儿蹦,鱼儿跳,我和爷爷去赛跑……”车轮轻轻碾过蝉鸣,女儿新学的童谣伴着车轮节奏,在七月里舒展成一曲清凉的调子。

“到家了,准备下车。”我轻声提醒妻女。树林尽头右拐,车停在了一个石头砌成的院子门口——这就是我的老家。树影下,阳光在父亲笔直的背上织出明暗交错的格子。他踮着脚往晾衣绳上挂刚洗的衣服,右脚绑着纱布,身体在风里微微摇晃,像秋日枝头最后一片不肯飘落的叶子。

“爷爷,爷爷!”女儿使劲喊着。“你爷爷耳背,听不见的。”妻子摸了摸女儿的头。等我们停好车走进院子时,父亲正攀着斑驳的铁梯,后背洇出盐霜似的汗渍。每登一级,右脚便在半空迟疑地画半个圆。

“又爬高!”妻子刚要伸手拽住女儿,小家伙却像只小鹿蹦跳着蹿上楼梯,“爷爷!”她拍了拍父亲的后腰。“咦?”

父亲听见动静赶忙转身,一把攥住孙女的胳膊,声音因欣喜

而颤抖,“是孙女啊!”

我快步上前想扶他们下楼,却被无视。父亲右手牵着女儿,左手紧握楼梯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像老家伙房里经年的柴火。见我盯着他的脚,父亲立刻把右脚往左腿后藏:“爬爬楼,活动活动就好……”“崴了脚还不当回事,耽误了咋办?必须去医院!”我狠狠拍了拍楼梯,惊飞了晾条上的麻雀。

父亲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踉跄了半步,却搓着手笑,眼角的皱纹盛着清晨的阳光:“嗯,是远,不去不去。爬楼梯能治这病,省钱。”妻子扯了扯我的袖口,把话头按回我喉咙里。“孙女,快进屋!你奶奶腌了你最爱吃的酸豆角。”他瘸着腿领女儿往屋里走,每一步都像在丈量光阴的尺度。

“藏藏藏,找找找,我和爷爷藏猫猫……”女儿在院里和小花猫嬉闹,妻子和母亲在堂屋择菜。糖尿病让母亲的手指浮肿,她却把豆角理得整整齐齐,像父亲侍弄菜园时的模样。这些年家里家外全靠父亲操持,我抓起竹扫帚打扫院子,黄土地上沙沙的声响,恍若四十年前他教我扫地的回音。

“西瓜凉井里喽!”父亲在院门外拖长的尾音惊醒了邻家打盹的狗。父亲的裤子紧贴一个胀得鼓鼓的黄布袋。

“哇,爷爷买了这么多好东西啊!”看到父亲摊在桌上的鲜桃、可乐、鲤鱼和排骨,女儿又蹦又跳。

“又乱花钱……”我的埋怨被女儿欢呼打断:“谢谢爷爷!”“孙女难得回来,”父亲用袖口擦了擦汗,“吃点好的,不浪费。”他用袖口蹭掉桃尖的水,指甲缝里嵌着修梯子蹭的锈。女儿轻抚他指节的裂口:“爷爷,疼吗?”

“不疼不疼!孙女来了,高兴着呢!”——封山前打石头的岁月震聋了他的耳朵,震裂了他的手,那些裂口至今未愈。

不一会儿,伙房里飘来花椒爆锅的香气。父亲炒菜时格外有劲头,不久桌上就摆满了菜肴。他把红烧鱼往孙女碗里拨,自己却夹了口腌豆角。“您也吃,别太溺爱她。”我夹了块鱼肉给他。“嗐!爱她?那可不!”父亲转手又把肉给了女儿。母亲笑着给我添菜:“自己的孩子自己疼。”阳光下,父亲鬓角的白发比上次更密,咀嚼时腮帮凹陷,仿佛村西那台老磨盘。

午饭后邻居来串门,父亲忙不迭让我倒茶。见我不动,他自己续了第三遍茶,端茶的手势郑重如仪式。“现在还讲究这些虚礼?”等客人走后我嘟囔。“对,就是这个礼,祖祖辈辈就信这个礼!”父亲挺直腰板擦拭茶几,“没了礼,爹还是爹,儿还是儿吗?”“人家当初怎么对您的?”我越说越气。“多念人家的好。”他用袖口反复抹着桌面。妻子把我拉到院子里。“还记得咱爹帮邻家看工地吗?他摔进泥坑也不肯回家,他说答应的事得守信用。人家都念着咱爹的好,咱家有啥事别人不都帮咱了?”母亲弓着腰从屋里走出来,递上一句话:“你爹说得对,多念人家的好你才好,他是怕你丢了本分。我也是常念你爹的好啊!”

返程时,后备厢里酸豆角、西红柿、女儿的玩具熊和四大桶山泉水塞得满满当当。“没事常回来看看。”父亲和母亲隔着车窗说。女儿摇下窗,声音有些哽咽:“爷爷奶奶,我会想你们的……”

阳光穿过杨树林,在父亲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像一幅被岁月揉皱的画。“一定要去医院检查。”我大喊。“放心吧,一定去。”母亲点了点头。父亲不停地挥手,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却始终挺立,犹如三十年前送我进城上师范的样子。

“爷爷说这是给我买童话书的。”女儿忽然将一张皱巴的百元大钞送到我眼前,一股酸楚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从我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抱一抱,笑一笑,我和爷爷乐陶陶……”车驶出村子,女儿哼着童谣,歌声和树影婆娑的杨树林逐渐融为一体,阳光里弥漫着父亲的味道。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