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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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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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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火里的年轮

老灶台的砖缝里嵌着经年的面垢,像母亲额角的皱纹,被岁月的火舌舔得发亮。那些黏在砖缝里的面渣,是她用左手托着面盆时,虎口蹭落的时光碎屑,三十多年了,依旧泛着麦粉的甜香。灶台缺角处摆着豁口的粗瓷碗,碗沿磕掉的瓷片呈月牙状,那是1978年腊月,我摔碎第一只饭碗时留下的印记,母亲却舍不得扔,说“缺口对着灶王爷,福气漏不出去”。

母亲生于1947年的初春,玉兰刚在瓦檐下抽出花苞时,她的襁褓还没焐热,父母便像两片被寒风吹散的玉兰,飘落在青石板路上。外婆用玉兰露兑着面糊,在土灶台上煨了三个月,才把她从半口气喂成会抓锅铲的小丫头。她不识一个字,却把《三字经》念成了灶台前的絮语——“为人子,方少时”的平仄,藏在给我们盛汤时的吹气声里,“首孝悌,次见闻”的顿挫,融在补衣时穿针的响动中。老槐树的影子在土墙上摇晃了半个世纪,她始终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却能在每个孩子生日的清晨,摸黑把鸡蛋埋进热灰里,让蛋壳裂开的“咔嗒”声,成为我们童年最温暖的闹钟。

记得我七岁那年霜降,母亲在灶前蹲了三个时辰。她把新收的红薯切成菱形块,在铁锅里熬出琥珀色的糖汁,又将晒干的柿饼掰成花瓣状,码在粗瓷碗里。蒸汽漫过她鬓角的白霜,在窗纸上洇出朦胧的画,那是我见过最动人的工笔画。“大姐爱吃甜,二娃爱吃酸,三妮子爱吃带油气的。”她对着蒸腾的热气自言,仿佛在和灶王爷商量,如何把有限的食材变出无穷的滋味。当我们捧着各自的碗蹲在门槛上,她就坐在门槛另一端,用指甲刮着锅底残留的糖渣,舔得津津有味,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珍馐。三妮眼尖,把自己碗里的柿饼瓣掰下半块递过去:“娘,你吃。”母亲笑着推开:“娘不爱吃甜,你们长身体呢。”可后来我才知道,她年轻时最馋供销社的水果糖,只是当了娘后,把甜都留给了我们。

她的手是会变魔术的。年轻时用右手纳鞋底,针脚密得像夏夜的星子;中年时用右手握镰刀,麦秆在她掌间服帖得像听话的孩子。可那场摩托车事故后,右手的钢板成了永远的胎记,她便用左手重新学会了一切。切菜时左手攥着刀柄,刀刃贴着指节游走,像在跳一支笨拙的舞;揉面时左手掌根抵着盆沿,面团在掌心跳跃,仿佛在安慰这双受伤的手。有次我看见她用牙齿咬着线头穿针,银发垂落遮住眼睛,却怎么也穿不进针眼。我要帮她,她却摇头:“左手还没学会认针眼呢。”可转身就用左手给我缝好了裤兜的破口,针脚歪歪扭扭,却比机器缝的更结实——那是母亲用倔强织成的补丁。四娃子调皮,把新缝的补丁扯破了,母亲也不恼,又在破口处绣了朵歪歪的槐花:“这下结实了,比原先还好看。”

灶台的火塘里,永远煨着一罐老茶。那是用野山茶的粗叶煮的,苦涩里带着回甘,像母亲的故事。她总说:“茶要煮老些,才经得住喝。”就像她的人生,被命运煮了七十八岁,依旧在滚烫的日子里翻滚。三十多年前我离开陕西时,她站在老槐树下,往我的帆布包里塞炒黄豆,说“饿了就嚼两把,比外头的点心实在”。翻过房后几个山头,回头还看见她的白褂子在山头上飘动,像片不肯落下的槐花。后来每次回家,远远就看见灶台上飘着炊烟,那是她算准了我到站的时辰,提前燃起的温暖信号。有年冬天下大雪,我临时改了车次,到家时天都黑透了,却见母亲坐在灶台前打盹,锅里温着小米粥,灶膛里的火半明半灭,她手里还攥着给我缝的棉袜——原来她怕我路上饿,熬了半夜的粥,等得实在困了,就靠在灶台上眯着。

今年五一的风带着沙尘,吹得医院的窗棂作响。父亲的脑梗让家里的天矮了半截,我在山阳县城的医院守了两夜,心里却总惦记着漫川关的老房子里,母亲是否又在用左手笨拙地生火。第三天晌午,弟弟开着车送我往家赶,远远看见老槐树的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正照着门前的青石板——那是母亲常坐的地方。她听见脚步声,慌忙站起来,左手还攥着半块没洗完的手帕。“哎哟,娃你咋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沙砾,像老灶台的裂缝里漏出的风,“你大那边咋样了?”我说了大的情况,她便絮絮叨叨地说:“昨儿我蒸了锅盔,给你大留了半块,你带过去……”话没说完,又瞅见我脸色不好,忙转身往厨房走,脚步比去年更蹒跚,右腿似乎也受了寒,每一步都像在踩碎自己的影子。

我跟进去,看见灶台上摆着半块冷硬的锅盔,案板上有揉到一半的面团,显然是听见我来,便扔下手里的活计跑出来。面团上还留着左手的指印,比常人的浅,却格外清晰。“我给你下面条”,她舀水的左手在搪瓷盆里晃出细碎的波纹,“冰箱里还有你爱吃的腊肉,去年腊月熏的,留着等你回来。”说着打开冰箱,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玻璃瓶,装着腌萝卜、豆瓣酱,还有用油纸包着的腊肉,边角都被油脂浸透了,一看就是母亲的“杰作”。我想说不用麻烦,赶车累了想歇会儿,话到嘴边却成了:“好,我帮你烧火。”她不让,说“灶火旺着呢”,其实我知道,她是怕我看见她用左手往灶膛里塞柴火的样子——拇指和食指捏着玉米秸秆,像捏着一支沉重的笔,往火里送时,手腕要比常人多转半圈,才能让秸秆对准火口。火光映着她的脸,皱纹里跳动着橘色的光斑,比十年前暗了许多,却仍像当年给我们煮生日面时那样温柔。

面条在锅里翻滚时,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围裙兜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炒黄豆,还带着体温:“走时带上,车上吃。”我接过时,触到她掌心的老茧,比钢板更粗粝,却比任何暖炉都温暖。那天的面条煮得有点烂,腊肉切得厚薄不均,可我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母亲坐在对面,用左手笨拙地夹菜,肉片从筷子头滑落,她笑自己:“老了,手比秤砣还沉。”可我看见她的眼睛,依旧像灶台上的铜勺,盛着满满的星光。她忽然说起我小时候的事:“你七岁那年偷喝灶台上的糖汁,烫着舌头了,哭着来找娘,娘给你抹了点槐花蜜,你就不哭了……”说着说着,声音有点发颤,又赶紧夹了筷子面条塞进嘴里。

临别的时候,夕阳把老槐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母亲伸不直的脊背。她站在门槛上,往我兜里塞了把晒干的野菊花,说泡茶败火。我刚转身,就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啜泣声,回头看见她用左手抹眼泪。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每次生日她都要把第一碗饭递给我,说“吃了这碗饭,长得比老槐树还高”,如今她却像老槐树的枯枝,在春风里颤抖。我走过去,握住她的左手,那只曾经能提起整袋麦粉的手,如今轻得像片落叶,却依然温暖。

回程的车上,我摸着兜里的炒黄豆,忽然明白母亲的一生,都在灶台前织就。那些被她反复擦拭的搪瓷盆,那些被她补了又补的围裙,那些在灶膛里明明灭灭的火光,都是她写在岁月里的诗。她不识字,却把爱酿成了最动人的文字——在每个孩子的胃里,在每个归人的梦里,在每个晨昏交替的烟火里。

车过秦岭时,月亮升起来了,像母亲熬汤时撇出的油花,清亮而温暖。我想起她常说的话:“人就像灶台上的锅,经得起熬煮,才熬得出香味。”她熬了一辈子,把苦酿成了甜,把孤独酿成了团圆,把岁月酿成了我们兄妹身上的温度。此刻的老灶台,想必还在夜色里沉默着,等待下一次生火,下一次沸腾,下一次把思念煮成相见的喜悦。

那些嵌在灶缝里的面垢,终将被时光磨成粉末,可母亲在火光里的剪影,却永远定格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她用一生在灶台上画年轮,每一道刻痕都是爱与坚韧的密码,让我们在远离故乡的日子里,总能循着那缕炊烟的方向,找到回家的路。去年深秋回家,看见她对着灶台发呆,问她怎么了,她说:“灶王爷托梦给我,说咱们家的烟火气最旺,孩子们都念着这口热乎饭呢。”说得我鼻子发酸,她却笑着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火光一下子亮起来,映得满屋子都是暖融融的。

如今每次打电话,她总说:“灶台上给你留着热汤,啥时候回来都能喝上。”那口老灶台,就像母亲的另一个心脏,永远跳动着温暖的火,永远等着她的孩子们回家,把那些说不出口的牵挂,都煮成碗里的热汤,化成眼里的星光。当城市的霓虹模糊了星空,当岁月的风沙侵蚀了记忆,唯有母亲的灶台,永远在心里燃烧,那跳动的火苗,是永不熄灭的乡愁,是刻进血脉的年轮,是我们在这世间最温暖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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