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叠成半透明的褶皱时
春阳正漫过第三片新叶
粉瓣是未拆的信,绒毛压着
冬雪融成的私语——
怕风偷读,便将蕊心蜷成小小的锁
你是从云隙跌下来的么?
翅尖驮着溪涧的凉,却抖落
三两颗暖,落在我最嫩的瓣尖
像谁把春天的钥匙,轻抵在锁孔
我忽然松了劲:那些藏了一冬的甜
原是等你这阵慌慌张张的风
你停在我瓣上时,触角先颤了颤
像怕碰碎什么。后来才懂
那是你在数我脉络里的心跳
你用口器触我蕊心的模样
比晨露捧住光更轻
我便把蜜腺张得再开些,让甜
顺着花柱爬,漫过你沾着草屑的绒毛——
这是我攒了九十天的念想啊
本要等一场恰好的雨才肯说
却被你触角的轻颤,撞开了口
你总在辰时来。翅尖沾着露水时
就把我的瓣当镜子,理理被风吹乱的绒毛
阳光晒暖午后,你便趴在花萼上打盹
触角随呼吸轻晃,该是梦到了
溪畔的蒲公英,或是巢里的蜂蜡?
我数过你翅膀的纹:十七道浅褐
是你飞过的坡,三道银白
是荆棘划的伤。你从不说疼
只把花粉蹭在我柱头上时,格外轻
有回急雨泼下来,风把我的瓣吹得打颤
雨珠砸在蕊上,疼得我想合拢
正缩着,就见你从雨幕里冲来
翅膀湿了大半,飞得歪歪扭扭
却准准落进我怀里。你抖了抖水
把触角贴在我花柱上,没声响
可我懂:这是你说的“我在”
那天我把所有花瓣拢成小帐篷
让你躲在中间,听雨打瓣的声
像我们的私语。你该是冷了
用腹部贴着我,我便把蜜往你嘴边推了推
原来爱不是只分甜,是连冷雨里的抖
都想替对方担一半
你开始故意蹭花粉了。前足沾了金粉
轻轻往我蕊尖抹,像给我戴细巧的冠
我问你(用风拂瓣的声):“把粉留我
不怕我结了果,就忘了你的甜?”
你没答,振翅飞起来,绕着我转了三圈
翅尖扫过的地方,落了细小的金
像谁撒了一把星。后来才懂——
你采走蜜,却把孕育的可能留给我
这是你藏在触须里的话:爱不是取走
是把彼此,种进对方的往后
花期过半时,我的瓣开始褪红
边缘起了皱,连蜜都稠得慢了
你来得更勤了,有时不采蜜
就用口器碰我枯了的瓣尖,像抚摸旧伤
那天见你背上多了道新疤,该是
为绕开蛛网,撞在石上了
你却还是往我怀里钻,仿佛那点疼
算不得什么。我忽然数清了
你翅膀上的第二十道痕——
原来所有奔赴都带着伤,却因要到的地方是我
便成了值得
雨又来的时候,我知道该走了
瓣一片接一片落,像拆一封写满告别的信
你停在我仅存的半片瓣上,触角垂着
不抖了。我把最后一滴蜜推到你嘴边
那蜜里混着我的泪(就是你总说
甜得发颤的那滴),你小口舔着
翅尖轻轻蹭我的蕊,蹭得我碎成了粉
你飞走时,花粉篮是空的
却沾着我的碎瓣。我看着你融进云里
知道你会回蜂房,把我的甜酿成蜜
分给巢里的蜂;知道你会记得我
像记得某片总为你挡风的瓣
而我会落在土里,把你留下的花粉
酿成籽。等下一个三月——
等某阵撞碎晨雾的翅声,再把我
从沉睡里叫醒
第二年春,真有只小蜜蜂停在我新抽的芽上
触角动了动,像极了你当年的模样
它怯生生碰我蕊心时,我忽然想起
你曾绕着我飞的九百圈
每一圈,都把我的花期
拉长了一寸
原来爱从不是同开同谢
是你把蜜藏进蜂房,我把籽埋进泥土
是我们在彼此看不见的时光里
把“再见”,酿成了“重逢”
风过的时候,新的花瓣又开了
远处有翅声振起,像谁在念
一首写了两季的诗——
你看,连草木都懂:最好的爱情
是我为你结籽,你为我传粉
是我们把彼此的名字
刻进了,永不褪色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