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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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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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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佛安的光影罐藏着八九十年代不谢的花

总觉得故乡该装在陶罐里。不是那种窑里烧出的亮瓷罐,是陕西山阳大山里随处可见的粗陶——罐口爬着几道指甲盖深的裂纹,那是当年父亲用扁担挑着它走山路,磕在鹰嘴崖的石头上崩出的印子。罐身糊着层经年的灰,却洗不褪灶火熏的褐、雨水浸的潮,连罐底都沾着半粒干硬的红薯渣——许是那年晒红薯干时,母亲顺手把罐放在竹席旁,渣子就跟着风落进去了。可只要在某个起雾的清晨掀开罐盖,就总有八九十年代的光漫出来:是晨露凝在草叶上的碎光,是灶火跳在土墙上的暖光,是三佛安庙檐漏下来的金粉似的光。那光里开着花,一朵是母亲纳鞋底时灯芯爆的火星,一朵是李爷烤红薯冒的白气,一朵是戏台旦角水红衫子旋出的影,三十多年了,还在记忆里鲜鲜活活地开,连花瓣上的绒毛都看得清,风一吹,仿佛能听见簌簌的响。

我总在天刚亮透时想起它。不是现在写字楼里空调吹得发僵的清晨,是张家庄的清晨。天刚蒙蒙亮时,山尖还浸在墨蓝里,像谁把砚台扣在了远处的山脊上——那山叫“马鞍山”,小叔说从南头看像马鞍,从北头看像卧牛,我小时候总趴在老槐树杈上望,望得脖子酸,也没看出卧牛的模样。三佛安的庙檐却先漫出点淡金——那是太阳还没爬上山,先把光从山坳里挤了过来,顺着灰瓦的缝隙淌,像谁蘸着朝霞,在瓦当的兽头上轻轻扫了一笔。兽头是青石雕的,年头久了,鼻子都磨圆了,可光一照,眼角的纹路忽然就清晰了,像在偷偷笑。

那时候我总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小叔。他去后山割牛草,我想跟着去看草叶上的光。老槐树得两个壮汉手拉手才抱得过来,树干上有个树洞,是村里孩子藏弹弓、装野枣的“秘密仓库”——我曾在里面藏过一只受伤的麻雀,铺了层软草,第二天去看,麻雀却不见了,只留几根绒毛,小叔说“是飞回窝里了”,我却疑心是被树洞吞了。枝桠斜斜地插向天空,枝缝里漏下的不是光,是碎银,一片一片落在青石板路上。石板被踩了几辈子,凹下去的地方积着夜露,碎银落在露水里,就漾开一圈圈亮纹,像撒了把会动的星子。我光着脚踩上去,鞋底子早被露水浸软——母亲总说“穿鞋!”,可我就爱光脚,凉丝丝的舒服,磨得石板“咯吱咯吱”响,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掠过庙墙。

麻雀翅膀扫过庙檐的铃铛,那铃铛是铜的,锈得发绿,却被光一照,忽然就亮了,把那点淡金抖成了金粉,撒在供桌前的香炉上。香炉是青石凿的,边缘被香火熏得发黑,却总沾着亮晶晶的霜。早年间庙里还住过个老和尚,村里人都叫他“云师父”,听说他来的时候背着个布褡裢,褡裢里装着本磨破了皮的经卷,经卷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只记得他第一次走进村子时,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串佛珠,见了谁都合掌笑。后来云师父走了,走的那天也是个清晨,光落在他的布褡裢上,像落了层雪,他没跟谁道别,只在三佛安的神像前磕了三个头,起身时袍角扫过香炉,带起几粒香灰,顺着光飘远了。庙就空了,只留个泥胎神像,笑眯眯地坐在阴影里。

神像的脸是早年画匠描的,红袍褪色成了淡粉,可清晨的光偏要逗它,顺着庙门的缝隙溜进去,先照在神像的袍角上——袍角绣着缠枝莲,线都磨秃了,光落在上面,青灰色的布纹里忽然就浮起细闪,像绣了满地星子;再往上爬,照到神像的脸,皱纹里积着的尘埃都成了琥珀,连嘴角的笑都暖烘烘的,像是刚被谁用体温焐过。我总疑心那光是活的,趁人不注意,就从神像的耳垂上滑下来,顺着供桌腿爬到地上,蜷成一团,等哪个孩子跑进来,就粘在他的裤脚上,跟着跑遍整个村子。

有次我跟二柱在庙里藏猫猫,他钻到供桌底下,出来时裤脚沾了片光——那光薄得像蝉翼,淡金色,我伸手去抓,指尖刚碰到,它就飘起来,落在供桌的香插上。香插是陶的,插着几根没燃完的香,光落在香灰上,灰就成了银灰色,轻轻一吹,竟像蒲公英似的飘。两人在院子里疯跑,光就从他裤脚飘到我袖口,又从袖口飞到庙前的野菊上——野菊刚开,黄灿灿的,光一沾,花瓣就颤一下,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把香喷出来。二柱娘站在村口喊我们回家吃饭,声音穿过光,都变得软乎乎的,像浸了蜜——她总爱用槐花蜜拌凉菜,喊人的时候,嗓子里都带着点甜。

那时候村子里的光,总跟着人走。春末夏初时,光最软,软得像母亲织的粗布——母亲织的布是用自家种的棉花纺的线,白里透着点黄,摸上去糙,却暖。田埂上的麦子刚抽穗,青绿色的穗子举着细小的芒,芒尖沾着晨露,光落在上面,就成了绿里透黄的雾。雾里藏着瓢虫,红底黑点,趴在麦穗上不动,光一照,甲壳亮得像涂了油,我用手指碰它,它就缩成个球,滚进麦秆缝里,光跟着钻进去,把麦秆的节都照得透亮。

母亲挎着竹篮去薅草,篮子沿儿挂着我的小布褂——那褂子是前年做的,今年短了截,袖口磨出了毛边,母亲用青布补了块补丁,补丁上还绣了朵歪歪扭扭的小花。她总说“绣得不好看”,可我觉得比供销社卖的花布还好看。光就顺着布褂的布纹爬,把补丁都照得发亮,连线头都看得清——线头是母亲用牙咬断的,带着点口水的湿,光落在上面,竟有点黏。她弯腰薅草时,后颈的头发被汗浸得贴在皮肤上,发梢沾着片碎麦芒,光落在那片汗湿的地方,像撒了把碎盐,她直起身揉腰,盐粒就跟着晃,晃到田埂边的野蔷薇上。

蔷薇刚打了花苞,青红色的,尖上泛着点白,光一沾,花苞就颤,颤得叶尖的露水都掉了,滴在我手背上,凉丝丝的。我常蹲在田埂边看蚂蚁。蚂蚁搬着比身子大的麦粒,在光里走,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拖着根细线。有只蚂蚁搬不动,停在原地晃触角,不一会儿来了两只蚂蚁帮忙,三只蚂蚁并排走,影子就成了三根线,缠在一起。有时候光忽然变稠,是云飘过来了,云影落在田里,麦子就跟着晃,母亲说那是麦子在“打盹”——她总爱给庄稼拟人,说玉米是“愣小子”,说豆角是“小姑娘”,说麦子打盹时,蚯蚓就在土里唱歌。

等云飘走,光“唰”地亮起来,田埂上的蒲公英忽然就醒了,绒球在光里轻轻转,像谁撒了一把小伞。风一吹,伞就飘起来,有的飘进三佛安的庙门,落在神像的脚边——神像脚边有个小泥坑,是我和二柱用树枝挖的,想看看底下有没有虫子,蒲公英落在坑里,绒毛沾了泥,就不飘了;有的粘在我汗津津的额头上,凉丝丝的,像朵会动的小雪花。我仰着头追,蒲公英却越飘越高,飘过老槐树的顶,飘过庙檐的铃铛,最后混在天上的云里,分不清哪是云,哪是蒲公英了。

这时候村里的女人们爱坐在老槐树下做针线。张婶子纳鞋底,李嫂子绣枕套,母亲也把针线笸箩端出来,笸箩里放着顶没织完的蓝布帽——是给父亲织的,他总说戴草帽磨头皮,晒得头晕。光落在笸箩上,把线头都照得发亮:红的、绿的、白的,缠在竹制的线轴上,像串了串小珠子。张婶子的针在头发里抿一下,又扎进鞋底,“嗤”地一声,线就穿过了布,她说:“你母亲织的帽檐得再宽点,不然晒得眼疼——去年我家那口子就是,晒得眼眶子红,疼了好几天。”母亲笑着应:“宽了沉,他上山扛木头,戴着晃得慌。”

光落在她们的手上,母亲的手有几道裂口,是冬天冻的,贴了片胶布——胶布是从供销社买的,黄颜色,有点黏,她总说“不如以前的好使”,以前的胶布是黑色的,更黏。可指尖捏着针时,灵活得像蝴蝶,线在布上走,歪歪扭扭却匀净。李嫂子绣的是“鸳鸯戏水”,针脚密得很,她说要给下个月出嫁的侄女做嫁妆,光落在绣品上,鸳鸯的羽毛都透着亮,像真的要游起来。我蹲在旁边看,母亲就从笸箩里摸出块碎布,教我缝扣子,我缝得歪歪扭扭,针还扎了手,母亲用嘴吸了吸我的指尖,说“不疼不疼”,光落在她的睫毛上,像落了层金粉。

夏天的光最野,敢追着人跑。日头刚过晌午,山坳里的光就成了滚热的金子,砸在石板路上能烫得人跳脚——我试过,光着脚踩上去,“嗷”地一声跳起来,脚底板红了一片,母亲用井水给我敷,井水是从村东头的老井挑来的,凉得像冰,她一边敷一边骂我“憨娃,石板晒了一上午,能不烫?”,眼里却笑着,用围裙擦了擦我额头的汗。这时候村里人都躲在屋里,土坯墙厚,一尺多宽,墙缝里塞着麦秸,麦秸是去年收的,带着点麦香,屋里总比外头凉快些。

我家的老屋坐西朝东,三间房,中间是堂屋,南北是厢房。堂屋的八仙桌是祖上传下来的,桌面裂了道缝,父亲用腻子补过,腻子是用漆树油和石膏调的,干了硬邦邦,光落在桌上,把裂缝照得清清楚楚,像条细河。桌角放着个老座钟,钟摆“滴答滴答”晃,钟面上的玻璃蒙子裂了道缝,是我小时候爬桌子够糖罐时碰的,父亲没舍得换,光落在钟面上,把罗马数字都照得发亮,母亲说:“钟走一圈,日头就西斜了——等钟敲三下,就去喊你父亲回来吃饭。”

母亲坐在炕沿上纳鞋底,煤油灯放在脚边——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连大队部也只有一盏汽灯,要等开大会时才舍得点亮,平时谁家都紧着用煤油灯,连灯芯都得挑得细细的省油。白天屋里暗,也得点灯,灯芯是棉花搓的,粗粗的一根,火苗怯生生地跳,把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也跟着动,针在布上扎一下,影子的手就顿一下,像在跟墙上的亮斑打招呼。鞋底是千层底,母亲纳得密,针脚匀,她说:“针脚稀了不结实,你父亲上山走石子路,得经磨——去年他穿的那双,底磨透了,脚都磨出了泡。”

“别老盯着灯看,伤眼。”母亲头也不抬,针在头发里抿一下——头发上有头油,能让针滑些,又扎进鞋底。我趴在炕桌上画画,用的是灶膛里的炭条,炭条是选的硬木炭,不容易断,纸上画三佛安的庙,画檐角的铃铛,画光从铃铛上滑下来的样子。炭条在纸上划,沙沙响,跟窗外的蝉鸣混在一起。蝉总躲在老槐树的叶子里叫,声嘶力竭的,好像要把夏天的热都喊出来——有次我跟二柱爬到树上去掏蝉蛹,刚摸到个硬壳,就被蝉尿淋了一脸,黏糊糊的,回家母亲笑了半天,用皂角给我洗了三遍。

光落在叶子上,把叶脉照得清清楚楚,像谁用绿线绣的网,蝉就在网里跳,叫声撞在光上,碎成一串小珠子,滚进窗缝,落在母亲的鞋面上。母亲的鞋面是蓝布的,上面绣着朵小梅花,是她自己绣的,针脚浅,快磨平了,光落在上面,梅花像刚淋过雨,润润的。

偶尔有卖冰棍的挑着担子翻山过来,铃铛“叮铃叮铃”响,那是夏天最甜的光。卖冰棍的是个河南老汉,皮肤黝黑,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褂子上有个补丁,是用红布补的,格外显眼。担子两头各挂个木箱,箱上写着“冰糕”两个红漆字,早掉得模糊了,箱里裹着棉被——棉被是花布的,补丁摞补丁,老汉说“这样才保凉”。掀开棉被时,白气“呼”地冒出来,裹着点甜香,像刚蒸好的糖包,我总疑心那白气是甜的,凑过去闻,果然有股橘子味。

光落在白气上,就成了淡蓝的雾,雾里浮着粉的、黄的冰棍——粉的是橘子味,黄的是香蕉味,用玻璃纸包着,玻璃纸薄得像蝉翼,光一照,能看见里面的冰碴子,像浮着几朵糖做的花。我攥着母亲给的两毛钱跑出去,鞋底子沾了泥也不管,泥在光里泛着黑,蹭在裤腿上,母亲见了又要骂“脏娃”,可骂完还是会用温水给我洗。

老汉掀开木箱时,我总盯着那白气看——光在白气里穿来穿去,把白气染成了彩虹色,红的、橙的、紫的,一闪一闪的,像庙里挂的幡旗。等冰棍拿到手里,冰碴子沾在嘴唇上,凉得人缩脖子,再看那光,竟也跟着凉了,落在胳膊上,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有次我把冰棍举到母亲嘴边,她舔了一下,说“凉”,却又笑了,眼角的纹里落了点光,像藏了颗小太阳——那天她刚给父亲织完帽檐,手指有点酸,我帮她揉手,她的手糙,却暖,揉着揉着,冰棍就化了,糖水滴在她手背上,光一照,亮晶晶的像露珠。

傍晚天凉了,村里人都搬出来乘凉。父亲把竹床搬到院子里,竹床是他自己编的,竹条削得光溜,不扎人,母亲铺张粗布单——粗布单是用染过的蓝布做的,洗得发白,上面有我小时候画的墨点,洗不掉。我就躺在上面看星星,竹床的缝里卡着片干竹叶,是春天落在上面的,光落在上面,黄澄澄的。远处的老槐树下,男人们凑着抽烟袋,烟袋锅的火点在暮色里亮一下,灭一下,像萤火虫——王伯的烟袋杆是铜的,光一照,亮闪闪的,他总说“这杆烟袋比你父亲岁数都大”。

女人们说家常,说谁家的猪下了崽,下了八个,个个壮实;说谁家的姑娘订了亲,男方是山外的教师,体面。声音软软的,混着蛙鸣飘过来——村西头的池塘里,青蛙叫得欢,父亲说“青蛙叫,雨就到”,可那年夏天少雨,青蛙叫了好多天,也没下几滴。母亲用蒲扇给我扇风,扇面上画着朵牡丹,是她年轻时绣的,线都磨松了,光落在扇面上,牡丹像活了,花瓣轻轻动。她说:“你看那星星,亮得跟三佛安的香火似的——你奶奶说,人去世了,就变成星星,照着家里。”我抬头看,星星真多,密得挤在一起,光落在我脸上,暖烘烘的,没多久就睡着了,梦里还攥着半根没吃完的冰棍,甜得流口水。

最热闹的光在庙会。三佛安的庙会是农历三月初三,说是“三佛诞”,前几天村里就开始忙。男人扛着梯子去修庙檐,梯子是槐木做的,沉得很,两个人抬着走,光落在梯子上,把木纹照得清清楚楚,像刻了些细字——我总疑心木头里藏着故事,不然怎么每道纹都不一样。有次二柱他爹爬梯子修瓦,脚下一滑,差点摔下来,亏得旁边有人扶着,他下来时脸都白了,母亲说“还是得慢着点,光急没用”。

女人坐在碾盘上缝幡旗,红的、绿的布在光里飘,像一片会动的花田——碾盘是老的,磨了几十年粮食,中间凹下去个坑,缝幡旗时就把布铺在上面,针脚顺着碾盘的纹路走,倒也齐整。张婶子缝的是红幡,上面要绣“风调雨顺”,她眼神不好,得凑很近才看得清,光落在她的老花镜上,镜片反光,照得布上一片亮。李嫂子缝绿幡,绣的是缠枝纹,她说“绿幡得配红花才好看”,就找了块碎红布,绣在幡角上,光一照,果然鲜亮。

到了正日子,山外的人都踩着山路往村里赶。有背着竹篓来的,篓里装着自家种的青菜、腌的咸菜,要跟村里人换些杂粮;有牵着孩子来的,孩子手里攥着用麻线串的野山楂,红通通的,光落在上面,像串了串小灯笼;还有耍猴的、卖糖人的,挑着担子在人群里挤,担子上的铜铃“叮铃”响,混着人声,把整个村子都填得满满当当。耍猴人的担子上绑着只小猴子,猴子穿着红褂子,戴顶小帽子,光落在它脸上,它眨着眼睛看人群,爪子还时不时挠挠耳朵,惹得孩子们围着笑。

石板路上挤满了人,光也挤,从人缝里钻过去,落在谁的蓝布衫上,又跳到谁的红头绳上,把整个村子都染得暖洋洋的。有个老太太裹着小脚,拄着拐杖,走得慢,后面的人就跟着慢,没人催——那年头赶庙会,图的就是热闹,急什么?老太太的拐杖头是铜的,光一照,亮闪闪的,她每走一步,拐杖就“笃”地响一声,像在打拍子,光也跟着那节奏,在她的衣角上晃。

庙门口搭了戏台,戏台是临时搭的,用木头架着,铺块粗布当台布——粗布是借了王伯家的,他家办喜事时用的,红底带花,光落在上面,花像活了。唱秦腔的戏班子是翻过山来的,男演员在后台吊嗓子,“咿——呀——”,声音撞在庙墙上,又弹回来,光跟着颤,颤得戏台前的空地上,卖油糕的油锅“滋滋”响。油糕是黄米做的,捏成小团,裹点红糖,放进热油里炸,油星子溅起来,在光里亮一下,又灭了,像撒了把碎火星。

我总蹲在油锅旁看,掌柜的是个胖老头,肚子圆圆的,用长筷子翻油糕,筷子上沾着油,光一照,亮闪闪的。他见我看,就笑着递来块刚炸好的,烫得我直换手,咬一口,甜得烫舌头,糖汁流在手上,光一照,黏糊糊的像蜜。我舍不得擦,想带回家给母亲看,结果走到戏台前,糖汁就干了,手上留下道黏印,光一照,亮晶晶的。

戏台前的人越挤越多,我钻到最前面,趴在台沿上看。旦角在后台描眉,用细笔蘸着红粉,在眼角画个弯,光落在她脸上,粉白的脸忽然就有了气色。她穿件水红的衫子,领口绣着白梅,梅花的针脚细得很,光一照,能看见丝线的反光。梳头时用桂花油抹了,油是瓶装的,玻璃瓶盖亮闪闪的,光落在她头发上,黑得像缎子,梳成圆髻,插根银簪,银簪上镶着颗小珠子,晃一下就亮一下。

忽然锣鼓声变急,“咚咚锵,咚咚锵”,她快步走上台,水袖一甩,像两只红蝴蝶飞起来。唱到动情处,她抬手抹泪,其实没泪,可光落在她眼角,竟像有泪光,台下的老太太们就跟着抹眼睛,说“这姑娘唱得真惨——跟那年我家闺女出嫁似的,舍不得”。有次唱《三娘教子》,旦角指着“儿子”骂,声音又尖又亮,光都跟着抖,我旁边的二柱吓了一跳,攥着我的手说“她好凶”,我却觉得她骂得真好听,光落在她的水袖上,红得像团火。

戏散了的时候,天已擦黑,庙里的香火却更旺了。村民们举着香往神像前挤,香是自家做的,用艾草和柏叶混着,点燃了有股清苦的香——母亲说“这香提神,闻着心里静”。香头的火点在暮色里晃,连成一片橘红的海,光落在每个人的脸上,皱纹里都透着虔诚。有老人摸着我的头说:“给神像磕个头,保你长壮实——磕三个,心要诚。”我趴在蒲团上磕头,额头沾了点香灰,抬起头时,看见神像的眼睛亮了一下——原是香头的火晃过,可我总觉得,是它笑了,把光藏在眼角,像藏了颗星星。

回家时,母亲手里攥着串红绸子做的小老虎,是庙门口买的,老虎的尾巴是穗子,晃来晃去,她说“给你辟邪”。红绸子在光里亮,小老虎的眼睛是黑纽扣缝的,光落在上面,像真的在眨。路过老槐树,看见云师父当年住过的小屋亮着灯——是村里的五保户李爷在里面,他捡了些香灰,说能治烫伤,正用布包着,准备给谁家的娃送去。灯影落在墙上,李爷的影子弯着腰,像在跟谁说话,光从窗缝漏出来,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银霜,霜上还印着他的鞋印,歪歪扭扭的。

秋天的光最沉,像浸了蜜。玉米熟了的时候,坡上的玉米地成了金浪,光落在玉米棒上,把玉米粒照得透亮,像串在秸秆上的珍珠。玉米须是红的,干了也不枯,光一照,像染了胭脂——我总爱拔玉米须玩,攒一把,编成小辫,母亲说“别拔,玉米会疼”,我就不敢拔了,只敢轻轻摸。父亲和母亲在地里掰玉米,父亲掰得快,左手攥着秸秆,右手一拧,“咔嚓”一声,玉米棒就下来了,扔进背后的竹筐里,竹筐晃一下,光也跟着跳——竹筐是父亲编的,缝隙大,能看见里面的玉米棒,黄澄澄的。

母亲掰得慢些,总怕掰断了秸秆——秸秆能当柴烧,她舍不得。有次她看见根秸秆断了,蹲下来捡,说“这能烧两顿饭”,光落在她的手上,手上沾着玉米浆,黏糊糊的,她用衣角擦了擦,衣角就黄了一块。我跟在后面捡掉在地上的,玉米叶划得胳膊疼,划出红印子,可光落在背上,暖烘烘的,疼也忘了。有次捡着个小玉米棒,只有巴掌大,颗粒却饱满,像个小娃娃,我攥着跑去找母亲,母亲笑着说“留着给你当玩意儿”,后来真把它串在绳上,挂在我的床头,光落在上面,黄澄澄的,像个小灯笼,夜里醒来,看见它还亮着,就不害怕了。

傍晚把玉米拉回家,用牛车——牛车是老黄牛拉的,牛背上搭着块蓝布,是母亲缝的,怕牛磨破皮。光落在牛毛上,黄得发亮,牛走得慢,“哞哞”叫两声,像在说“累了”。玉米堆在院子里,像座小山,光斜斜地照过来,把玉米山的影子投在墙上,影子里有父亲的笑声——他正跟邻居王伯比谁掰的玉米大,两个玉米棒撞在一起,“咚”的一声,光也跟着跳,落在母亲的发簪上。发簪是铜的,磨得发亮,把光反射到玉米堆上,玉米粒就更亮了,像撒了一地碎金子。王伯家的狗蹲在旁边看,尾巴摇来摇去,光落在狗毛上,白花花的像团棉花,它时不时伸出舌头舔嘴,大概是闻着玉米的香了。

收完玉米就得晒红薯干。母亲前一天把红薯洗干净,放在大铁锅里煮——铁锅是祖上传的,锅底厚,煮东西慢,母亲说“慢煮才甜”。煮到用筷子能戳透,捞出来晾半凉,再切成片——切的时候得薄厚匀,不然有的晒不干,有的晒焦了。母亲切得慢,刀在红薯上“沙沙”响,光落在红薯上,刚煮好的红薯冒着热气,光一照,像裹了层雾。

竹席铺在屋顶,母亲踩着梯子上去铺,梯子是木的,有几级松动了,父亲用钉子钉过,光落在钉子上,亮闪闪的。我在下头递红薯片,光落在她的裤脚上,沾着点红薯泥,也亮闪闪的。光一天到晚照着红薯片,从早到晚。早上的光软,红薯片还硬邦邦的,光落在上面,像敷了层薄霜;中午的光烈,红薯片慢慢变软,边缘卷起来,颜色从浅黄变成深褐,甜香顺着风飘,能飘到三佛安的庙门口——有次李爷路过我家门口,仰着头闻,说“你家红薯干肯定甜,香得很”,母亲就笑着应“晒好了给你送些”。

我总爬上屋顶看,光晒得头皮发烫,可手指戳一下红薯干,软乎乎的,沾着点黏糖,放在嘴里嚼,甜得眯眼睛。有次睡着了,滚到红薯干堆里,母亲上来找,看见我嘴角沾着糖,又气又笑,拧着我耳朵说“憨娃,不怕被鸟叼走——前几天王伯家晒的,就被麻雀啄了好几个洞”。我揉着耳朵笑,母亲也笑,光落在她的笑纹里,像盛了蜜。

远处的山尖被夕阳染成了橘红,三佛安的庙檐像镶了道金边,庙里的香炉飘着细烟,烟在光里慢慢散,像谁在天上写字,写着写着,字就淡了,天就黑了。父亲在院子里编竹筐,竹条在光里泛着青,他的手指粗,却灵活,竹条绕来绕去,就成了筐的形状。他时不时抬头看母亲,母亲正站在梯子上收红薯干,动作慢,怕掉下去。我趴在屋顶喊:“父亲,红薯干快好了!”父亲抬头看,光落在他脸上,汗珠亮晶晶的,他笑:“好了给王伯送点,他家的红薯今年涝了,结的小。”

冬天的光最薄,却最暖。雪下过之后,整个村子都白了,光落在雪上,亮得人睁不开眼——得眯着看,不然晃得头疼。我和小伙伴们在雪地里滚雪球,棉袄上沾了雪,光一照,像落了层霜花。二柱的棉鞋湿了,他娘追着骂,他光着脚跑,雪沾在脚底板,光一照,红通通的像胡萝卜。我们堆雪人,用煤球做眼睛,用红辣椒做鼻子,光落在雪人脸上,煤球黑亮,辣椒通红,竟有点吓人,二柱说“像庙里的神像”,我们就不敢再堆了。

滚到三佛安的庙墙根,看见老槐树下蹲着个老人,是村里的五保户李爷。他缩着脖子,棉袄上打了好几个补丁,有蓝的、灰的,袖口磨出了棉絮,露出里面的旧棉胎,黑糊糊的。手里攥着个烤红薯,红薯皮焦黑,却冒着白气,香气飘得老远。我们跑过去,他就把红薯掰成几块,分给我们,烫得手直抖,可咬一口,甜得心里发暖——红薯心是蜜色的,沾在嘴角,光一照,亮晶晶的。李爷的手冻得裂了口,沾着点红薯泥,他用袖子擦了擦,说:“这光好啊,晒得人心里亮堂——那年我冻得发烧,就是靠这光晒好的。”光落在他的皱纹里,把皱纹填得满满的,像撒了把糖霜,他笑的时候,皱纹里的光就晃,晃得人心里也暖。

那时候屋里的光总带着烟火气。天擦黑就点煤油灯,灯芯挑得细细的,光昏昏黄黄的,却能照得整个屋子都暖。灯盏是瓷的,白瓷底,画着朵蓝花,蓝花的叶子都磨掉了,只剩个花骨朵。灯油是菜籽油,烧起来有股香味,母亲说“比香油还香”——有次我偷偷蘸了点灯油尝,苦得吐舌头,母亲笑我“憨不憨”。母亲坐在灯旁做针线,缝我的棉袄,棉花是新弹的,白花花的,光落在上面,像落了层雪。她缝得仔细,针脚要对齐,说“不然穿起来膈应”,我趴在旁边看,看她的手指在布上动,像蝴蝶飞。

父亲在灯下编竹筐,竹条在光里泛着青,他时不时抬头看母亲,母亲也不看他,只把线穿过布,说:“你编的筐底再收收,不然装不住红薯——去年那个筐,底松了,掉了好几个大红薯。”父亲“嗯”一声,手里的竹条就慢了些,更仔细了。有次灯芯结了灯花,光忽然暗了,母亲用针挑了挑,光又亮起来,她说“灯花结,有客来”,结果第二天王伯真来借东西,我们都笑她“说得准”。

有时候雪下得大,夜里就只能点蜡烛——原本就没通上电,遇上雪封山,连煤油都得省着用。蜡烛是村里供销社买的,白蜡,粗粗的一根,立在炕桌上,光比煤油灯亮些,却颤得厉害。母亲会讲三佛安的故事,说以前庙里有口井,井里住着龙,龙一翻身,井里就冒金光——“有年大旱,井里的水都快干了,忽然就冒金光,接着就下了三天三夜的雨,地里的苗都活了”。我趴在母亲的腿上听,眼睛盯着烛光,烛光里好像真有龙在游,尾巴一摆,光就晃,晃得墙上的影子也跟着动,像有谁在跳舞。

听着听着就困了,母亲把我抱到炕上,盖好被子——被子是母亲用旧衣服拆的棉絮缝的,里子是花布,上面印着小鸭子,光落在上面,小鸭子像活了,要游进水里。烛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我眯着眼看,觉得那影也是光做的,软乎乎的,像朵棉花花。她轻轻拍着我,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歌谣混着窗外的雪声,慢慢就把我哄睡了,梦里那口井真的冒了金光,龙从井里飞出来,光落在我手上,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冷。

快过年时更热闹。母亲要蒸馒头,发面时用老面引子,放在温水里泡,光落在面盆里,面慢慢发起来,鼓出小泡泡,像撒了把珠子。发好的面要揉,母亲揉得胳膊酸,父亲就替她揉,两人换着来,光落在他们的手上,面粉白花花的,像落了雪。蒸出来的馒头暄软,光落在上面,黄澄澄的,母亲会在馒头顶上点个红点,用筷子蘸着红颜料,一点一个,像开了朵小红花。

父亲要杀年猪,邻里都来帮忙。猪被捆在架子上,“嗷嗷”叫,叫声震得光都颤,可杀完了,各家分块肉,光落在肉上,红亮亮的,带着油光。母亲把肉炖在锅里,用柴火烧,火苗“噼啪”响,肉香混着花椒、八角的味飘得老远,连三佛安的庙门口都闻得到。我跟着母亲去磨豆腐,磨盘转得“咯吱咯吱”响,豆浆顺着磨盘流下来,光落在上面,白花花的像牛奶,母亲说“豆腐脑给李爷端碗去,他牙不好,吃这个软和”。李爷喝着豆腐脑,眼泪落在碗里,光一照,像落了颗星,他说“你母亲心善,以后准有好报”。

十六岁那年离开家,也是个冬天。天阴沉沉的,光淡得像蒙了层纱,连雪都下得没精神,飘在半空就化了,地上湿乎乎的,踩一脚就沾泥。母亲在炕桌上打包行李,把煮好的鸡蛋塞进布包 —— 鸡蛋是用红布包的,说 “喜庆”,包了八个,说 “一路发”。又往包里塞红薯干,是秋天晒的,用玻璃瓶装着,拧紧了盖,怕潮。塞着塞着就红了眼,用袖子擦了擦,说 “到了部队别舍不得吃,不够就写信,母亲再给你寄”,声音有点抖。

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又磕,不说话。鞋底沾着泥,光落在上面,灰扑扑的。他烟抽得凶,一袋接一袋,烟雾在光里散,像庙里的香灰。我站在院子里,看三佛安的庙檐,庙檐上积着雪,光落在雪上,一点也不亮,反倒透着冷。庙里的香炉没冒烟,大概没人去上香,冷冷清清的。

村里的人来送我,都是踩着泥路来的,裤脚沾着雪水。王伯拍着我的肩说:“到了部队好好干,别想家——男人就得出去闯。” 他手里攥着个布包,里面是双布鞋,是他媳妇连夜纳的,针脚密得很,鞋底还纳了 “平安” 两个字,光落在上面,线脚亮闪闪的。李爷塞给我个布包,里面是烤红薯,还热乎着,他的手冻得通红,指关节都肿了,说:“这红薯甜,想家了就吃一块,就当爷在你跟前。” 他还塞给我个小玩意儿,是用麦秆编的草蚱蜢,编得活灵活现,光落在上面,麦秆黄澄澄的,我攥着蚱蜢,热乎气透过布包传到手上,眼泪差点掉下来。

走的时候,父亲送我到山口。没有车,只能靠脚走,雪地里留下两行脚印,一行深,一行浅——他的脚大,我的脚小。快到山口时,风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塞给我——是个小陶罐,粗陶的,罐口用布塞着。“你母亲腌的咸菜,” 他声音哑,像被风吹沙了,“想家了就尝尝,就着馒头吃。” 我攥着陶罐,罐身凉,心里却烫,烫得眼眶发酸。

抬头往村里望,三佛安的庙檐在远处缩成个小点,光落在那小点上,像颗快要灭的火星。我转过身,不敢再看,怕一看就走不动。只听见父亲在身后喊:“常写信!” 声音被风吹得散,混着雪粒,打在脸上,疼。走了老远,回头看,父亲还站在山口,像个黑影子,光落在他身上,灰扑扑的,却又暖得让人想掉泪。

后来在部队,在地方,走了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光。见过宁夏戈壁的月光,白得像霜,冷得刺骨,风一吹,光都跟着抖,抖得人心里发慌;见过城市的霓虹,亮得像昼,红的、绿的、紫的,闹得心慌,可照在脸上,一点也不暖,硬邦邦的,像冰。可总觉得不如张家庄的光——张家庄的光有味道,是麦香混着泥土的腥,是红薯干的甜混着灶火的烟,是三佛安的香混着野菊的清;张家庄的光有温度,是母亲指尖捏着针时的暖,是李爷烤红薯烫手的热,是戏台上演旦角时,红衫子飘起来的软。

有次在部队生病,发烧,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手里攥着个陶罐,掀开布塞,就有光漫出来。光里母亲在纳鞋底,灯芯爆着火星,她的头发上落了点棉絮;父亲在编竹筐,竹条绕来绕去,光落在上面泛着青,他时不时用袖子擦汗;李爷在槐树下递红薯,红薯皮焦黑,白气冒着甜,他的皱纹里落了点光;三佛安的庙檐漏着金粉似的光,落在供桌的香炉上,霜花亮晶晶的。还有我,光着脚踩在石板路上,追着蒲公英跑,光粘在裤脚上,暖烘烘的。醒来时手里攥着的是枕头,眼泪却湿了枕巾——原来那光早刻在了心里,不用陶罐装,也散不了。

前年回张家庄,车子在山路上颠得人骨头缝都发响——这村子打十多年前就留不住人了,路难走,日子苦,村民们背着铺盖卷往山外的镇上挪,挪着挪着,就把这儿挪成了个空壳子。

如今站在村口,满眼都是断垣残壁:土坯墙塌的塌、裂的裂,裂缝里能塞进半只手掌;荒草从墙根钻出来,疯长着没过半腰,风一吹就簌簌响,像是老太太坐在门槛上絮叨旧时光。从前走惯的小路早被野草吞了,脚踩上去能陷进半尺深的草窠,得凭着记忆里老槐树的影子辨方向,哪还有半分当年的模样?倒是我家的老屋还立着,青灰瓦顶没怎么变,这得亏父亲,每年总要背着工具包回来两三趟,补补漏雨的瓦,糊糊开裂的墙。

顺着草径往里走,没见着半间新砌的砖房,更别提光溜溜的水泥路了。记忆里的暖意却冒了出来:土坯房里的灶火映着母亲的脸,石板路被脚踩得“咯吱”响,鞋底沾着的泥土香混着石板缝里青苔的潮气,还有夏天趴在墙根听蝉鸣的日子……可眼下,这些都被满目的荒芜裹着,沉在时光里,像被埋在草地下的旧瓷碗,摸不着,只余一点模糊的轮廓。

三佛安的庙倒还在,孤零零立在村子一角,没了往日的热闹。庙身还是老样子,墙皮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黄土,反倒比翻修过更显沧桑。门前那只青石香炉还在,蒙着层厚灰,边角处的裂痕和我小时候见的一模一样,只是再没有袅袅香火,也没有围着香炉说笑的村民。供桌上摆着几束塑料花,花瓣褪色卷边,蒙着薄薄的尘土,代替了从前村民自采的野菊、山茶。风从庙门钻进去,吹得塑料花轻轻晃,假得让人心里发空——连这点“生气”,都是刻意留下的。

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树还守着原地,枝桠却稀稀拉拉的。几根枯得发黑的枝杈早被锯掉了,断口处的年轮一圈圈清晰可见,像老人手上的皱纹。阳光落在地上,不是记忆里碎银似的、跟着风晃悠的光斑,只剩平平一片,不跳,也不晃,被野草割得七零八落。树洞里那个藏过弹珠、野果、偷偷写的纸条的“秘密仓库”没了,被人用水泥严严实实地填了,许是怕偶尔回来的孩子爬树时摔着吧。可我伸手摸着填平的树洞,指尖触到冰凉的水泥,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块——那些攥着野果躲在树洞里啃、听着蝉鸣数光斑的午后,好像也跟着被埋进了水泥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问起王伯,同村一个回来祭祖的老人叹了口气,烟袋锅子在石头上磕了磕:“走了有两年了,走的时候还念叨你呢,说‘那娃在部队肯定出息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看一眼老槐树’。”又问李爷,老人顿了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也不在了。有年冬天在庙里烤火,柴火烧得弱了,不知怎的就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个没吃完的红薯干——后来才知道,那红薯干是你当年走时,他特意在房梁上晒干藏起来的,说等着给你烤着吃,舍不得吃,竟留了这么多年,连皮都皱得发硬了。”

母亲站在自家院子里,头发白了些,背却还挺得直。这院子是村里少数没被野草吞了的地方,父亲总说“根在这,得守着”,每年都要回来除好几次草,把门框上褪色的春联揭下来,再贴上新的。见我盯着墙角的竹筐看,母亲笑着走过来,拍了拍竹筐上的浮灰:“你父亲闲不住,去年又编了好几个竹筐,说你要是回来,装红薯、盛野菜都方便,一直给你留着呢,怕放坏了,还特意收在屋檐下,垫了层油纸。”

院子里没了当年堆得冒尖的玉米堆,连晒玉米的竹席都收在了柴房里,墙角堆着几袋灰蒙蒙的化肥,阳光落上去,连带着空气都少了几分甜意。再也没有当年晒玉米时,满院金灿灿的光、风一吹就飘满院的玉米香;屋顶的瓦片还是当年的旧瓦,只是多了几处漏雨的地方,父亲用塑料布盖着,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铺着竹席晒红薯干,让风裹着甜香飘满院子,连路过的麻雀,都少了落脚啄食的地方。

那天傍晚,我抱着那个旧陶罐坐在院子里。陶罐还在,是当年我去部队时父亲塞给我的那个,说里面装着咸菜,让我在部队想家时尝尝。罐口的蓝布磨破了边,起了毛絮,布角还沾着点当年的咸菜汁,洗了好几遍都没洗掉。我掀开布,里面早没了咸菜,只落着层细灰,轻轻一吹,便在光里飘着,像极了从前灶膛里飘出的炊烟。可凑近了闻,竟还能闻出些熟悉的味——是秋天晒透的红薯干的甜,是夜里煤油灯的淡烟味,是三佛安庙里的清香味,还有母亲洗手时用的皂角味,混着泥土的腥气、玉米的焦香,一下子就把我拽回了八九十年代的那些清晨与黄昏。

忽然就看见光了,从罐口轻轻飘出来,淡淡的,像八九十年代那些起雾的清晨里,慢慢散开的晨雾。光里有母亲纳鞋底的影子,昏黄的煤油灯映着她的脸,针在布上轻轻扎,线拉得细细的,灯芯偶尔爆个火星,她的手指上还贴着那块黄胶布——是当年缝我棉袄时,被针扎破了贴的,胶布边缘都卷了边,却还牢牢粘在指头上。

有父亲编竹筐的手,竹条在他手里绕来绕去,灵活得像条小蛇。光落在竹条上泛着青,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竹屑,是刚削完竹条没来得及擦,指尖的茧子磨得竹条沙沙响,偶尔被竹刺扎了,也只是含在嘴里吮一下,接着编。

有李爷递红薯时发红的指尖,红薯皮烤得焦黑,冒着甜甜的白气。他的袖口还磨着棉絮,是穿了多年的旧棉袄,风一吹,棉絮就跟着飘,他却笑着说“不冷,烤红薯暖着呢”,把烫乎乎的红薯往我手里塞。

有三佛安庙檐上漏下来的金粉似的光,落在供桌的青石香炉上,香炉边的霜花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神像的袍角还绣着那朵磨秃了的缠枝莲,线虽淡了,却还看得清纹路——是当年村里的老奶奶们凑在一起绣的,针脚里都裹着暖意。

还有小时候的我,光着脚踩在青石板路上,脚底板沾着泥土和青苔,追着蒲公英跑。光粘在我的裤脚上,暖烘烘的,手里还攥着李爷刚编好的草蚱蜢,麦秆的纹路在光里清清楚楚,翅膀一碰,还能晃悠两下,引得我追着跑半天。

那光里的花一朵一朵开:开在老槐树的枝桠上,开得满树雪白,风一吹就落在石板路上;开在戏台旦角的水红衫子上,随着水袖轻轻飘,连唱腔都裹着花香;开在晒透的红薯干的糖霜里,咬一口甜得粘牙,连嘴角都沾着糖粒;开在母亲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里,藏着满满的温柔,像极了院子里那棵老月季的花瓣。不管过多少年,这些花都鲜鲜活活的,永远不谢。

原来那陶罐不是盛咸菜的,是盛光的。盛着张家庄的光,盛着八九十年代的旧影,盛着我走了三十多年,也从来没忘过的故乡。光里的花不会谢,就像故乡不会老——它总在某个起雾的清晨等我,等我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小叔牵着老黄牛从后山走过来,牛铃叮当作响,惊起满树的麻雀;等光从三佛安的庙檐漏下来,落在青石板路上,碎成一地银闪闪的星子;而我踩着那些星子,跑向那片永远亮着的光影里,做回那个攥着热乎烤红薯、在雪地里追着光跑的孩子,耳边还能听见李爷喊我“慢点跑,别摔着,红薯要凉了”。

罐盖轻轻响了一声,许是光里的花,又开了一朵。不远处传来父亲的声音,他扛着刚砍的柴从后门进来,柴枝上还沾着松针和泥土,喊着“天黑了,进屋吃饭喽,你妈炖了鸡汤”,声音还是像从前那样洪亮,带着山里人的爽朗,在暮色里裹着暖,飘到我耳边来。风掠过院子里的竹筐,发出沙沙的响,像极了小时候,父亲坐在屋檐下编竹筐时,竹条碰撞的声音,熟悉又安心,把这满村的荒芜,都裹上了一层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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