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风》
丁仪站在月台上,风吹得有些发冷。
手里的牛皮信封被捏起了褶皱,只看到上面写着:“‘零号工程’入选通报”
他并不清楚这份调令真正的含义。两年前,他因为一篇过于“原教旨”的论文被逐出研究组。他那篇被批评为“还在痴迷牛顿式思维”的论文,试图用统计闭环重新证明因果律的稳定存在性,甚至提出“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对低熵方向的感知错觉”。
有人讥讽他是“用秤砣称量量子幽灵的人”。
他正坐在天台边上思索着什么,最不怕失去的就是一无所有的人。反复踱步中他身体瘫软,从四楼落下。
预想中的轻松并未到来,强烈的眩晕感混着响个不停的电话让他知道他还活着,可谁又会联系一个活着的死人呢?在校园最后的时光谁又会来自讨无趣。
接通的瞬间丁仪把这辈子能问候他全家的话一股脑吐了出来,可对面只传来一句话:“他看过你的论文了。望南基地,明早七点。”
火车开动了,丁仪闭上眼。窗外的城市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荒原、风塔、褪色的标语。他隐约感觉到,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正在拉扯着他。
接站的是一辆军绿色老式吉普车,驾驶员戴墨镜,沉默寡言,只递来一张字条:“他在等你。你该去听听。”
车穿过一条废弃的火车隧道,地上的铁轨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水泥地。这里被时代所遗忘,粗糙的铁皮门和风化的混凝土墙写满了斑驳。
丁仪被带进一栋不起眼的灰楼,门口的老槐树开着碎花,风吹过,正低语似的沙沙作响。
房间里没有灯,只有窗外晨光照进来。一位老者坐在藤椅上,面朝远方。他的背影算不上高大,甚至略微佝偻,但身上的灰呢中山装和挺直的脊背,让人无法忽视。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清澈:“小同志,从北京来,是吧。”
丁仪微微鞠躬,不知该如何回答。
老人笑了笑,起身走近,眼神深邃又温和。他没有寒暄,只是淡淡道:“我看过你那篇文章。挺有意思:如果因果律可封闭验证,则自由意志可被推演’——这话挺大胆。”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你有没有想过,一旦证明因果律是稳定而可预测的,那些被称为‘选择’的东西,就不再拥有任何神性了?”
丁仪张口,却被老人摆手制止。
“科学不是辩论。”老人低声说,“你以为我们请你来,是为了做回古典物理?不——我们请你来,是因为我们要验证一件事情:人是否还能在封闭的因果中保有‘自身’。”
他走到窗边,望向南边那座锈迹斑斑的铁塔,神情肃穆。
“你说,人是否有命运?如果我们真的能控制每一条因果链,把未来一步步写进现在——那希望,是不是一种幻觉?悔恨,算不算一种程序错误?”
他回头看向丁仪,目光如炬。
“我们要研究的是‘命运’。对于这个怪圈,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权利。”
屋角那台不起眼的闭路电视停止了闪烁
丁仪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调令。望南,这片群山之中的静默,不是为了探索真理而存在,而是为了——制造它
《1-2望南》
丁仪在通往研究区的电梯里站得笔直。空气中漫着一股混合着金属与松油的气味,不难辨认出这是拉闸电梯特有的润滑剂味。
他下意识回想起刚刚与那位老者的对话,觉得像梦。那位老人明明看起来迟缓,却能一眼看穿他。
电梯门开了。极简的走廊,几乎没有多余结构。白墙、灰地、光带摸不出缝隙,像走进了某种绝对真空的巨大机体。一个穿着灰制服的女性研究员站在门口,神情冷峻:“欢迎来到望南‘零号工程’主机房。”
丁仪点点头,正想寒暄一句,这名研究员已转身,步伐利落。她带丁仪穿过三道无声滑门,进入一间巨大的主控室。
“这就是‘天衍’。”
她指了指中央那个缓缓旋转的球体。
“国内首套基于高维耦合模型的因果回溯与预演装置。它不用于预测未来,而是用于验证一件事:因果律是否真实存在。”
丁仪一怔,随即眉头紧锁:“不是模拟,而是——重建?”
研究员微微侧头看他,语气冷静:“准确地说,我们在尝试将事件置入一种‘弦域映射结构’中,观察它的反向回馈是否具有闭环性。”
她顿了顿,补充:“如果宇宙的本质是高维结构对低维界面的投影,那么所有事件的发生,可能并非‘随机选择’,而是因果路径在某种结构中的自然显影。我们的实验,就是要证明这种显影是可被观测的。”
丁仪怔住。他意识到,自己的那篇论文不过是个“信号”——真正的秘密,就藏在这球体内部,那被称之为“扰动”的存在,不是干涉随机性,而是逆向回收了“秩序”。
在后勤会议室,丁仪看到了那份机密级别的概念文件:《关于社会行为重构模型的长期观察及反馈机制》。页眉下的红字,极其简洁:
“如果因果律可被证实,人类是否可据此编织现实,干预社会演化路径?”
当晚,丁仪被安置在带独立终端的宿舍。他打开终端,屏幕每隔六小时弹出一道强制答题。
第一题是:“受试者MJ-03,你认为什么是‘决定论’?请在三百字以内作答。”
他本能地打下一串关于宏观力学的决定性描述。但系统没有通过。
屏幕红字回复:
“答案非逻辑范畴。请重新输入。”
丁仪陷入沉思。
他隐约明白了,这不仅是测试,而是在重新设定参与者的‘意识入口’——将人的思维模式,从科学家调整为“变因”,为干涉“因果”做准备。
这不是科研,是信仰。
关于人的信仰,但它竟然以数据形式存在。
在走廊尽头的餐厅里,他再次见到了那位老者,他正安静地坐在角落,一壶红茶,两个杯子。招了招手。
丁仪坐在老者对面。
“你知道‘无’从哪里来的吗?从‘有’里来。我们做实验,总要设初始值,但人生不是。你现在知道了吧——不是我们在研究命运,而是命运在研究我们。”
《1-3扰动》
那天晚上的风像是被什么事吓了一跳,窜进控制腔体后,又悄然隐匿了。
“开始第十五次干预。”冷静的女声在耳麦中响起。
屏幕上的图谱微微震颤,显示一个人的脑电波已经进入深度潜意识。“扰动者”代号MJ-03。思维具有多重共振倾向,对未来具备强烈非线性想象能力。
这次输入给他的问题是:
“当你预感到一件事即将发生,而你只能选择相信它、或逃避它——你的选择,会决定这件事是否真实发生吗?”
这是标准测试题中最古老也最危险的一条。
“干预态稳定。”一名工程师屏住了呼吸。
几秒后,异常发生了。
不属于任何已知变量的数据反馈,像一道细微的裂痕,划过了屏幕最底部的红线。在系统预警启动前的0.7秒,它自己停止了扩张,并融回背景噪声中。
“就像……有个影子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另一个年轻的控制员低声说。
十点,那位老者来了。
他仍穿着那件旧中山装,衣袖上沾着一点雨痕。他没有让警卫通知,直接走入中央控制厅。一如既往的,他从不属于哪个时代,却始终出现在关键的节点上。
“把谱调出来。”
他的话总像从远处飘来,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回响。
工作人员调出波形记录。那位老者靠近屏幕,用指尖点了一下那个模糊波动处,轻声说
“这东西像极了我们以前讲的‘心中有丘壑’,不动声色,已成山川。”
“首长,”一个技术员鼓起勇气开口:“我们是不是,已经太靠近‘确定性’本身了?”
风,穿过电梯井,重新吹进了主控大厅。
“但你们不能只盯着机器,得看看人心——人心这东西,才是那台最大的干涉仪。”
深夜, MJ-03苏醒时,只说了一句话:
“在那个选择里,我死了……可外面的世界,变得温暖又明亮。”
丁仪上吊了。
第二天,《人民日报》内参提及了某省一项重大政策的自动“舆情降温”,而那个政策原本被预测将引发新一轮网络激辩。
老首长独自站在天衍腔体上方的观察台,低声念起:“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他们吵闹。”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
“但若悲欢共鸣,则众生可移山。”
“扰动者MJ-03——已销毁”
《1-4世界之外》
丁仪睁开了眼睛。
天花板像老旧的桌布被人猛地一抽,世界倒转,他摔入一个不断闪烁的光标之中,字符扭曲、语法塌陷。正站在一个图书馆与刑场之间的空间,书会流血,地上自己的头颅在朗诵海德格尔。
有人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是作者脑中关于‘意义’的病态推演。”
他转身看见自己坐在书桌前,正在写这段故事。
他把那人推倒,却发现那人消失了,纸上多了一行字:
“你反抗的不是命运,是句式。”
他开始敲击退格键,删掉“希望”、删掉“逃脱”、删掉“我”。一切归于清净。直到最后一个句点也因无所附着而消失,世界结束了。
然后——没有然后了,因为“然后”也被删了。
光标在一片空白的文档上闪烁。
它在等待另一个傻瓜开始写。
涵星逸 25/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