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翻涌着浑浊的浪涛,汽笛声裹挟着呜咽,将沉睡的上海城从铅灰色雾霭中生生唤醒。谢惊鸿蜷缩在城隍庙飞檐投下的阴影里,檐角垂落的铜铃被江风撩拨,发出细碎声响,似命运在耳畔低语。他的指尖反复摩挲着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龟甲,岁月侵蚀出的裂纹纵横交错,宛如这座城市盘根错节的街巷,更似他捉摸不透的宿命。龟甲表面泛着幽冷的光泽,在熹微晨光中明灭不定,仿佛藏着无数等待揭晓的秘密。他握着细炭笔的手微微发颤,龟甲上未完成的纹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恰似蜿蜒曲折的命运轨迹,又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通向未知的黑暗深渊。
十二岁的阮栖雀蹦蹦跳跳地从他身后经过,蓝布书包的穗子轻轻扫过他沾着炭灰的裤脚。她发间的红头绳随着步伐欢快摇晃,辫梢系着前日在市集买的彩色绒球,如同跃动的音符。少女身上飘散着淡淡的墨香,混着桂花糕的甜腻,如同一缕温柔的风,拂过他的后颈,惊得他险些戳断手中炭笔。“又在摆弄这些老古董?” 她踮起脚尖,眼睫轻轻颤动,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眸中盛满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学堂先生说,这都是封建糟粕。” 她说话时,脸颊微微鼓起,嘴角上扬的弧度恰似月牙,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娇俏,在喧闹嘈杂的集市里格外引人注目。
谢惊鸿慌忙将龟甲塞进锦盒,耳尖瞬间泛起薄红,如同被晨露浸润的花瓣。他低头时,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慌乱的眼神。“你懂什么,文王演八卦可不止算命……” 话未说完,就被阮栖雀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打断。她从袖中掏出一块还带着体温的桂花糕递过来,糖霜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着细碎的光芒,宛如撒落在人间的璀璨星子。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糕点,指尖触碰到她掌心的温度,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咬下一口,软糯香甜在口中散开,这一刻,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够静止,让这份温暖永远留存。
此后无数个慵懒的午后,南市街巷里总能看到两个形影不离的身影。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深浅不一的凹痕记录着岁月的痕迹。他们走过豫园九曲桥,谢惊鸿会指着雕梁画栋上斑驳的彩绘,讲述古老的传说;路过龙华古寺时,他会在暮鼓晨钟的回响中,给她描绘神秘的卦象故事。他将《梅花易数》里晦涩难懂的卦理,编织成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故事:讲袁天罡为武则天推演国运时,故意拨乱龟甲纹路,每一笔都牵动着天下苍生的命运;说李淳风夜观星象,提前算出安史之乱的征兆,星辰的轨迹仿佛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每当这时,阮栖雀总会托着腮,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向往,追着追问 “后来呢”,却不知那些故事里,藏着少年人不敢轻易言说的深情 —— 他多想成为她命运的守护者,如同故事里那些神机妙算、力挽狂澜的高人,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周全。
当阮栖雀捧着《新青年》,眼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芒时,谢惊鸿虽然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铅字,却甘愿默默守在她放学的路上。看着她读得入神时,发梢被风轻轻掀起的优美弧度,他甚至会偷偷用炭笔在纸上勾勒她专注的模样。有时她会兴奋地念出 “德先生”“赛先生”,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便在一旁默默点头,心里却盘算着如何用祖传的卦术,为她避开未来人生路上的风雨。他想象着用卦象为她筑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抵御世间所有的苦难,可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翻动书页的指尖上,那里仿佛有魔力,吸引着他全部的注意力。
变故在惊蛰那日悄然降临。谢惊鸿对着阮栖雀的生辰八字,双手颤抖着连摇三卦。三枚铜钱在紫檀木盘里翻滚跳跃,发出清脆却令人心悸的声响,像极了催命的丧钟。卦象上满是血刃与牢狱的凶兆,最凶险的一爻,竟无情地落在 “婚” 字之上。他攥着卦签的手止不住地发抖,抬头望向不远处正在街角书摊翻看杂志的阮栖雀。她今日穿了件新裁的月白旗袍,衣袂上绣着淡雅的玉兰,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美得惊心动魄。可在他眼中,那抹纯净的白色却像是不祥的征兆,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灾难。风卷起她的发丝,他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上面缠绕着命运的红线,却又被一双无形而冷酷的手,狠狠扯断。他的心跳骤然加快,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仿佛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而他却无力阻止。
从那天起,南市街巷开始流传起各种离奇的奇事。阮栖雀在学堂被纨绔子弟纠缠,次日那些人就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她为筹学费在街头卖花,总会有神秘的陌生客,以高价买走她所有的白兰花。其实每到深夜,当整个城市陷入沉睡,月光洒在城隍庙的飞檐上,谢惊鸿都会跪在香案前,对着父亲留下的龟甲虔诚卜卦。香雾缭绕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曾试过用桃木剑在她窗外绘制辟邪的符咒,符咒上的朱砂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在她每日必经之路埋下镇邪的铜钱阵,每一枚铜钱都承载着他的祝福与担忧;甚至偷偷改变过她生辰八字红纸的摆放方位,希望能扭转命运的齿轮。可这些,阮栖雀都单纯地以为是运气使然。他藏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她绽放的笑容,心中既欣慰又满是酸涩。他多想冲过去告诉她,自己愿意做她永远的护身符,为她抵挡世间所有的风雨,却只能将满腔话语,深深咽回肚里,任由苦涩在心中蔓延。
那个秋雨缠绵的傍晚,彻底改写了三人的命运轨迹。雨丝斜斜地落下,宛如细密的珠帘,打湿了谢惊鸿的衣衫,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寒意。撑着油纸伞站在街角,看着阮栖雀仰着脸,痴迷地望向沈墨言。那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举手投足间散发着谢惊鸿永远学不来的优雅气质。“栖雀小姐对新文学的见解,实在令在下钦佩。” 沈墨言的声音带着吴侬软语的婉转腔调,温柔得如同裹着毒药的蜜糖。谢惊鸿看着沈墨言嘴角那抹虚伪的微笑,仿佛看到了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正吐着信子,准备随时将阮栖雀吞噬。雨水顺着伞骨蜿蜒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死死攥紧伞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仿佛要将伞捏得粉碎。沈墨言递过一方绣着并蒂莲的精致帕子,阮栖雀低头浅笑的模样,如同一把利刃,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姑娘,一步步走向危险的深渊,却无能为力。远处黄浦江的汽笛声呜咽着,混着细密的雨幕,将他压抑的叹息一并吞没,只留下满心的不甘与无奈。
此后的日子里,谢惊鸿整日守在城隍庙的卦摊前,无数次推演沈墨言的命盘。卦摊前的香炉中,香烟袅袅升起,仿佛他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每当有顾客前来问卦,他机械地摆弄着龟甲,眼神却始终望向阮栖雀和沈墨言常去的方向。那些卦象里满是勾陈腾蛇的凶兆,预示着虚情假意与阴谋算计。可每当他试图提醒阮栖雀,换来的却是她冰冷的面孔:“惊鸿,你总说这些封建迷信的话,真让我失望。” 她说话时,眼神中满是厌烦,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而冷漠。这话语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剜得他心口生疼。他只能默默地躲在暗处,看着沈墨言带着阮栖雀出入霞飞路的咖啡馆,透过玻璃窗,看着他们谈笑风生。沈墨言优雅地为阮栖雀倒咖啡,阮栖雀娇羞地低头轻笑,这画面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心上,让他痛苦不堪。他多么希望阮栖雀能看清沈墨言的真面目,回到他的身边,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直到有天夜里,他偶然听见沈墨言在酒馆与人调笑:“不过是个好骗的傻丫头,等玩腻了就送去南洋。” 怒不可遏的谢惊鸿冲上前去,却被沈墨言的跟班打得鼻青脸肿。他躺在冰冷的地上,嘴角渗出鲜血,看着沈墨言得意的笑脸,第一次对自己深信不疑的卦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酒馆里昏暗的灯光,照在他受伤的脸上,仿佛也在嘲笑他的无能为力。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狠狠踹倒,心中充满了绝望和自责。他恨自己无法保护阮栖雀,恨自己的卦术无法改变命运,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混入嘴角的血迹中,苦涩难言。
婚礼定在腊月廿八。教堂外风雪漫天,寒风呼啸,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将整个世界染成一片洁白。谢惊鸿在城隍庙求了最后一卦,卦象依旧充满凶险。他攥着被风雪打湿的卦签,不顾一切地冲进教堂。教堂内,彩色玻璃折射出斑斓的光,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阴霾。看着阮栖雀披着洁白的婚纱,宛如圣洁的天使,可她眼中的幸福却刺痛了他的心。他终于鼓起勇气,声嘶力竭地喊出:“栖雀,他不是好人!” 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却被沈墨言轻蔑的冷笑无情淹没。
“谢先生,何必在大喜日子说这些胡话?” 沈墨言搂着阮栖雀的腰,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栖雀,你这位竹马看来是嫉妒疯了。”
阮栖雀的眼泪夺眶而出:“惊鸿,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的眼神里满是失望和愤怒,像一把尖锐的刀,直直刺进谢惊鸿的心脏。他踉跄着后退,撞上雕花木门,门外凛冽的风雪灌进来,瞬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他最后的希望。他的心中充满了绝望,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离他远去,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
新婚夜的尖叫刺破了寂静的寒夜。谢惊鸿赶到时,正看见沈墨言恶狠狠地扯着阮栖雀的头发,桌上摆着一瓶未开封的酒。“乖乖听话,明天就送你去南洋。” 沈墨言的声音里满是令人作呕的兽性。阮栖雀拼命挣扎,眼神中满是恐惧和绝望,这一幕与他曾经算到的凶卦如出一辙。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紧张与恐惧的气息。谢惊鸿抄起门边的铜烛台砸过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混乱中,阮栖雀抓起桌上的簪子,狠狠刺向沈墨言。鲜血如绽放的红梅,溅在雪白的床单上,像极了谢惊鸿那日算出的可怕凶卦。沈墨言倒在血泊中,手指着谢惊鸿,气若游丝:“他…… 他要杀我……”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回荡,每个人的命运都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阮栖雀浑身发抖,眼神里满是恐惧与绝望。谢惊鸿将她紧紧护在身后,忽然间,他明白了什么。原来自己执着地想要改变命运,反而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血迹,声音温柔而坚定:“别怕,有我在。”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柔情与坚定,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驱散。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传递着自己的温度和力量,试图让她安心。
他带着阮栖雀连夜出逃,将她安顿在郊外破败的破庙里。破庙的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屋顶的瓦片残缺不全,寒风从缝隙中灌进来。临走前,他把珍藏多年的日记本放在她枕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的心事。从十二岁那年她递来的桂花糕,到每次偷偷为她卜卦时的忐忑不安,再到看着她爱上别人时的痛苦煎熬。“等我回来。” 他原本想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但最终还是吻了她的袖口,随后转身毅然走进了黎明前无尽的黑暗。那日记本里,藏着他年少时纯真的欢喜,成年后深沉的隐忍,还有对她至死不渝的爱。
阮栖雀是在收拾东西时发现那本日记的。泛黄的纸页上,有少年笨拙却真挚的字迹:“今日栖雀穿了新裙子,像只漂亮的蝴蝶”“她笑得真好看,我的心跳得好快”“多希望她能永远这样开心”……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这才明白,原来自己错过的,是这世上最珍贵、最纯粹的感情。她开始回忆与谢惊鸿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些被她忽视的温柔,此刻如汹涌的潮水般,一股脑儿地涌来。她坐在破庙的角落里,抚摸着日记本,心中充满了悔恨与自责。她想起他为自己讲卦象时专注的眼神,想起他默默守护自己的那些日子,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浸湿了衣襟。
枪决那日,阳光如他们初遇时温暖。他站在刑场,看见她从人群中冲来,发间红头绳已换成素白的麻。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她递来桂花糕时,檐角铜铃恰好奏出“地天泰”的吉音 —— 原来所有的吉兆,都是命运开的玩笑。子弹穿过胸膛时,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卦象从来不在龟甲上,而在人心的一念之间。
城隍庙的卦摊后来换了主人,却总有人说,阴雨夜能听见铜铃轻响,像有人在低声解卦。阮栖雀常坐在九曲桥边,看水中月影碎成万千龟甲纹路,每一片都映着少年抱着龟甲的模样。她终于懂得,他不是执迷于封建糟粕的愚人,而是想用古老的智慧,为她在新思潮的洪流里,筑起最后的诺亚方舟。
江风依旧吹着檐角铜铃,那是命运未曾说尽的爻辞。而他用生命写就的卦象,终将在某个春暖花开的清晨,于她泪湿的日记本里,显露出最慈悲的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