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曲夏歌

夏日的清晨，天空被昨夜一场急雨洗得澄澈透亮。云朵披上镶着金边的燕尾服，洁白温润，轻盈地缀满湛蓝的天幕。庭院里，月季花初绽，粉嫩的笑靥迎着晨光，有的如荷花般清雅脱俗，有的瓣薄似蝉翼透着微光，有的则艳若云霞，灼灼其华。我便这样赤膊坐在院中，迎着晨风写作，这是今夏的常态。

枝头的月季攒了二十多个花苞，高处已率先捧出两朵粉霞。更有旁逸斜出的一枝，在V字形的分杈上，各擎着一朵初放的花，俏生生立着。圆门两侧的紫薇开得正盛，花枝如飞瀑垂曳，随风起舞，倒真应了我“独倚晨夕云霞绕，紫气东来圆门俏”的景致。

前些日大暑的清晨，照例在小院笔耕。刚下过雨，空气阴凉，微风习习，竟恍然生出几分秋意。想是南边的秦岭刚淋过夜雨，将山间的清爽慷慨送来。高枝上，喜鹊嘹亮地啼叫几声，间或有不知名的小鸟“啾—啾”地和鸣，应着节拍。地面的蟋蟀也加入这晨曲，低吟浅唱，绵绵不绝。伏地的矮枝上，忽地冒出两朵红艳艳的花，高处月季的众多小苞间，也悄然绽开了一朵白里透粉的娇嫩。

也曾于微雨如丝时，骑车出去兜转一圈，任清风涤荡胸臆。归来静坐院中，凉意沁人。布谷鸟“咕咕咕—咕—”地唱着，小鸟在旁急促地低语。远处，蝉声“哔昂哔昂哔昂—昂—”地响起，起调用力，尾音却沉沉落下。花苞仿佛听得鼓胀起来，绿植也抖擞了精神，愈发葱茏。

院里的蝉声日渐盛大，像添了新丁，愈发注重声部的和谐与优美。那长调“呲噜噜噜噜—咝——”，一次竟能连绵七八十拍不止！这声音，是浓荫蔽日的绿意，是灼人的烈日，也勾起了芭蕉扇下昏昏欲睡的旧梦。

昨夜天象低沉，似有雨意。月季的花苞数到了二十六个，最顶端那朵已悄然舒展。绿丛中，一枝优雅的枝条弯逸而出，在尖端分出两叉，各自擎着一朵粉粉的花儿，顾盼生姿。

酷暑难耐，每日清晨赤膊上阵，沉浸在这庭院独有的氛围里写作，便成了一种执着的状态。写累了，抬眼四顾，箭兰挺拔的颈项弯出一道弧线，任柔韧的长叶自在伸展；几朵半枯的月季花高扬着，凝脂般的红艳在焦灼的圆瓣上晕染、凝结，像被烈日冻结在空中的火焰。紫叶酢浆草铺满地面，深邃的紫红色倒心形叶片柔嫩地舒展，三片成簇，开出一片清新淡雅的景致。

这紫叶酢浆草最是有趣，叶片与花朵昼开夜合，如生灵作息。如此酷热，竟能开出精致繁茂的小花，花色是纯净的白或极淡雅的粉，五片小瓣托在细长的花梗上，高出叶面。那独特的深紫色叶片纷纷舒展蓬扬，宛如无数紫蝶盘旋飞舞。我从石桌边抬头，一眼便能撞见她那份尊贵而清新的紫色，赏心悦目。

蓦然发现，我的眼前横列着一排绿意，排头的那铁树首领，带着夏日繁茂叠翠的玉树临风，张扬着新枝新绿的五片细叶的发财树，郁郁葱葱、墨色深沉的文竹，还有甩着优雅长穗、队列整齐的吊兰卫士。地栽的石楠依着月季花墙，青翠如壁，高大比肩。枫树再次展露曼妙身姿，舞动红绿相间的裙裾。榕树更显沉郁，虬根盘错，高举椭圆形的片片翠云。杜鹃不畏炎热，蓬松的扇形枝叶间，仿佛正酝酿着花骨朵。

小院墙外后边高大的梧桐树上，听声响是聚了一大群蝉，开启了“呲噜噜噜昂昂昂”的混声合唱。布谷鸟也参与进来，小鸟不停地打着节奏。

我沉浸在这片喧腾又和谐的声浪里，日日笔耕，竟仿佛置身瓜果梨桃荫下的宁静乡野。

只是苦了那中篇小说。本该在温润的五月里以五万字内收场，却鬼使神差，偏被这酷暑高温绊住了脚。每日光着膀子也止不住笔，眼看要奔十万字去，这可如何是好？

清晨的布谷鸟叫声也弱了，听清了是“咕咕咕—喔”，间歇才续上。蝉鸣亦不似前几日那般劲健悠长。那曾一气呵成七八十拍的“呲噜噜噜”，如今只短促地旋个几拍便停下，偶尔费力地提气“嗯昂昂昂”，比起初出茅庐时“哔昂哔昂哔昂”那中气十足的长啸，音强与质感都逊色不少。黑蚱蝉“呜呜呜—嘤”地添上几笔音色。倒是鸟儿们，虽一声声短促带休止符的“啾！啾！啾！”，却清脆有力，成了主角。

近午，蝉声大作 复又汇聚于高大浓密的梧桐叶间。蟪蛄“吱吱吱—”的长音加入，薄翅蝉“呲呲呲呲”地助阵，更有“嘶嘶嘶嘶—”一分多钟不变循环的精准鸣唱，混合着熊蝉儿强劲的“哔昂哔昂哔昂”连拍高唱。或许待烈日更毒，众声渐歇时，这蝉儿独唱会愈加嘹亮，响彻云霄。

每日晨扫庭院，浇灌花草，食罢早餐，便落座院中。远处蝉鸣“欻儿欻儿欻欻儿—嗷”，近处蟋蟀弱弱“嘀嘀”几声，小鸟“喳啦—喳啦—啾啾”地掠过。晨光里的庭院，夏日的主旋律便是这旋转不息的“呲噜噜噜—呲噜噜噜…”，连绵不绝，直到力竭时一声长长的“哦—”才歇下，喘匀了气，又周而复始。

入伏的凌晨，小雨滴滴答答敲着节奏。喜鹊在高处“恰恰”鸣叫，小鸟也钻进雨帘里细语啁啾——许是近日酷热，它们清晨难觅踪影，此刻的喧闹倒显得珍贵。几声布谷啼鸣，夹杂着蛐蛐新声，让人蓦然惊觉季节的轮转。

雄赳赳压倒一切晨音的，依旧是蝉那“昂昂昂昂昂昂—啊”数十拍反复亮嗓的超级长音。而入伏后不甘示弱的蟋蟀，则奏响了自己短促有力的笛音，“嘀嘀嘀滴”地成串响起，长歌连绵，此起彼伏。新生的雏鸟闪亮登场，占据房顶树梢，群聚而歌，“丝儿丝丝儿丝儿”的稚嫩欢叫，你来我往，清脆悦耳。蝉儿似不服气，里应外合，这边“呲啊呲啊呲啊”高歌猛进，那边“啊次啊次啊次”鼓噪打气。

沉浸庭院的夏日，伴着虫鸟的合唱，悄然驱散暑热，将这庭院谱写的晨曲夏歌，轻轻送入耳中，也拂过稿纸上的字里行间，持续执着的状态，犹如我高高举着火炬一路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