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贞来
每当春日的槐花香飘进书斋,我总会在记忆的褶皱里寻到那个慈祥的身影:我的三叔——靳有余先生。
他是我父亲的堂弟,家族中排行第三。我们总喊他“三大”,舒城方言中就是“三叔”的意思。他离开我们已有十五个春秋,可那些浸润着粉笔灰的时光,依然在岁月长河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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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深冬,皖西舒城县的大地上,北风裹挟着细雪,飘落在农家的草舍柴门。靳有余先生便在这样的寒夜里降生。记得我年幼时曾听他回忆,家中最值钱的是两件物什:一盏小油灯,一方青石砚。
1954年的高考放榜日,当邮差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在田埂上呼喊靳有余时,他正在水田里插秧,双腿的泥浆还未洗净,就接到了合肥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成为当地靳氏家族历史上第一个大学生。29年后,我也像三叔一样,在插秧的稻田里,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
毕业后,三叔分配到庐江县某中学任教,像候鸟般只在寒暑两季归巢。那时的交通远不似今日便利,每逢寒暑假归乡,他总要把帆布包塞满教案和资料。此时我尚年幼,只觉得他中等身材,面孔和善,高兴时的笑声很爽朗。每次见到我,都会询问我的学习成绩,还会摸摸我的头,勉励我继续努力学习。也经常听家族里比我大点的兄长说起他的工作,但当时听起来也是似懂非懂,一脸茫然。只记得他中山装口袋里永远别着两支钢笔,一支红,一支蓝,像两面永不褪色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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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懂得先生的良苦用心,是在我升入初中之后。每个暑假,他都会在自家的檐廊下摆两张竹椅,就着蝉鸣检查我的作业。初二那年酷暑,我因几何证明题屡屡出错而气馁,先生却指着房前的楝树说:“你看枝桠交错处,不正是天然的辅助线?”说着便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起图来。那年,他预言我能考上高中时,眼角的笑纹里藏着星光。
最难忘有个盛夏的清晨。那时,农户要向生产队交猪粪,作为肥料使用,并以此计算工分得到收入。一位邻村少年偷了他家猪圈里的猪粪,被先生碰见,众人以为定要严惩,却见先生将少年领进堂屋。透过屋门,我看见他给少年倒了碗凉茶,用粉笔在八仙桌上画出人生轨迹的抛物线,和善地说道:“粪肥能换工分不假,可人的品行比工分金贵。”此时,蝉声忽然变得轻柔,阳光穿过树枝,在少年含泪的脸上织就金色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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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的夏天,是我命运的转折点。那时先生刚刚从庐江调回到家乡舒城县千人桥中学。中考后,因户籍地原因,我被分到不太想就读的某中学。先生顶着三伏天的日头,带着我踩着发烫的石头子马路,辗转在自家村庄、某中学、千人桥中学三地,帮我办理转学。在某中学校长办公室的条凳上,他掏出珍藏的牡丹烟,指尖微颤着给校长点火。先生不抽烟,这是他特地准备的。在千人桥中学槐荫如盖的校长室,暑热让他浑身是汗,他解开的确良衬衫的第三颗纽扣,露出被汗水浸透的胸襟,告诉校长:“这孩子眼里有光,不该被埋没。”樊校长望着他衣襟上未干的汗渍,终于点了头。
开学后,先生成了我的班主任,讲授数学课。1980年代的农村中学缺乏师资,有些还是民办教师代课,教学质量普遍不高。而受过正规高等教育的先生,又有着丰富的教学经验,成为学校的教学标杆。他上的第一课,是让学生“看清数的本质”,这是数学思维的第一步,令学生们眼前一亮。他的课堂总是充满奇妙的韵律:讲代数时粉笔敲击黑板的节奏,恰似古琴的宫商角徵羽;解几何题时三角板划过空气的弧线,宛若剑客收剑入鞘的利落。他讲课总是声音洪亮,让学生听起来精神振奋。
深秋的一次迟到事件,成了我求学路上最生动的思想教育课。那天,我与同桌的徐同学因贪玩打乒乓球,误了上课时间。其实先生知道,全班最顽皮的两个孩子干什么迟到的。当他严厉的目光,看向我俩满是汗水的脸庞时,徐同学的乒乓球突然从破衣口袋里掉落,在教室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全班同学顿时屏住了呼吸,似乎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到。讲解到一半的抛物线应用题,成了先生教育我们的最好契机。
“这道题有两种解法,请两位‘运动健将’上来演示。”黑板前,我握粉笔的手不住颤抖,却在那道融合了抛物线轨迹的应用题里,读懂了先生未说出口的期许。
腊月家访的场景更是铭心。那年袁同学连续逃课,三叔踩着积雪寻到20里外的小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但见袁同学的母亲躺在病榻上,灶台边,袁同学弟弟妹妹看着冰冷的灶台,眼中充满渴望。先生没有说话,默默掏出半月工资,塞给生病的母亲,希望让袁同学能继续读书。后来袁同学考上安师大那日,三叔将珍藏的《数论基础》赠他,扉页题着: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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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文理分科后,先生虽不再教我,却依然关注着我的学业。有一次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不够理想。记得是某个晚自习后,他把我叫到他教师宿舍,昏黄的台灯下,我看见他正在批改学生的作业。
他慈善而又威严地对我说:“你父亲前日送来的腌菜,我尝出了汗水的咸。”他推了推老花镜,“知识是庄稼人最好的肥料。”那夜,月光漫过窗台,在他斑白的鬓角镀上一层银霜。
1983年8月的一天,稻田里蒸腾着暑气。我正在弓腰插秧,忽然听见田埂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抬头望去,先生举着录取通知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奔来。他的白汗衫在金黄的稻田间格外醒目,喊声惊起了白鹭,通知书上的墨香混着稻草香,成了记忆里最芬芳的气息。
上大学临行前夜,三叔执意送我“英雄”牌钢笔。台灯下,他摩挲着笔帽的镀金:“当年,我揣着这支笔进考场,如今传给你。”月光漫过窗棂,我看见他鬓角的白霜,忽然懂得何为薪火相传。
我大学毕业后,也分配在省城一所财贸中专学校任教,和他一样执起教鞭。他非常高兴,经常利用到省城来办事的机会,来看我,勉励我:“手执教鞭写春秋,耕耘杏坛育贤才”。后来,我考取研究生,离开了任教的学校,又重新就业,他仍然一直默默关注着我的成长。有时感觉先生就像放风筝的人,不管我们飞得多远,先生的爱和教导就像那不断的风筝线,永远牵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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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从高级教师职称上退休后,来到儿子生活的城市里颐养天年,仍热心参加社区公益事业。2009年秋分时节,三叔在批改孙辈作业时溘然长逝。噩耗传来时,我正在宿州挂职锻炼。连夜赶回的路上,车窗外的月光像他批改作业时的台灯光晕。
守灵那夜,我望着花圈丛中他微笑的遗照,恍见30年前那个慈祥的身影。吊唁者络绎不绝:有拄拐的老农说起夜半补课归家的灯火,有企业家展示珍藏的错题本,更多是默默鞠躬的陌生人——他们眉目间都带着相似的虔诚。
如今,每当我走过千人桥中学的走廊,听见粉笔与黑板相触的脆响,总会想起先生用白粉笔写定理、红粉笔标重点的模样。他就像故乡老宅门前的青石阶,经年累月被求知的目光打磨得温润如玉。那些在黑板上写下的公式早已被时光擦拭,但在无数孩子的人生坐标系里,他永远是最明亮的原点。
今又清明,我驻足母校旧址。春风拂过残存的黑板,卷起细碎的粉笔灰。操场边的老槐绽出新绿,树皮上依稀可辨当年刻下的公式。忽有少年抱着篮球掠过,藏蓝校服扬起一角,宛如当年那件永不褪色的中山装。风起时,纷纷扬扬的粉笔灰落在花瓣上,恍惚间又见先生握着三角板,在四月的阳光里微笑。
今值先生辞世十五稔,追思往迹,感怀尤深,乃以通韵作七律云:
寒门走送此园丁,卌载耕耘未计名。
红笔勾残千夜月,青衫立透五更星。
楝枝暗指题中径,粪担轻呵陌上萍。
霜鬓终随秋叶逝,满城桃李唤先生。